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的意思是吃席,吃宴席。一桌大概八个人,圆桌,从邻居家借来的拼凑而成的不同花样不同材质的凳子和椅子,先上八道凉菜,再陆陆续续上十道热菜,最后上鱼,上八宝饭(最上面有两个血红的樱桃),再上咸汤(一般是紫菜蛋花汤),再上一份甜汤,席也就坐完了,人也就陆陆续续散了。回去,继续面对往日的平淡生活。回去的时候是午后,阳光漾满院子,在这样的阳光之中,人也变得慵懒,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若刚才吃的是喜宴,回去想的是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摆喜宴,也让他们来家里热闹热闹,收回那么多年自己上的礼金。若是吃丧宴,回去之后一定会感叹生命的苦短。若是吃满月宴,回去想的是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能成家结果。母亲吃完丧宴回来和我感叹:年纪轻轻的说没了就没了,以往都是在院子里抓哇咋呼着吆喝自己的孩子,大舌头话都说不清,她男人晚上回来躺下就睡,半夜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妻子早都没气了。
过事一定要上礼金,收礼金的人一般是大伯辈分的人,并且一定是书法不错。各家各户都有礼金帖子。办事时候,在门口支张桌子,收礼金的两个男人坐在那里,一个收钱,一个用毛笔记下xxx,多少钱,一般都是繁体字。女人往礼金桌前走,推搡着,到了,你先,你先。将刚换的新钱(本来是皱巴巴的旧钱)搁在桌上,看记下了,才起身走开。女人不识字,只是瞎看,看着在写,那就是记下了。村里人不知道排队,你站这边,她站那边。收礼金的人说你俩都搁这,我先收谁的。女人一脸傻笑。先收她的吧。将自己的钱收回来,攥在手心。看对方到底是上了多少钱。
农村坐席不像电视里的鞠躬、说些漂亮话,说白了,坐席就是去吃席的。这上的钱不能白上,得把它吃回来。也许有祝福的话,婚宴都以一句,娃能干了,媳妇都娶上了。不像我家娃,不正干,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有的暗中是去看花媳妇到底长得咋样,也是去看笑话的。看看花媳妇合不合规矩,是不是要闹出点什么新鲜事儿。丧宴也自然有丧宴的看头,看看死去的人的娘家人啥身份,看看从村里出去的人现在是什么派头。满月宴要看看新媳妇的娘家人是不是贪吃,人品咋样。不管是喜宴还是丧事,总是有看头。村里人没别的爱好,就爱凑热闹,看人观事。
过事,上礼金,吃席,互相问候,热闹一番,这之中自有一种伤感,但是吃席是热闹的,乡下乱哄哄的孩子跑着玩,在院子里乱窜,抢别人席上的糖果,叫着:我爱吃酥糖,我爱吃牛奶糖,我爱吃水果糖,我还吃过巧克力糖呢,你肯定没吃过。吃席时候,一般不和孩子一桌,因为一道菜刚上来,还没彻底放下,已经被哄抢光了。一般是大人大人坐一桌,小孩子坐一桌。也有被大人带在身边的,不时给孩子夹一块鱼,一块肉的。吃到最后,孩子的碗里堆得满满的,勺子上全是油,吃八宝饭,喝汤,没有新的碗,没有勺子,只好先把碗里的倒在桌上,勺子也就伴着油腻喝汤。那汤本来是甜的,喝起来也是咸的。
印象最深的是鱼上来的时候。中原水少鱼少,不像江浙。鱼作为汤之前的压轴菜,自然有其分量。鱼做得最慢,也有年年有余的寄托。上来的慢,看着就眼馋,那么大一条鲤鱼,卧在大盘子中,上面撒着葱花,鱼下有点汤水。几乎没吃过鱼的人们没有不惦记它的,鱼刚放下,十几根筷子一起上,鱼就被豁得七零八落的,就像秃鹫在啃食一只死去很久的鹿。鱼肉夹进碗里,不会连忙吃它,还要去占几块。有小孩哄闹着:我要吃鱼眼。身边的母亲赶紧去给他夹鱼眼,奈何鱼眼又小又滑,怎么都夹不住。村里人流行一种吃鱼眼眼睛明亮的说法。眼看着鱼没什么肉了,有一人在尾巴那里轻轻地豁着,有一个人便去翻鱼,但是大家都知道翻鱼不吉利,只是拿筷子去蹭它下面的肉,甚至到最后,鱼还是没被翻过来,下面的肉鼓着,上面成了空壳,极度的不平衡,就那么在着。人们去吃碗里的鱼肉,只觉得没味道,有的人便去蘸汤汁,鱼肉没入味,中原人哪会做鱼。草草吃了,也怕刺住喉咙,加倍小心地往喉咙里眯着肉,一个个鱼刺吐出来,搁在桌上。不讲究的人家一般没桌布,桌子使劲败坏。有桌布的人家铺的是发亮的起球的绸布,人们该吐骨头吐骨头,也不管布上的油腻会不会洗不掉。后来坐席换成了那种粘人的塑料纸,风一吹,总是往人身上铺,搞得人难受。坐着无聊的时候就撕它玩,或者将它系个结。几只大狗小狗穿梭于人们的脚下,在桌子底下寻觅着。小孩被狗吓得直哭,妈妈哄她说你要吃饭,狗也要吃饭啊。
几个女人早就准备好了塑料袋等散席。自己席子上的人还在吃时候已经开始收拾,装,等到人喝完了汤,东西早都已经装好了。她们惦记的是其他桌子上的战况。凉的放一个袋子,热的放一个袋子,有人将鱼竖着倒进袋子里,说是拿回家喂猫狗,大家心知肚明。因为这个,两个女人还能吵起来。最后,女人提着大大小小几个袋子,有点难为情地说家里养的猫狗可怜。在两瓶饮料上来的时候,聪明的女人和孩子(潜移默化学会的)早已将一瓶饮料塞在桌子底下,只留下一瓶供大家喝,大家要是喝完了还要,就拿出来,要是没人说,就私吞了。于是,女人和孩子抱着饮料回去,有人看见了,女人就说,没人喝,太凉,搁在那也是浪费。
母亲一贯不像别的女人一样胆大。父亲嫌脏,不让母亲拿,说母亲欠。母亲不那么想,孩子一年到头才吃一次肉,平时根本没有吃肉的机会,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脏啊。母亲尽管有点嫌弃,但是还是会装一点,两个小袋子,几个排骨,几片红烧肉。有人让她装鱼,她说,人豁来豁去的,但似乎还有点留恋,东看看西看看,席上果真不剩下什么了,这才提着东西回去。
坐席一般是在自家院子里,几个屋子除了卧室包括新房都搁上桌子椅子凳子,院子里也搁上几桌,院子里不平坦,那桌子摇摇晃晃的。院门口摆上几桌,甚至邻居家的院子里门口都摆着桌子椅子。你家过事摆我家,我家过事摆你家,都是相互的,并不需要钱来买,因为世俗人情中一定会有婚嫁丧事。村里人把情谊看得比钱重。谁让办事的主家院子里要烧几口大锅做饭呢。
我们那把那大锅头叫pan(糊)锅头。提前几天用麦秸秆和泥巴活好,糊成锅头,上面蒸肉的蒸肉,烧水的烧水。一口巨大的锅里盛着热水,等到坐席的那天变成了一锅葱花调料汤,那么清澈,是用蒸馒头的蒸馏水做成的,撒点葱花香菜,搁点调料,便叫汤,那样的汤没人喝几口。我妈却挺爱喝。因为吃馒头和菜太干也太咸了,母亲习惯喝这种清澈的蒸馏水,家里的玉米糁汤不够,她便倒一点蒸馒头的蒸馏水,或者是开水,就着菜吃。那大口锅里的汤水还放了一点醋,喝起来酸溜溜的。我们不把它叫汤,直接叫它水。我们那里的农村人很少有煮炖骨头汤的习惯,不会也喝不惯。
红肉本名红烧肉,是考验厨师的一道菜。一般切成片,一片覆盖一片,在笼屉上蒸。陶瓷碗上扣着一个小碗,叫盖碗。其实这道菜就是梅菜扣肉的改版,只是因为我们那里人愚昧,也因为条件不足,没有梅菜,所以只有几片肉。我们吃红烧肉一般拣瘦的吃,很少有人吃下一片肥肉。但是也有女人夹起一片红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笑着,但是似乎心中有鬼似的,偷偷吃的感觉。我们用筷子翻着拣着,将瘦肉从一片肉上揩下来,有时候揩不掉就让母亲帮忙。母亲夹起一片红肉,放进盘子里,慢慢吃下去,一次坐席母亲一定要吃一片红肉,不然心里过意不去,那么好的肉,不吃多可惜啊。我渐渐长大了便会去吃一点肥肉,虽然有些腻,但是它的确比瘦肉好吃,但矜持的乡下女人哪敢暴露自己的真心呢。就像女人想男人,也不能展示出来,一直是缩着的,等人主动问自己要不要吃一片红肉。虽然我们那里只是一个小村子,但是大家都受着社会舆论的影响:吃肥肉吓人,女人不能那样吃肥肉。
席上的凉拌黄瓜比家里的好吃,人们一块又一块地夹着,在吃多了肉的时候。已经到尾声了,有几个人放下筷子等着鱼和汤上来的时候,一个人一会儿夹一个黄瓜,一会儿夹一根青菜,放在嘴里咀嚼。她这一行动也许沾染了身边人,另外几个人也开始夹起青芹或者是豆芽。鱼怎么还不上来?太慢了,等死了,眼瞅瞅厨房那边。上菜的一般是先拣最里屋的先上,离自己最近的反倒是最后上,看着身边的桌子上的人们抢着鱼肉,人们等不及了,有小孩子开始拿筷子敲起桌子,怪有节奏的。鱼端上来,马上哄抢上去,害得端盘子的都没来得及将盘子放在最中间。
上菜一般是用托盘,那托盘已经用了几代人了。这家用过那家用,早已浸透了油污。大锅和其他办席的厨具也都是共用的。有的是从一家人那借来,也有的是好几家凑来的。办席的厨师一般都是那几个人,比如我的大伯。他们虽然话少,但是都是有分量的人。他们的辈分较高,年龄较长。办席的人家一般都是拿着烟酒去请他们的,可能也会给点钱。他们穿梭于主家的院子,一会儿去攒火,一会儿去切菜,一会儿去发筷子,自己家的人来了也没时间照应,仿佛出来正是透气的好时候。这时候他们一般是挎着一只篮子往各个桌子上发筷子呢,那筷子湿漉漉,油污污的,拿块抹布一擦,直接搁在桌面上,人们用的时候大多都不嫌脏。
大伯常年戴着一只蓝色的有檐的盖帽,低着头,仿佛低人一等似的。弯着腰,苦难压垮了他的脊梁。他踩着地是有力量的。家门不幸,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还是孩子的错。一个典型的中原老农民的形象,一辈子勤勤恳恳,但苦比甜多,脸上很少有笑。
地上搁着的是用荆条编织的篮子,篮子里放着碗盘。篮子早已经变成青灰色,小碗一律是棕色沙面的陶瓷碗,盘子是带花纹的塑料盘子。无论是碗和盘,上面还残余着淘菜水洗过的灰与油凝结成的水珠。大盆里搁着吃过的碗盘,女人们正坐着刷碗,为下一波坐席的人做准备。
在办事之前,亲戚们都会去帮忙,无论亲疏,邻居也都会帮忙。丧事帮着做孝衣(白色的麻布的长袍),孝帽(三角的盖在头上),孝巾(围在脖子,孝帽和孝巾用完了女人便会收集回去洗干净用作家里的笼屉布,那麻布正是笼屉布的好材料),做花圈,折纸做彩色马;喜事主要是帮忙切菜,准备新婚的东西。母亲会说,我们去帮忙了,你放学了也过来,省得回来还得给你做饭。那几天我一般都在办事的人家里吃饭,锅头烧起来了,一般都是大锅炖菜。母亲视去人家帮忙是大事,一来是自己的礼貌和心意,二来去则亲近,不去的话说明两家没什么人情味。母亲是放下田里手里的活计去帮忙的,父亲早就去了,帮着烧锅头。
人们往主家的院子里走去,选上菜较早,并且不是上菜口的位置坐下,那时候没有手机,人们干坐着,聊天或者发呆,东张西望。小孩子手发痒敲起筷子,女人张望着厨房,想去新房看看,但是又怕回来没座位。她往其他桌子瞅瞅,也许在瞧早年的恋人来了没有?小孩子淘气,她们便来一句:别闹了,再闹一会儿我自己回去,把你留在这,看坏人把你抓走。小孩子一听便老实了。那凳子太高,小孩子坐得端正。我是母亲的跟屁虫。母亲也不愿意我和小孩子坐一桌,怕她们抢得太厉害我吃不到东西,总是带我一起坐,方便夹菜给我。长大了,陌生了,也不一起去了,更不会坐在一起了,母亲来了,用眼光寻找着我,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现在不是坐一桌的年纪了。
吃席主要是吃菜,主家的馒头会剩下,那挎着篮子往各桌发馒头的人手里捏着一把馒头,往桌子搁,没地方就往盘子中间塞,桌子上搁了不少馒头。但这白馒头没有几个人吃,我一般掰开一半,上面放菜。搁在桌上的馒头被夹的菜掉上溅了油污,到最后这些白馒头狗也不吃,猫也不吃。倒是有的女人大包小包地拿回去了。
丧事一般是杂烩菜炖一锅,里面有白菜、萝卜、肉、木耳、腐竹等。一人端一碗菜,手里拿着一个馒头,蹲在墙角吃,连个桌子也不摆。丧事不比喜事,一切从简,为什么喜事会大办呢,因为人们太苦了,想从这短暂的狂欢中获取点快乐。丧事呢,既然是人死灯灭,何必铺张浪费。丧事上氛围是肃穆的,天气一般都是阴冷的。吃饭只吃个温饱,可不是来大吃大喝的,主要是来干正事,挖坑抬棺材等。所以丧事小孩不能去。可大部分农村人贪图那杂烩菜里有肉腥,也会拉孩子一起去,还说,家里没人带他,只好把他带来了。
村里人情那时候都是五块十块的,还要商量着。“上次我儿子结婚她才上五块钱,这次我也上五块钱。”“五块钱拿不出手吧?”“管他呢。”“我家那老二(妯娌)说上十块钱,我也得上十块钱,本来我是想上五块的。”“我家孩子都结婚了,以后不会有啥事了,他家我就不去了。”斤斤计较着,算计着。五块钱去上礼,一家人都带上,男人嚷着不去了,女人非拉着他一起去,说你不去,我可不给你做饭,看你吃啥。几个小孩那就都带上,一家人五块钱好几口人,吃回本钱了。村里人没什么钱,天天在黄土地里刨,拔草、种地、收割,一年到头挣不下几个钱,化肥、种地(请人)都需要花钱,人情接连不断,还得给出去打工的孩子、出嫁的女儿代替上礼,这点钱积少成多,日子长了也会增加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嫌隙,不告诉出嫁的女儿这回事,出去打工的孩子不容易,父母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家里即使再没钱,也要为了面子替孩子们上礼。要是不上礼,人家说三道四的,邻里邻居的怎么抬得起头。
母亲计较着姐姐结婚大姑只上了三百块钱,而大姑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母亲都上了五百,而且大姑家孩子丧妻离婚的母亲也都再去上礼,姐姐结婚,大姑家儿子都没来,大姑只替三个儿子各上一百共三百,自己的一份呢,母亲计较着二伯家孩子结婚的时候,大姑上了五百,而且孩子都来了。母亲说父亲没本事,窝囊,自己的姐姐也看不起你。父亲和母亲吵了起来,说母亲太计较。母亲不计较怎么行,虽然是亲戚,但是其中也有心机的成分。钱难挣,黄土里流血流汗挣来的钱自己不舍得买衣服买菜,却要上礼,人情躲不过,只能计较着当初对方是怎么上礼的,也得考虑妯娌连襟怎么上的,求个一致,需要考虑的太多了。
下乡包桌渐渐取代了烧锅头。往农村去的路上,汽车站的柱子上,墙上,到处都贴满了下乡包桌的小广告。更显目的是往农村去的路上的墙上粉刷成白色,上面用蓝色漆写着下乡包桌联系电话……下乡包桌渐渐兴起来了,家家户户开始下乡包桌了。以往去县城办事的,也都改在村里了。因为便宜。pan(糊)锅头费事,省得请厨师,省得洗碗盘,省了一切,包给他们,连菜都不用买了。只要给钱,一切都由他们操心,只需要给出大概来多少人就行了。
在下乡包桌之前,曾经的响器儿(唢呐等民间乐器)早都不请了,如今都是请通俗歌手。婚礼上播放的是婚礼进行曲,还有花篮子围成的花园,红毯,一切都西式了。那些民间艺术家们去哪里了呢,他们还能找到谋生的手段吗?
下乡包桌的人开着车拉着家伙什拉着大队人马就来了。生火起灶。肉都是熟食,加热一下就好了,所以上菜特别快。人们吃得也快,这些菜似乎比以前粗糙的手做出来的笨拙的不入味不讲究的菜更好吃。几下,穿着红围裙的女人便开始收拾桌子了,供下一波客人上桌。以往坐席磨蹭到两三点的情况不存在了。下乡包桌大概一点多就都结束了,速战速决,像打仗似的,那些上菜的,吃菜的,收拾盘子的,都像流水线上的鸭子一样,顺滑着,没有思想。饭后,很快收拾干净了。天黑了,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地砖上水泥地上洒落的油污和院子里弥漫的油肉味证明了他家曾经举办了一场宴会。乡村暗下去了,空气也冷了。
2019年11月15日早晨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