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C打电话问我说,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你小姐姐。我立刻就答应了,尽管我周末原有别的计划,但跟见小姐姐这件事比起来,别的事情都显得不太重要了。最主要是我私心里不想让苏C独自去见小姐姐。
周末那天我很早就等在村口,手里攥了一包前天特地去县城买的巧克力。小姐姐很喜欢吃甜食。苏C一如既往地开车前来,似乎永远都独自一人。我们打了招呼,苏C关好车门,把一本书夹到腋下。她双手插进裤兜里,潇洒自如地说,走吧。我觉得那样的苏C特别有风度。
我们抄小路上山。尽管苏C每两个月才来一次,但毕竟那是条走了十几年的老路,她已经很熟悉了。苏C走在前面,我们始终保持疏远的距离。一路上只有风抚摸树叶的声音。半小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苏C抽出腋下的书,轻轻地放到小姐姐的坟头。我也弯腰放下巧克力,默念,小姐姐我来看你了。
书,仿佛是苏C和小姐姐之间的暗语。她每次都要带来一本书,每次都在拜祭后烧掉。我不禁猜测书里面是不是藏了秘密,只属于她们俩的。那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我知道大多数小姐姐的事,也耳闻不少苏C的事;惟独小姐姐和苏C之间我知之甚少,可也并非一无所知,例如,苏C很爱小姐姐。
小姐姐的出现和离开都很突然。她来的时候,我还很小,刚到上小学的年龄。村里面有这样的习俗:上学第一天必须由长辈背去学校,从家门一路背进校门。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小孩在上学途中踩到牛粪,或其他一切的粪。小孩只要不踩到粪,便能保持聪明伶俐。另外,还要把一根连茎带泥的葱放到书包里。当时的我只是小孩,只能任由父母摆布。反正我对聪明不聪明并不在意,我只在意绑在葱头上的红包,谁让我亲眼目睹母亲把崭新的一块钱放进去呢。那时的一块钱还是红色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那个年代,一块钱对于刚到学龄的小孩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心里一直惦记那笔财产,手脚僵硬地爬上爷爷的背。小姐姐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让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口水直流。我后来想到如果爷爷的后脑勺能挂个镜子,我肯定能瞧见自个儿的模样,从而尽量克制,别表现得那么蠢。可惜爷爷的后脑勺不但不可能挂镜子,就算真有镜子,小小年纪的我也依然太直接。
小姐姐那天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她黑发齐肩,皮肤很白。我觉得她好看极了,比村里所有的姐姐妹妹都要好看。我悄声问爷爷,他们是谁啊。爷爷说,他们是我们的新邻居。我恍然大悟,原来一直空置的房子是有主人的,它属于小姐姐一家。
我在无限的澎湃中上了村头的小学,小姐姐则在村尾上中学。尽管那是两个极端,但是如果凑巧的话常常能在午饭时见上一面。我为了让时间足够凑巧,下课铃一响便冲出教室。当我伪装好一切,小姐姐也该到家了。她总问我,你怎么爱在门口吃饭?我总回答她:凉快。往往话音刚落,豆大的汗珠也随之掉落。
小姐姐年长我五岁。如你所知,我上小学时,小姐姐已经上中学;等我好不容易小学毕业,她已经读完高中,离开这个小村庄,飞往无垠的大世界了。我依次选择了小姐姐读过的中学,高中以及大学;不过小姐姐走得太快,哪怕我拼命追赶,也跟不上她的脚步。大学毕业后,我回到熟悉的小村落,干起“教师”这个梦想之外的行当。
刚上学那年我得到一块钱的大红包,我打算拿它来买很多的糖。当我屁颠屁颠地跑到村口的糖果小摊时,绿裙子的小姐姐正和卖糖的老大爷聊得开心。我出于害羞而不敢向前,直到老大爷招呼我才有勇气走过去。糖果小摊里品种很少,最普通也最便宜的是麦芽糖,一分钱两颗;最贵的是花生糖,得三分钱一块,个头虽然不小,但实在太贵了。我从来不买花生糖,那太奢侈了。
小姐姐她买好一大包糖果,感觉比我过去所拥有过的都要多。我有点担心糖果被她买光了。
后来,我一边意犹未尽地添净手指,一边意识到早前的担忧是那么多余。就算小姐姐买光所有糖果,也会分我一部分。买糖果的那天是我们第一次并肩回家,满心欢喜的我完全无法想象阳光般的小姐姐会生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快到家的时候,她还要再给我糖果,我连忙撩起衣摆接住。小姐姐就是这样发现了我那稍微凸出的肚脐眼。从此,我由她口中的小孩升级为小肚脐了。
小肚脐,小肚脐,她一边喊叫一边笑,样子特别美。我也傻乎乎地笑了。我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风景,我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景色了。
小姐姐去上海读大学后,我每天都在想念她,靠回味一起作奸犯科的时刻来度日。我在她的怂恿下捅过蜂窝,捣过蛇洞;偷过荔枝,也翻过别人的菜地……她是指挥官,我是执行的士兵。我们的罪行几乎都能瞒天过海,唯一败露的一次是因为我们原想捞田螺,却“捞到”玻璃渣子。
玻璃渣子凶猛地扎破了我的脚,血噗噗地往外溢,很快就随溪流远去了。我作为男子汉并不应该流泪,可我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一时之间除了哭竟别无他法。我痛得无法走路,小姐姐把我扛在背上,我们一起回到家里。
我们为捞田螺罪付出了代价:我的脚一直很痛,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行动不便;而小姐姐则被禁足了。等我的脚伤终于好了,指挥官又计划上山探险,就算受过伤仍然无所畏惧。多年以后,阿姨谈及那件田螺往事,说到小姐姐当时几乎死掉。我不敢相信明明看似精力旺盛的小姐姐竟然如此脆弱!
小姐姐放寒假回家,我本该高兴,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说了很多关于上海的事,说上海是个大城市。我从没离开过小村庄,大城市究竟有多大,根本不在我的想象范围。小姐姐常常提到苏C,这是让我最不高兴的事儿。
小姐姐有时说,苏C太棒了,主持晚会的时候,她怕得直发抖,苏C却一点都不胆怯。有时又说,苏C一个人拉到的赞助比整个部门的都多。还有还有……我听过很多关于苏C的事,导致最后对苏C充满敌意。
我对苏C充满敌意,我认为她是我最强劲的对手,我预想过无数种与苏C见面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会在小姐姐的葬礼上。葬礼那天,天空会蒙蒙,人们在完成仪式后纷纷下山了。只有那个身穿黑西装的女人,始终神情肃穆地凝望小姐姐的墓碑。直觉告诉我,她是苏C。
小姐姐曾说过要把苏C介绍给我认识。当苏C近在眼前的时候,小姐姐已经不能给我介绍了,我只好自我介绍。苏C安静地听完,然后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小肚脐……
如今距离我认识苏C已经十几年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见过几十次面。时间无法改变苏C,她仍然深爱小姐姐。时间改变了我,我竟然无法对她保有敌意。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有个温婉朴素的妻子以及活泼可爱的女儿,女儿差几个月就要满5岁了,时间真的改变了我。眼下,苏C带来的书已经燃尽。她对说,我下次再来看你。苏C每次都以同样的话来结束拜祭。
我们随后下山,沉默如来时。
既然我无法对她保持敌意,那寒暄便显得必要了。我思前想后,装作不经意地说,你还在飞来飞去吗?也差不多定下来了吧。苏C是服装设计师,她去了很多地方,北上广那些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太远了,更何况是美国的纽约,法国的巴黎,日本的东京……
苏C说服装设计是她们共同的梦想。啧,答非所问最狡猾了。她原句说的是我和她,而不是我们。按照苏C的说法是要把她、我和小姐姐以及其他人,通通都划分为个体。共同的梦想允许两个两个个体合二为一。那是苏C和小姐姐,而我和小姐姐之间却什么都没有了。
苏C拉开车门,她说再见。那时,我发现苏C的眼角有了深浅可见的褶皱,岁月渐渐地在她身上显露痕迹了。可是她还穿干净利落的西装,还要继续风度翩翩地奔波,大概一直都不会停止,因为两个人的梦想,不允许她停驻。
我目送苏C的车子远去,忽然想到我与苏C不仅仅在探望小姐姐的时候见面。例外的情况不少,譬如我的毕业典礼,譬如我的婚礼,譬如女儿满月,譬如升迁……苏C竟然参与了我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大事,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有机会要带苏C去看看那些充满儿时回忆的地方,小姐姐肯定会同意。可是苏C再也没有来过。我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打听她还好不好。只是在怀念小姐姐的时候,我也会想念她,这是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