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儿是只兔子，修为不浅，略通人性；修行不深，尚不可化人形。

像玉儿这样精神大于能力的灵物，最引得妖物的觊觎，因此常常险象环生。好在玉儿有敏锐的听觉，腿脚又灵活，总是能保全自身。

但今日，当她踏入陷阱、被关入笼子后，她第一次感觉危险离自己那么近。她不安地蜷缩在笼子一角，被猎人提着带到了市场，交易给了一野兽贩子。

和玉儿一起被关的兽禽有不少，白狐、鹦鹉、猿猴……她不是唯一的一只，这让她的害怕减少了几分。

但是，她才安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摊位就迎来了第一个主顾。

一大户人家管家打扮模样的人立于摊位前，连招呼也不同摊主打，就趾高气昂地指着玉儿身边的一个笼子道：“今天就要这只了。”

摊主似乎对他的态度已是习以为常，立即卑谄足恭地将笼子递给管家身边的小厮，“洛管家，今日这只猴儿比昨日那只还要灵活，您看这价格……”

“你还担心我们老爷会亏了你这点儿钱不成？算命先生说了，三少爷需要吃满整整一个月的猴脑才能补好身子，我们至少还要来你这儿买半个月的。你只管负责补货，到下个月，你直接把总账交给我，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是，钱家是本城首富，自然是最大方的。洛管家您慢走，明日我定给你更新鲜的货。”摊主阿谀求容，心想着这回可算是要赚大发了。

听到他们对话的玉儿，心马上又悬了起来，原来，凡人买兽禽不仅是用来养的。

好在，摊主心情好，卖了猴子后，就去酌了几杯小酒，提早收了摊。玉儿一整夜都惴惴不安，不明了自己这次吉凶如何。

2.

第二日过了晌午，摊主才推着一车装有兽禽的笼子来到市场。玉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上午刚被“补货”的猿猴，越来越感到恐慌。

谁料才到摊点，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书生，趁着摊主整理摊位的功夫，推着一车的动物跑了！

市场内人潮拥挤，大家见有人推车奔跑，唯恐被撞，皆一一让路。摊主发现货物被盗后，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拔腿就追，可惜块头不大，很快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等书生气喘吁吁地带着一车动物到了一不着人迹处时，他立即停了下来，把玉儿它们的笼子全部打开，并轻声道：“你们快点儿往郊外跑吧！小心别再被抓到了！”

兽禽们重获自由，倏地四处散去，在到了巷尾拐角处时，玉儿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正扶着推车喘息的书生，心中一阵感动，她第一次觉得凡人的声音那么好听。

待书生休息够了，玉儿悄悄跟在他的身后，随他回了家，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只要书生不紧闭窗门窝在屋内，玉儿都会躲在院落内的树荫下，静静地看着他。

书生看书时喜欢撑着头，喝茶时习惯吹三下，和母亲在一起时总是笑着……玉儿对书生的了解逐渐增多，后来，她知道书生叫文倾，同时她发现，当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心止不住地悸动了起来。

某一日玉儿忽然醒悟，她喜欢上了文倾，这个救了她的书生。

3.

在察觉到对文倾的感情后，玉儿强烈地渴望能够化身成为凡人，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地陪伴在他身边。

她现在的修行还不够，如若要修得人身，即使她不分昼夜地进行修炼，也至少要百来个年头，到了那时，身为凡人的文倾，多半已经不在人世。

在苦苦纠结后，玉儿终于决定，要去寻找幻魔。她曾听说过，身处魔界的幻魔可以实现六界生灵所求。

出于对文倾和化形为人的执念，玉儿一刻都没耽搁，立即上路寻找幻魔。经历了两个月的，她遭遇了不少险阻，也接受了不少好心生灵的指引和帮助，一路探寻后终于来到了魔界，见到了幻魔。

幻魔似一团烟雾，不显身形，唯有低沉之声从雾中传来，似空谷之声一般遥远，“小牲畜，告诉我你所求。”

玉儿唯唯诺诺地看着幻魔，“我想要化身成为凡人。”

“若是修行得当，生灵可以随意变换成人或本体，你修行不够，无法成人。我只能给你凡人的皮囊，让你有凡人的模样，但是……”

“但是什么？”玉儿急切地问道。

“你要用你的皮毛来换，并且一旦成了人，你就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对于玉儿来说，只要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文倾身边，她巴不得变不回兔子，而这身皮毛更是毫无用处。所以，她根本毫无犹豫的就答应了幻魔。

“如你所愿。”幻魔声音幽幽。

接着等待她的，是被生生剥皮的痛楚。那种苦痛，若非亲身经历，玉儿定想不到世间还有这般折磨。

在这不长不短的过程中，她止不住地凄厉尖叫，期间她有好几次想要放弃，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但只要想到文倾，她便忍了下来，文倾的存在，是她努力的源泉。

终于，在持续的疼痛后，玉儿失去了柔顺纯白的皮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凡人女子的皮囊。

4.

在回城的路上，玉儿只要路过水塘边都会照上一照，看着自己焕然一新的倒影，她满意极了。她的新模样，虽算不上耀眼夺目，但也够得上清新可人，她想，她终于有机会站到文倾身旁了。

来时两个月的路程，因为认得路了，她只花了半个月的功夫就回到了文倾所在的都城。她一路蹦蹦跳跳，迫不及待地想要站在文倾面前，告诉他，她喜欢他。

一路走来，不少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走路不规矩，没有点姑娘样。她听得远，所以无论说话的人声音多小，这些话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的耳中。因此，到文倾家前时，她尽力放缓了步调，虽然违背本性，有些困难，但是她还是尽力在做了。

她提手刚要敲门，忽而听到院落中有二人对话的声音，其中一人的声音她很是熟悉，是文倾的母亲。

“我们文倾也是老大不小了，成天只知道读书。真想老天爷赐个姑娘，与他早日成亲，为我们文家传后。”文夫人说道。

“这事也是急不来的。不过说真的，你跟我说说你想要的儿媳妇是什么样的，我好帮你留意留意我家那头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其实我要求也不高，只要身子健爽，行事规矩就可以了。对了，最好啊，有一双巧手，家里的事情可以置办得井井有条。”

院外的玉儿听了，不自觉地放下了本要敲门的手，低眉看向自己的双手双腿，陷入了沉思默想。

过了片刻，她转身离去，她决定要变得更加完美，成为文倾和其母亲心中无可挑剔的媳妇人选。她再次去寻求了幻魔的帮助。

“请替我去除行事天性，赐我一双巧手，让我成为文倾最合适的伴侣人选。”

“如你所愿。”幻魔声音依旧幽幽。

幻魔给了玉儿一根无形的束缚绳，教其绑住双腿，使之无法大步疾走。同时，他夺了她灵敏的听觉，换之一双办事利索的巧手。

“你需记得，一旦离开魔界，这场交易便不可挽回。”

“我不会后悔的。”玉儿感激地向幻魔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魔界。

她的眼神坚定地望向前方，丝毫没有胆怯，她已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是时候该拥有幸福了。

5.

玉儿失去了原有的行速，走回都城多花了一个月的功夫。一路上，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因此无论多么劳累，她也总是面带着笑容。

当再次来到熟悉的院门前，她心中已不再有犹豫和担忧，她相信，她已然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一定能够收获那一份属于她的爱情。

随着一声“吱呀”的开门声，门从内被缓缓打开，文倾的脸出现在玉儿的面前，“请问姑娘有何事？”

玉儿能够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她尽力掩饰内心的激动，眼带波光道：“公子，求求你，收留我，救救我好不好？”她知道文倾心善，定不会拒绝她。

果然文倾就如她所想的那般，丝毫没有设防地请她进了家中，并拿出家中的好茶招待之。玉儿对自己撒谎的行为心中有愧，却很开被愉悦的心情压制下去，此时的她终于可以和文倾处于同等的位置上。

文夫人买菜回来后，听得玉儿的“身世”，也是一阵同情，直接邀请玉儿与他们同住。除了因为热心肠外，文夫人如此做还有个原因，她喜欢这个腼腆的清秀姑娘。文倾向来不善于同姑娘接触，如果玉儿能够打动他的心，也不乏是桩美事。

而经过多日对玉儿的观察后，文夫人发现玉儿极其擅长做家事，无论洗衣做饭还是整理屋子，她都能做得十全十美，这也使文夫人越发地喜欢她。

文倾对玉儿似乎也颇有好感，平日里对她总是笑脸相迎，温柔以待，从未冷过脸。

处于这样的生活中，玉儿嫁给文倾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在玉儿入住文家三个月后，玉儿在文夫人的撮合下同文倾成了亲。

他们的婚礼简单又淳朴，只请了两三桌的街坊邻居，但玉儿却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幸福。

洞房花烛夜，文倾对待玉儿十分温柔，轻轻的吻落在她的薄唇与脸颊上。玉儿不禁沦陷在这温存中，即使他们最终没有圆房。

玉儿不懂凡人的男女之事为何，单纯地以为亲吻便是成亲的最后一层屏障。因此，她不理解，为何床榻间要铺一块白布，文倾又为何要划破胳膊，将两滴血滴于白布之上，而她更不明白的是，文倾入睡前的那一句“对不起”是为了什么。

6.

成了亲，玉儿冠以夫姓，成为了文玉儿。

成为夫妻后，文倾和玉儿的相处模式与之前并未发生多大的改变，除了他们晚上同枕共眠外，文倾还是那么体贴，又如此的彬彬有礼。

初时，玉儿对现状十分满意，但是在一起久了，她发现，文倾看向她的眼中始终带着丝疏离。对此，她总是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可有些事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即使你不去浇灌，它也会发芽成长。

这一日，文家来了位客人，叫作钱铭，白白净净的面孔显着虚弱。

玉儿请他进屋后，正巧文倾从书房走出，他见着钱铭似乎十分意外，皱起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钱铭笑了笑，“前一阵子我身子不爽快，没有恭贺你成亲，今日稍好一些，就想着给你送礼来。”

“你身体那么虚还走那么远过来，真是不要命了？”文倾语气中难得带着斥责的味道，这样的文倾是玉儿从来没有见过的。

文倾扶着钱铭进入厅内坐下，玉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压下心底的不安后，才跟着他们进了大厅。

文倾和钱铭似乎许久未见，二人有说不完的话，而这些都是玉儿插不上嘴，也不了解的。

玉儿看着谈笑风生的二人，默默不语，直到文倾终于注意到了玉儿的存在。他说：“今日午膳炖点儿鸡汤，给他补补身子……麻烦你了。”

玉儿心中有事，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后，就往外头走去。

路上她细细回忆着和文倾在一起的日子，他从来不会对她大声说话，永远都是客客气气的，就像刚才那样，请求后总会加句“麻烦你了”。她以为，他们是夫妻，应该要相处地更加随性一些，就像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忽然，玉儿意识到了什么，她拔腿就往回走。奈何脚步无法迈大，心里又焦急，路上险些摔了跤。

到了文家门前，她鼓起了勇气将门推开，只见正厅内，文倾与钱铭二人正相拥亲吻，文倾那陶醉的神情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

7.

玉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文家，步行到了魔界的。

她记得，文倾惊慌失措地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不要将此事告知别人。他说，他早与钱铭心意相通，但钱铭患病已是将死之人，外人的眼光又是他们不敢接受的，所以一直隐瞒未告诉旁人。而娶她，则完全是因为文夫人曾哭求着让他成家。

她还记得，在她的询问下，文倾坦白当初在市场救那一车兽禽也是为了钱铭，因为钱铭不忍看生灵因他遭受迫害。

原来所有的一切，从最开始就是错的。她抛弃了自我，单方面地付出，竟只为了一场从来不属于她的情意。

“幻魔，请实现我的心愿。”玉儿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的请求了。

“又是你？说吧，这一回你要什么，你又愿意用什么来交换？”

“我要用我的百年灵力和生命，换得一人健全身体。”

“如你所愿。”

幻魔声音幽幽，久久回荡在魔界。

一年后。

文倾与钱铭路过市场，看见一摊子上正贩卖各种禽兽。钱铭看着笼子内被关着的小兽，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花钱将整个摊子都买了。

二人推着车到了郊外，将所有的笼子打开，任刚买的兽禽们逃生离去。

文倾看着一只快速蹦走的兔子，笑道：“有点似曾相识啊！当初我救下一车兽禽后，也有一只兔子。我还记得当时它还跟着我回了家，天天喜欢躲在树荫下乘凉，但只要我一看向它，它就躲个没影，后来它突然就没有再出现了，也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

钱铭笑笑牵过文倾的手，“我们以后也养只兔子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自一年前病愈后，就特别想养兔子，好像能懂它们在想什么一样。”

“好啊。”文倾将钱铭拥入怀中，“幸得老天垂帘，让你不治之症忽然痊愈。从此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夕阳下，跨过生死已不介意外界眼光的二人定下了永世之约，他们却忘记了，曾经也有一人在一场婚礼上得到过相守一生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