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着话,把酒话夜。那样的长夜里,爷爷的酒也很充足,朱通仁孃孃也在身边,是平淡又珍贵。>
作者|年宝玉则
在一张不到一米五的木架子床上,我和朱通仁孃孃一人睡一头。"娃娃,往里头来,把脚挨到我……”我躲在被窝里嘿嘿的笑,生怕像生铁一样凉的脚冰到朱通仁孃孃,我故意离她远出一点,再远一点。可她总是会像捉泥鳅一样捉住我的脚,妥妥的贴在她身旁。
每当这时,睡在隔壁屋的爷爷和弟弟也会呵呵一笑,爷爷会马上递过来话:“娃娃,你莫把你朱通仁孃孃挤到了哦!”
这是奶奶离世后的一个夜晚,如果奶奶还在,当时的情况又会是:朱通仁孃孃和奶奶睡在床的两边,我睡在中间。她们把我暖得热乎乎的,不管我往哪边躲,一夜都会是温暖。
在我儿时的岁月里,每年爷爷的生日,梁上的朱通仁孃孃都会来到我们家,帮忙做厨,也帮忙换洗铺盖毯子和爷爷的袄子那些我们洗不动的大物件。不管那一年爷爷祝不祝生,待客不待客,她都会揣着围腰子(围裙),背上礼行来。有时她甚至会带着做厨的什物一起来,比如漏瓢或者染馍馍的羔子,炸花花的那种用红薯做的啨糖。但凡是做厨之事,她都极尽一个厨子的完整仪态。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沾亲带故,要她如此劳神照顾我们这个上有年迈老人,下有年幼的娃娃,但是没有妈妈的家。我只记得她喊我爷爷“表叔”,我又喊她丈夫“表叔”。这一并没有约定俗成的事情,她却每年都在进行。
只要朱通仁孃孃围着围腰子出现在我们家灶门前,弟弟便会扬起他顽皮的小眼神,说:“哇,你一来就好像过年哟,朱通仁孃孃”。这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女人一到来,爷爷也会笑开颜。爷爷常说,“哎呀,家里没有女人不像家呀!”可朱通仁孃孃一来,我们家不仅瞬间像个家了,还活色生香起来。
朱通仁孃孃在那口普通的锅里又煎又煮又炸,刷刷几下子就会麻利得变出一桌子菜,是我们平常绝对做不来的菜,有酥肉、炸的花花、炖的菜、蒸的肉,而且蒸的肉都有甜、咸几种口味。
如果那一年来给爷爷祝生的人比较多,她前一晚就会泡上酵母子,早上起来才揣面,晌午之后,就把馍馍蒸在锅里了。她蒸馍馍可不仅仅是为了我和弟弟这两个小馋嘴哦,也因为馍馍是要作为回礼的。
来祝生的人一般都会带礼行,两把面、两包糖、两瓶糖水罐头或者麦乳精这样的礼行,寓意双福、双寿,老人健康长寿。收下礼行,爷爷说,“穷也好,富也好,反正不能让人家空着口袋回去的",因此便要劳神朱通仁孃孃蒸馍馍或者炸花花,作为回礼。
朱通仁孃孃蒸的馍馍不仅好吃,还好看极乐,一个个小婴儿拳头大小的菜馍馍、肉馍馍、椒盐或者核桃花卷,还有笑得咧开口的馒头。她用自己带来的羔子染在馍馍上,红色的、绿色的,馍馍瞬间就变成彩色的、又因她才仅有的件件艺术品。
如果当年没有客人到来,她也会不怕麻烦的为我们小孩儿蒸上一锅馍馍。当然,即便是自己吃,羔子也是要染的,她的厨艺是这样别具又认真。每一样菜,她都布置的丰盈又可口。
如弟弟的赞叹:朱通仁孃孃一来,我们家真真是就像是在过年一样。
她炒菜的时候,我和弟弟趴在灶台上,看她一锅铲子过来,一锅铲子过去,把菜翻腾得香碰碰的。那会儿我刚刚比灶台高一点儿,正好够把下巴放在灶台上。而弟弟则要搭个小板凳踩上去才能把头也伸上灶台。我们就那样眼巴巴的守着锅,守着灶,守着朱通仁孃孃炒的菜。
“火大吧?”在灶前添着柴火,爷爷不时会问一问火候。“富昌表叔,退得柴了哦。”一会添柴,一会退柴,爷爷配合着朱通仁孃孃的指令。他笑盈盈的,这样的时刻,是满心欢喜着的。
菜快要熟的时候,弟弟的口水眼看着、眼看着就要就要滴下来了,我揪住他的脸,嘻嘻笑。爷爷说“也不怕你朱通仁孃孃笑哦,娃娃”。在朱通仁孃孃面前,我们是不怕被笑的,况且,慈爱的她还会心生怜爱的取来一个盘子放在我们面前,然后铲点菜菜进来,“尝尝,熟了吧?”。她笑吟吟的脸被红通通的锅、热热的炉火映得通红、通红。我们在她“有盐吧?”的话中,砸吧着嘴巴,频频点头。
夜饭之后,爷爷把炉火烧得旺旺的,火光照着他的脸,开心之余,也有总给朱通仁孃孃添麻烦的歉意,“多谢你了哦,朱通仁。难为你年年这么劳神。”旺旺的炉火,爷爷煨热一壶酒。我们说着话,把酒话夜。那样的长夜里,爷爷的酒也很充足,朱通仁孃孃也在身边,是平淡又珍贵。
在我五岁、七岁、八岁的时候,这样的日子连续了好几年,每年如一。爷爷的生日,朱通仁孃孃总会提前来,帮我们做厨,有时还要换洗铺盖毯子和爷爷的袄子。每次都会至少留宿一晚,煮给我们好吃的饭,陪爷爷煨酒说家常,和我一人一头的睡一张床。直到我长大,可以自己洗衣做饭时,朱通仁孃孃便不再来了。
后来我离开家乡,在外忙于生计,老家就不常回去了。不在一起的日子里,不时的,我会收到这样的邀请:“快来拿馍馍,你朱通仁孃孃给你蒸了馍馍哦!"她在教堂工作的修女女儿把她的关怀一次次带来。在一次又一次烤着馍馍的炉火边,就如朱通仁孃孃亲临一般,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我在哪里,我们隔了怎样的方所,但凡是关怀我们之事,她都极尽甚比家人的恩泽。
地震那年匆匆回去家乡一瞥,当时欢声笑语的灶门前已被杂草重重掩映,灶台也已随着久远的年生自然塌陷了。我早已高出灶台许多许多。外面的世界有再多精彩,也再回不到当时人都齐了的围炉夜话里。不管我再有多少努力,爷爷也已没法回来我们身边,再把炉火烧得旺旺的。
万幸的是,朱通仁孃孃依然健康,没有跟随儿女离开家乡,她还住在梁上。仔细算算,今年她也已到了爷爷当时的年岁。我曾听说她还做厨,哪家有大房小事,她依然还是首先被邀请的厨子。
2016年底,收到她女儿的信息:“你朱通仁孃孃想看看你。”得知她来成都,我如幼年时一般高兴。把她接来家里,这次换我来煮饭,煮家乡的豆花饭。
为了做成地道的豆花饭,我又单独出门买豆花,结果豆花没买上,慌慌忙忙之间,忘了买葱,忘了买芡粉。本来拿手的圆子汤,我却做失败了。面对那碗忘了放葱、忘了勾芡的、没有颜色的、白白散落了一碗的圆子汤,我说:“朱通仁孃孃,你莫笑哦,我没煮好!”把筷子在面前的碗里立起来,她把两只筷子归纳整齐,然后伸进碗里,……“嗯,好吃呢!”如同当时幼年,只是这次换了她来品菜。
世事无常,还能有几次这样欢聚的时光?那天的晚餐,我却搞砸了。隔了多年,这样见上的一面,我想即便只有一期一会,见过的这次,因为那碗失败的圆子汤,我也终会有遗憾。但我们又都会记得这次晚餐,吃着家乡饭,说着说着,谈起往事或人。虽已时隔多年,事人均已遥远,但当时的时光,谈到恰到适当处,并不影响我与朱通仁孃孃悄悄掩面一笑。
这次见她,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整齐的妹妹头,让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她穿着在裁缝那订做的花棉袄,整齐、干净,和她这个人很是贴切。"我的朱通仁孃孃,你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老太太呢!"
在夜晚捉住我冰冷的脚,在灶前填满儿时的我们馋馋的胃,给爷爷煮了祝生的饭,给了我们过年一样的欢乐,在长夜里的炉火边美好依偎,不管我们是少时或者已经长大,她都把我们牵挂于心。感恩护佑了我们的幼年,长大后还把我们时常挂念的朱通仁孃孃。祈请她所信奉的天主,请让朱通仁孃孃健康长寿,愿她满堂的儿孙尽添吉祥,愿他们所有人都保持快乐。
『后记』
20161205
我们都会记得这次晚餐,吃着家乡饭,说着说着,谈起往事或人,虽已时隔多年,事人均已遥远,但谈到恰到适当处,并不影响你我悄悄掩面一笑。
这次见你,你的头发还乌黑油亮,整齐的妹妹头,让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你穿合身的衣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过分的贴切。啊,一点儿也不像老太太呢。
和你,隔了十几年,就这样见上了一面。我想即便人生只是一期一会,见过的这次便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