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真的待不得了。
白流苏知道,自从自己离婚归家后,自己,就注定是个漂浮之人。
结婚了的女子,是没有家的,更不提,自己这个离过婚的女人。
失去了当初只是唯一退路的娘家,随着钱物被挥霍干净,前夫死了,自己却不会回到唐家去苟且立命。
这个家,就再也不是退路了。
如今,只不过是流苏死乞白赖地苟着的藏身地而已。
听着楼下亲妈和嫂子言谈,流苏抱着自己,一行滚泪簌簌落落地下。
宝络只是庶出,尚且被亲妈如此重视。不惜典当经年累计的皮草,也要为宝络置办像样的穿戴。
那范柳原,留学英国,更是范家唯一的合理继承人。
而流苏这个亲生女儿,却连苦楚的点滴都不敢吐露一丝。
虽徐太太也给了流苏另一条路,可到底,不是她渴望的啊。
擦掉不争气的眼泪,流苏祈盼老天,一定让她有路可走吧。
第二日,宝络拽着流苏同她一起去见范柳原。
谁曾想,范柳原是个促狭又会整人的。
先是去看了电影,后来明知宝络不会舞,却还是吩咐车夫去了舞场。
若不是流苏因与前夫置气会了这舞,这场“见面”岂不是尴尬至极!若要说根本不会舞,又岂不是白生生叫人看扁了去?
国外的洋气儿偏媚的,她们正经氏族之家,轻易不去学。便是真的不会,凭着一股子意气,也得叫范柳原知道知道,她们不是不会,只是未学罢了。
或许白家人以她这样的行为为耻,指不定如何唾弃她,捶骂她。
可流苏就是要叫他们好好地看着。她白流苏,这一辈子且早着呢!
骂吧骂吧!
越骂才越显得她们嫉妒生恨呢!宝络说不定骂的更狠更难听,可那又怎样呢?
范柳原对流苏的兴致,可不是宝络那般的一本正经能轻易碾压的。
思及此,流苏对范柳原的耳语私言又何尝就信呢?
左不过是一场赌注罢,无论最后是否能成,能离开白家,只要不再受这挤压的闲气,流苏心里就是畅快的。
日子欻欻地甩过,徐太太久不登门,一朝人来了,却是愿意自掏腰包带着流苏去香港!
流苏诧异时又不免思忖,晓得这大概是范柳原的鬼计。可徐太太夫妻,利用自己,达到奉承讨好范柳原的目的,这让流苏心里有了自己也为之贬斥的算计。
他们这样算计她,她为何不能悄悄地回报一笔?
他们把她当工具,她偏要跳到明面上,趁着自己尚有利用价值,与徐太太谈判一番。
于是,流苏被徐太太拉去帮忙收拾行李时,先是客套着,“徐太太,你太破费了。我如何担得起?”
流苏歉意地笑着,却是一个抬眼,看到了走廊那边闪躲过去的范柳原。
心知想要这时与徐太太谈判的话再说不出口,流苏反倒反常地说出了自己隐私的打算。
“我知范柳原对我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徐太太,我不妨与您掏心窝子了,若范柳原需要一个妻子来为他阻隔外界的一切,我随时都可以来充当。我可以与他签订婚前协议,他的财产我一分不要,只需要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居所。若他不愿结婚,我也不会过度纠缠,缘分来牵彼此的手,我自然不会将它拼命推走。我也只不过想要争取一番,如此而已。”
徐太太讶异的嘴角大大张开,又略略合上,很是惊讶地看着流苏。仿佛,这白家六小姐,她竟从未认识过。
白小姐能有这番心机,何愁笼络不住范柳原的心?
即使不能修成正果,这白小姐,也万万不可小觑。
便将流苏安抚一番,转头告诉范柳原,想来范柳原也会高看流苏十分!如此生意来往更添佳色也未可知。
白家啊白家,切实地将一个顶好的女儿伤透了!
徐太太这般想着,却是安抚鞭策流苏,“白小姐,快别乱想了,我知你怕是担心自己不能与范柳原常往,只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可万万不能再有。”
流苏假做受惊,心里却放到了实处。
端看那边范柳原久久未收回的一只鞋尖,就能确定,这番话,在范柳原那里已是有了地位可言。
至于徐太太会如何为她这话晕色后再说给范柳原,已不与流苏相干。
一路上,流苏照顾着晕船的徐太太以及两个蹦跳不休的孩子,算是彻底累惨了。倒也真正地见识了徐太太夫妻的为人。
流苏觉得,他们伪装的太好了,让她没来由地不安。所以,关于“合作”,流苏决定还是要找个时机,最好是自己在范柳原心中愈来愈有分量的时候,再说!
船一靠岸,望着这新鲜又夸张,甚至说太过先进崇洋,更或者深不见底的一片汪洋之地。
流苏一头钻进死胡同的心,不由得重重地跳了一跳。
若真狠狠地摔了下去,还能再起来吗?
“白小姐!”
男人粗纱又平稳的声音,将流苏不安的思绪强拉回现实。
流苏回头,见是范柳原,他笔挺地站着,手里捧着一束红诱诱的玫瑰花。正笑的温和,眉眼处也徐徐传来笑意。
范柳原身边,一个印度女人端站着,眼神直勾勾地审视着流苏。
流苏客气又温婉地问候范柳原,“你没去新加坡?”
柳原近了近,轻轻笑着,“我在这里等你呢!就为了把这束花送给你,瞧瞧,今儿早上才去买的,我精心挑选的。”
流苏的脸忍不住红透了,他这样直白又露骨,并未在旁人面前有所掩藏,与先前那般的挑逗之态大有不同,必是徐太太已同他说了自己的话。
流苏定了定神,微微抬头向他看去,“我若不收这花,你是不是会将它们扔到海里去?”
柳原收起了笑,像是料到她会这样说,更近一步后,两人相对而站,柳原眼睛定定地锁着流苏。
“不会,我会把他们绑在一起,埋在土里。”
流苏惊诧于他的回答,这人,倒真是情场上的高手,一句话就叫她心里发烫发热。
印度女人不知何时走了,流苏的房间也到了。
“我来拿,你自去吧”。
柳原拿过仆欧手上流苏的行李箱,流苏震了一震,这声音,仿似就在耳边。
回过身,仆欧已经没了影子。柳原放大的脸,端端近在脸前。
“这么看着我作甚?”
范柳原深邃的目光让流苏既疑惑又不解,她自知,她还没有那样的魅力让他对她过于在意。
柳原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将流苏额前一缕细发兀自别过了耳后。
正要再别另一边的,流苏禁不住歪歪低下头快速躲避他接下来的动作。
柳原僵在半空的手就那么自然地收回。好像,这动作,他不需要演练就已经熟门熟路,既不会尴尬也不觉得自己唐突。
他转身倚在窗台上,两只手插兜,像是无意的邀请,“晚上有接风宴,一起去吧,徐太太和徐先生,我们都去。”
本以为是无意,原来是必须。
流苏知道,这一场明是接风,实则还不是为了范柳原。
再直白点,就是要趁着范柳原尽兴后,方便生意的达成。流苏既是一清二楚,又不得不去。
舞场的灯红酒绿,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流苏孤寂破碎的心。准确来说,是让她终于有时间能有自己的空间,借着肢体的肆意来转移身体里那些无尽的悲凉。
“累不累?”
柳原低头在她耳边轻问。
流苏反将头低的更低,范柳原早在等着她跳,她也心照不宣,不与旁人共舞。
几场舞下来,既酣畅又淋漓。汗水在妆容里里外外处都窜了个遍。
幸而流苏只着淡妆,幸而流苏,长相颇好。
流苏很清楚,早在上海一同看电影时,范柳原就注意到她,而不是宝络。
否则,又怎会有接下来那一场别有用心的舞?
那时的自己,还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他的。这般回想,才惊觉,,一早陷落下去的,原是可怜的自己。
累吗?
累!
她累的连脑袋都不想运转。
可比起心里的惆怅难抒,身体再累,又哪里比得上?
他这样几乎杀进人心的关心,流苏更要时时提防,自然累的更了不得。
对上柳原一双期待回答的眼睛,流苏还是说谎了。
“我不累,累的是脚下的地板,比起它们,我快活多了!”
柳原忽然噗嗤笑了,“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
言外之意,他见过更多纯粹的人,你只是这其中之一。流苏诽腹着,悄悄啐了一口。
不经意瞧见徐太太两人殷切的目光,在这五彩斑斓的光线下,诡异的倒像不怀好意。
流苏想着,确实累了,该回去了。
不想,范柳原却贴着她的耳朵宣扬道,“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爱你敢异想天开与我契约结婚。
柳原都清楚,这个女人,爱她爱的不纯粹,多半只是为了逃离白家。
可该死的,他不仅对她的想法想赞成,还对她这个人,有着无穷的耐心。
却听流苏轻啐一口,骂他,“废话偏多还假,我要是某个刘小姐亦或印度姑娘,也会对你说我爱你,爱你一辈子,下辈子亦恨不得同你绑在一起,埋进土里!”
“哈哈哈!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霸道又不讲理。那是印度公主,她有主的。”
流苏不想听,这话说出口便后悔了,奈何再找补都是徒劳。若再说什么她不能乱吃醋的蠢话,她就彻底不是她了。
凝视着眼前圈着她腰身的男人,一个眼神都能将她杀的片甲不留。她一个连书都没读过的女人,究竟为什么就陷进去了?
可人家偏偏就是一副极具耐心的样子,任你如何试探,都能完美无懈地圆回来。
流苏忽然就觉得好没意思,不若与他开诚布公,死了这条心吧。
“我想同你结婚!你若忧我图你钱财,我们便写下协议,签字盖章。我只愿为妻,你若是包养我,当然也可以,只那样的话,你还要再去寻找无数的妻子“备胎”,找到地老天荒,无论爱是不爱,只不过都是两人,三餐,四季,再多,便是儿孙绕膝。同谁生孩子生下来的都是你的孩子。若你最后的妻子依然是我,你又何苦只操着包养我的心,来怠慢你扶持相伴一生的妻子呢?”
“我的话唐突又不该,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俗女人,想让你快一点爱上我,又想你慢一点爱上我。至少,慢一点的爱情,让我觉得更踏实。你来的这样快,快的让我害怕。我怕我只是一个刘小姐或是极具风情的印度姑娘。我只想是我自己而已。”
流苏说完,眼泪静静地淌了下来。
何苦呢?
怎么就说了这么多呢?
流苏闭眼,抬头将泪水逼回去。后悔的血液,电一般绕过脊背,直接冲进了心脏。
没有余地了,再后悔,也不过再回上海受气,再后悔,也不过是给五个孩子当后妈。
走吧,这就走吧!
流苏卸下了满身的力气,看也不看范柳原,她不知道,如果看一眼,看到的还是一个戏谑又笑不达眼底的人,该是何种的心情。
此时,她真是万分庆幸,同徐太太的所谓“合作”,没有因为一时心窍被迷,就说出口。
“白小姐!”
范柳原叫住了流苏,将大衣紧紧地围在她身上,并跟徐太太等人笑着说,“白小姐有点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
到了房间,范柳原正欲进去,流苏砰一下就关了门,险些撞了柳原的鼻子。
第二天,柳原给流苏带来了电影票,流苏没有开门。
流苏细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知晓范柳原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不免心里失落。
她什么都说了,就不必再端着同他到处跑才是。
那样只会让自己在他心里像个自相矛盾的小丑,好像她所图的,正是她嘴里言之凿凿最不图的东西。
阴雨适当地缓解了流苏忽然不出门的窘迫,在流苏以为范柳原不会再出现的第三日,他将青岛咖啡馆的咖啡,给她带到了房门口。
“还是热的,流苏!趁热才好喝,凉了,总觉得太苦了。”
隔着门板,流苏的心都是热的,他叫她流苏,而非客套式的白小姐。
他说要趁热喝,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歉意,其实都在咖啡里?
她觉得是时候了,这样晾着一位玩世不恭的家族继承人,一个不好,可是要遭罪的。
流苏打开了门,似乎有些怅然的眼神里,忽然就多了几分滢亮,闪着难以一见的光。
柳原的心正扑通扑通地跳着,猛然见着这般眼里有非凡星星的流苏,一颗沉寂已久却偏偏游余世间的黑白之心,恍惚就裂开了一道缝。
有些东西,一旦开闸,面临的,必将是不可挽回。柳原知道,这既是坏事又是好事。
如果对方是如流苏这般的人,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柳原抱着被包装好的疑似咖啡,仍是一副久经沙场的姿态,眼睛里又分明多了一味黏糊的专注,“是不是在反思,以后要待我好一点了?”
“凭您范爷屈尊来小女子这里好几趟,小女子也不敢不对您好一点。只是,小女子的好需要支付同等的酬劳。”
流苏调笑着柳原,她好久都没有这般轻松自在地说过一些话了。
柳原洗耳恭听,“不知这酬劳,流苏你,可想好要爷怎么支付啊?”
流苏便笑,带笑的银铃声,擦过柳原深埋的心房,泛起了猝不及防的片片涟漪。
“小女子若伺候的好,烦请爷多笑一笑,小女子若惹您不快,您也别急着驱赶。只消逼着自己憋出一滴泪赏赐给小女子。总之,不拘是笑还是泪,我白流苏,只要唯一。”
“我的流苏,原来醋劲这么大,那我可要好生地笑了,别一不小心哭了,那可就惨坏了!”
流苏破闷为笑,迎柳原近屋。柳原便趁机拉起流苏的手,又忍不住调侃流苏,“你让我想起我的十八岁。”
流苏再笑一声,拍掉了他的手,“我决定了,你太老,所以,我不给你吃了!”
说完,洋装生气地往前走,柳原却将她从后面整个地拉入怀里。头深深地陷进流苏的颈间摩挲,久久难以自拔。
两人结婚的消息,是通过电报拍到了上海的。
彼时,流苏依然在香港,住着范柳原租来的公寓,也请了人伺候着。
房子漆都没干,上海又来电报,说白老太太身子不舒服,让流苏速速回去看望。
流苏能想到,他们大约是想看到自己和柳原出双入对地站在白公馆。
可惜,这算盘,打不成。
范柳原去了英国,说是一年半载才会回来。她央他同去,他拒绝了。
流苏签了婚前协议,不要范柳原一分钱,不过多干涉他生意上的事。
这个生意上的界定,流苏不愿深想的,他们生意人,若说多娶个媳妇也为了家族兴旺,她又能有何话去说?
左不过自己顺利地逃离了白家,顺利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她再与柳原不舍,他也还是要做生意,她也还是要独守空房。
她一早,就一直说服自己去习惯的。
徐太太搬了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流苏想着,回就回吧,反正什么话来谄媚或是攻击,她都有十足的准备。
流苏买了不少东西,包括香港的好玩意,一些印度绸缎,绝品香烟,又有公寓里柳原留下来的洋酒。
如此洋洋洒洒,够给白家面子了。
四嫂惯会依人扔话的,从前说流苏伤风败俗,残花败柳。这会子,倒说她不知哪里来的好运气,竟吊到了范柳原那样的金龟。
还不忘讽刺范柳原是驮着壳蒙了眼的金龟,才发瞎看上了白流苏。
流苏不同从前,想忍也忍不下来,可再要说,四嫂却同四哥置起气来,闹到最后,竟是要离婚!
白老太太让她劝劝四嫂,三哥本要怨她,可下一瞬间却皮笑肉不笑地说让流苏别介意。
流苏不愿再在一家子做戏的人人面前碍眼,自己上楼去了。
十二月二十日,流苏收到了柳原的电报,电报是白老太太亲手给她的。
“早就想看你那边的月亮,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这般大敞大开的表白,让流苏成功地在一家人面前红了脸。
脸烧透的时候,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幸福。
幸福这个词,离她是那么地遥远。
流苏一度以为,曾经的婚姻,让她丧失了整个下半生。还有,那分明装满了一腔感情的心。
忽然热起来的这颗心,忽然拥有的幸福,流苏啊!终于要被所有人羡慕了吗?
宝络拉着流苏说了半夜的悄悄话,字里行间,羡慕和孺慕溢于言表。流苏甚至透过现在的宝络看到了当初将首饰全部剥下来的宝络。
因为流苏的一支舞,让本是宝络的范柳原,就那么与流苏上了同一条船。宝络真就什么也不介意吗?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柳原的电报又到了。
流苏永久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我们离婚吧!”
这是他的第二封电报!
流苏呆呆地看着那五个字,就那么看着,也不管耳边四嫂多讽刺的污言辱语,只那么一个劲地看着。
泪眼模糊都不愿意眨一下。
宝络蹬蹬蹬地跑上了楼,流苏看也不去看,只一味沉浸在这封夺命一般的电报里。
白家六小姐成了整个白公馆的笑话!
一个女人,竟然离了两次婚,不是笑话是什么?
平时芝麻大点的事,不一会儿都能在白公馆炸开一道雷。
如今,这般又大又八卦的消息,大家这个说一点,那个补充一点,没多大时间,关于流苏的流言蜚语便散步到白公馆的每一个角落。
又如何呢?
流苏这一趟来,本也没有指望白家能容下她。因为这一封猝然离婚的电报,他们再次将她舍弃的那般干脆。
离婚吗?
协议都签了,为何还要离婚呢?
流苏对柳原行不敢真的存有依赖,就怕他演戏功夫太高明,脸自己都骗过去了。
但若不亲口问问,她白流苏一辈子都放不下的。
匆匆忙忙后,流苏留下一封书信,再次踏上了去往香港的轮船。
回到公寓,二楼墙上的刷漆竟还未干透。讽刺又现实地昭彰着自己在上海呆的时间有多短。
流苏不甘心,她要去找范柳原!
可一想到他人在英国,流苏一颗剧烈颤抖的心就瞬间死了。
该怎么办好?
轰隆隆,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炸响在头顶,紧接着是剧烈的抖动,整个房子好像都要掉个个儿。
流苏吓得蹲在墙角慢慢往一楼跑去。给徐太太打电话,却始终没有打通过去.
流苏便一直打一直打,打到后来,电话里只有讨人厌的嘟嘟声。
头顶是吱嗷乱叫的子弹飞机,眼前是黑乎乎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房子。
打仗了!
流苏没有应对打仗的经验,只晓得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只得躲在房间里乞求天亮。
再睁眼后,天光大亮,残垣断壁,头顶本是结实坚固的房顶,此刻竟照进了圆滚滚的大太阳。
流苏抬脚一步步往外走,深一脚是深坑,浅一脚是地板破碎的残渣。就那么一点点,流苏终于挪出了公寓。
面对眼前本是白天,却浓烟呛鼻,连人都看不清的门前,流苏从心底里感到了害怕。
柳原,柳原,你会回来吗?
流苏无声地啜泣起来,原来早不知什么时间,她的眼泪已经在脸上连成了道道灰痕。
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有多狼狈,只想着她得找辆车,必须坐车去安全的地方。
车没有找到,外面连人影都少的可怜。流苏不敢回公寓,就拿了两件厚厚的衣服,一个人往山上去了。
范柳原啊范柳原,白流苏这辈子栽你手上了。
无亲无靠,还要来到这战火连天的地方来找你。范柳原,你千万别回来,否则流苏,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啐你一脸!
流苏在山上呆了整整三天,饿的头晕脑胀,还要躲避一些拿枪的兵痞。她将脸涂的黑乎乎的,照着水里一看,哪里还有曾经那个淑女的半分影子。
范柳原不来救她,她就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流苏决定直接上山顶!
范柳原对她讲过一些洋玩意,还教过一些洋话。复杂的流苏根本记不得。只对那几个写起来弯弯绕绕又十分简单的字情有独钟。
范柳原说那叫sos,国际通用的,叫做救命!任你是中国法国英国美利坚,但凡是人都懂得的救命的意思。
流苏深刻地记住了这三个蝌蚪般的小字。
上山时,流苏仍时不时朝下看着。这座被海包围的地方,看起来竟像是一座大山,一个大岛。
上面硝烟弥漫,半个人影子都没有。真不知道平时街上那么多人都去了哪里躲避?
流苏很庆幸,这山顶竟然是光秃秃的,没有一颗树不说,连个躲避藏身之地都没有。
除了碎石子,就是大石头。
早已筋疲力尽,浑身都提不起半点力气的流苏,要如何用那该死的sos来向战机求救?
范柳原~~!!!
流苏高喊着范柳原的名字,嘶吼着,呐喊着,像要把喉咙喊破。
可回应她的,除了回声嗷嗷回旋之外,半点范柳原的影子也没有。
流苏搬起了石头,不计大小,一点点地将它们摆到该有的位置。
为了让自己设计的石子儿sos看起来足够大,足够惹眼,流苏又用了整整三天。
躺在山顶,感受了冷风呼呼打在骨头上的痛觉,流苏的从前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
除了范柳原,流苏没有什么不甘心了。
若真就这么饿死了,亦或被战机轰死了而非获救。那么一了百了后,她也怨不得范柳原。
毕竟,是自己一厢情愿回香港找他的。
失去意识前,流苏告诉自己,死了也要去找范柳原。问清楚,他为什么要抛弃她……
流苏像是做了一个梦,她见到了范柳原,那个男人,衣不解带地伺候着流苏,喂水喂饭,倒屎倒尿。不仅笑的牙不见眼,还经常说一些诱人的情话给她听。
流苏睡了一觉又一觉,要醒的时候,柳原又出现在了床头。
他递给了流苏一张红纸的契约,流苏看不清,还骂了柳原故意来气她,柳原就摸摸她的额头笑着说他再也不敢了,他读给她听就是。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慢慢地念完了整句,只有两句话,让流苏误以为他要说很久。
“什么意思呢?”流苏扬着嘴角问柳原。
“意思就是,我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分开,你,也不能与我分开。这是我和你的契约。先前那个,不做数了。”
“我没听错吧?还是范爷又在拿我寻开心,转头再拍一道电报去上海,叫我家的人,次次把我当笑话看!”
流苏说完就背过身去,柳原却合衣躺了上来,在流苏的旁边。
他用手轻轻环住流苏的腰,“流苏,我原以为自己死定了,才会想与你离婚。谁知你为了找我,差点就死在了香港。若不是徐太太告诉我你曾打过电话,我更不敢相信,我再来迟一步,你会不会真的就此离我而去。”
说到最后,柳原的语气多了连他自己都发觉不了的恳求。
流苏不爱哭,可自从认识了范柳原,她哭的次数就变得越来越多。
此刻任由泪水肆意沾湿枕头,不过是因为范柳原这几句不像话的解释。
她祈盼的,她想问清楚的,全都在这时候给了答案。
原来这不是梦啊!
他的话,她的眼泪,都那么地真实又滚烫。
“当真不离婚?”
流苏问着,声音哽咽,依然没有转身看柳原。
柳原换了个姿势支撑着身体,一手将被子给流苏又整整盖好。
“不离,一辈子,都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