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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对待别人要宽恕,议论别人要详尽。议论别人,是为了借助别人的缺点,来攻击自己的缺点;借助别人的过失,来攻击自己的过失。议论是为了提升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议论的高低,是为了验证我的见识高低;奖惩的公私,是为了验证我心的公私。如果说出来的话,粗枝大叶,不能详尽,那么,藏在心里的,肯定有堵点、盲区。
孔子笑话子贡乱议他人,自己却拿笔来褒贬《春秋》,难道是忘记前期自己说的话了?对待他人与议论他人,都有各自的要求。宋襄夫人杀死自己的孙子宋昭公,又立公子鲍宋文公,期间,荡意诸先是逃跑避难,最终却以死明志。洪水滔天,砥柱坚挺在那里;社会黑暗,贤士的声音仍在,大义凛然的样子,照亮了乱臣贼子的嘴脸。那个时候,到宋襄夫人那里寻名求利的,络绎不绝;得到公子鲍恩赐的,一排接着一排,至于受到宋昭公奖赏金银珠宝的,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想想这些人的可恶,却指责荡意诸一个人,我不懂得这些人与前面那些逆徒有什么恩情,与宋国的公室有什么怨仇,与小人有什么厚待,与君子有什么鄙薄。仇恨公室而亲近逆徒,厚待小人而鄙薄君子,即使是乡党中洁身自好的人,也感到羞耻,哪里有学者反而不知道羞耻的?
然而在确定论题的时候,先是赞誉荡意诸的忠心,后来就批评荡意诸的过错,这样就得到终极答案了吗?这是用荡意诸的错误,作为我们将来的戒条啊。荡意诸保留符节出奔鲁国,道义上就应该离开;荡意诸追随宋昭公而死,道义上应该死亡。但是,荡意诸按血缘是宋国公族的人员,按官职是司城的大官,却眼睁睁看着宋昭公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看着宋襄夫人怒火一天天燃烧起来,看着公子鲍一步步策划夺权,这些乱象交织在一起,离爆发越来越近。在朝廷上的没有劝谏的话语,在交往中没有调停保护的做法,最后也没有奋起阻止混乱的勇武。看到乱了,才跑到鲁国;看到宋昭公被杀,才跟着死,又有什么补益呢?
想当时,大乱的兆头、弑君的谋划,宋国内外都知道了。难道说荡意诸这样的聪明人能不知道吗?他之所以徘徊迟疑,不能当机立断,有所举措。不过是想到父亲丢了官,整个家族就没有庇护,所以在官位上苟且混日子。他的盘算的是,如果没有大乱就忍辱保全家族,有大乱的话就用死来洗刷耻辱。用后面的气节抵消前面的错误,后来的君子肯定有体谅我用心的。他哪里懂得,君子不可以一天把自己置于羞愧之地,今天做好事,还怕哪一天不小心做了坏事呢。哪里有把自己放在羞愧之中,等着将来有一天,赎回今天的错误?将来的时间还没有到来,今天的错误已经生成,有这样的心,是君子?还是小人呢?这就是我为荡意诸害怕的地方,也是我不为荡意诸害怕而为自己害怕的地方啊!
《东莱博议·宋荡意诸》
待人欲宽,论人欲尽。论人者,借人之短,以攻我之短;借人之失,以攻我之失。言主于自为,而非为人也。品题之高下,所以验吾识之高下;与夺之公私;所以验吾心之公私。苟发于言者,略而不尽,则藏于心者,必有昏而不明矣。吾夫子讥赐之方人,而自操《春秋》褒贬之笔,岂遽忘前日之语哉?待人与论人,固自有体也。宋襄夫人之乱,荡意诸始则出奔,终则致死。大浸稽天,而砥柱不移;风雨如晦,而鸡鸣不已。凛然乱臣贼子之大闲也。
当是时,奔走于夫人之宫者,冠盖相望;受施于公子鲍之室者,肩袂相属。至于安受昭公之赐,橐珍囊宝,散而之四方者,又不知其几人也。不思议此,而惟意诸之是责,吾不知与逆徒何亲?与公室何仇乎、与小人何厚、与君子何薄乎?仇公室而亲逆徒,厚小人而薄君子,虽乡党自好者犹耻为之,未有名为学者而反不耻者也。
然立论之际,先则誉意诸之忠,后则责意诸之过,变誉为责,夫岂得已哉?盖将假意诸既往之过,为吾身将来之戒也。意诸效节之去,义当去也;意诸从田之死,义当死也。然意诸亲则公族,官则司城,坐视昭公之失道,襄夫人之蓄怒,公子鲍之阴谋,凶德参会,待衅而发。上则不闻有正救之谏,中则不闻有调护之功,下则不闻有击断之勇。见乱而始去,去何晚也?见弑而始死,死何补也?
想夫乱机之将兆,弑械之将成,通国之内外举知之矣,曾谓意诸之贤独不知耶?其所以徘徊濡滞,不能翻然高举者,盖怀其父去官则族无所庇之言,顾位苟禄日复一日,其意以谓无难则忍耻以庇宗,有难则捐身以刷耻。以后之节赎前之非,后世君子要必有哀吾之用心者。殊不知君子不忍一日置其身于可愧之地,今日为善,尚恐他日为恶,讵有身居可愧之中,豫指他日之节,以赎今日之非乎?他日之节未至,今日之非方萌,斯心也,君子乎?小人乎?此吾所以为意诸惧也,此吾所以不为意诸惧而为吾身惧也!
【附评】
朱字绿曰:胡氏谓意荡诸死职,《春秋》削之,不得班于孔父、仇牧、荀息者,三子闲其君而见杀,《春秋》所取。意诸知国人将弑其君而不能止,知昭公之将见杀而不能止,坐待其及祸而死之,所谓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者,东莱文约略本其意。正救、调护、击断三者俱无,徒一死塞责,说尽庸臣之态。又推到无难则忍耻以庇身,有难则捐身以刷耻,言似深文,而亦切中情事,君子当憬然于是言。方正学论豫让,大约本此,然让犹欲为主报仇,不克而死,较后世自经入井者为更胜也。甲申之事,泥首贼庭者不足论,其贤者多以身殉国。钱昶论之曰:“古人失天下者,不称同死社稷之为贤,蜚廉死商之乱,恶来哭纣之尸,皆不可以为忠,长恶速亡,罪之大者也。春秋弑君三十六,死难者三:宋华督弑其君与夷而及孔父,宋万弑其君捷而及仇牧,晋里克弑其君卓而及荀息,然皆死于贼,非自裁也。卫之石碏号纯臣,不死州吁;齐婴称贤相,不死崔杼;周公、召公著绩共和,不死流彘,人臣谋国之忠,岂徒贤于一死哉?三代而下,死社稷者多有,近代莫不称文信国,其入燕也,三年而后死,丞相博罗诘之曰:尔立二王,意何成功?知其不可,何必强为?信国曰:父母有疾,虽不可为,无不下药之理。由是言之,信国岂徒拱手以天下与人,而第以身殉为烈耶?崇祯诸臣,议论纷更,使天下无终朝之令。进人不必举其忠良,誉人则必张其朋党,政以贿成,爵以赂冒,此必不可移之志也。及大事既去,曰吾死已耳。是社稷可墟、国君可亡、天下可拱手援贼,所称谋人之社稷谓何?而徒以死自励也。”其言与东莱相发明,故附录之,使后之君子读之,知后之节不能赎前之罪,庶不以荡意诸自处,而扶危定倾当早谋于未败之先矣。张明德曰:意诸死职,律以人臣之义,意诸近之,《春秋》乃削而不书,正在知其祸之将及,而不能早为之计,死亦何济于君乎?东莱历观往事,知三代以下,死社稷者多有,往往以天下与人,第以身殉为烈。意诸所为大率类此,文先宽其罪,后诛其心,誉自誉,责自责,各不相蒙,说到以后之节,赎前之非云云,更觉愧死,可见扶危定倾当预图早也。
附:《宋荡意诸》
鲁文公八年,宋襄夫人【襄王之姊也,昭公不礼焉,夫人因戴氏之族以杀襄公之孙孔叔公、孙钟离及大司马公子卬,皆昭公之党也。司马握节以死,故书以——岳本无之】杀昭公之党,司城荡意诸来奔,效节于府人而出。【公以其官逆之,皆复之。亦书以官皆贵之也。宋襄夫人杀昭公。】十六年,昭公无道,国人奉公子鲍以因夫人。夫人将使公田孟诸而杀之。公知之,【尽以宝行荡意诸,曰:“盍适诸侯?”公曰:“不能。其大夫至于君祖母以及国人,诸侯谁纳?我且既为人君,而又为人臣,不如死!”——岳本无此】尽以其宝赐左右而使行。夫人使谓司城去公,对曰:“臣之而逃其难,若后君何?”冬,十一月甲寅,宋昭公将田孟诸,未至,夫人王姬使帅甸攻杀之,荡意诸死之。【书曰:宋人弑其君杵臼,君无道也——岳本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