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开花的树

清晨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房间里暗黑着,同事还没有到。时间是九点半。这在大学里并不少见,大部分人的上班时间都可以灵活。

辰溪把书包放下,环视了一圈这个呆了一年八个月的工作空间。没有多余的留恋,就开始把桌子上的东西整理起来,前往走道另一头的新办公室。这个不善言辞的女博士生在这个国家所有的办公用品,也不过自己这么来来回回搬了三次就结束了。这其中有一盆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盆栽,那是她分别种死了两盆玫瑰,一盆菊花,两棵兰花之后,抱着最后的希望从附近一家小花店里搬回来的。店主问要什么花,她回答地很直接:好养的。

那已经是去年三月份的事情了,那时候辰溪和黛师姐之间还没有现在这样复杂的关系。一年多过去,物是人非。

新的办公室里有两个新同事,神叨叨的普斯和小钢炮一般精神饱满的希亚。辰溪搬完东西之后在新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希亚走过来寒暄,两人虽然没有一起共事过,但是因为一些偶尔的倾心交流,也就显得比别些同事亲近了些。希亚是来拜托帮她应付明天下午的监考,两个小时的时间,卷子都设计好了也打印出来了,就只要带着到考场分给补考的学生然后等他们交卷就可以。辰溪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安排,那天是有空档的,就答应了。

监考这件事,黛师姐也在两天前拜托辰溪帮她,同样的两个小时。不同的是,从卷子设计到监考,辰溪都被要求自己一个人搞定。事实上,辰溪是那一门课程的助教,从一开始就负责着课程辅导,考卷设计,监考,和批改卷子等事务。所以,在黛师姐看来,她继续负责出补考的卷子,批改补考的卷子,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吃亏是福这个道理,辰溪是不敢苟同的。倒不是说偷懒不愿意承担责任或者义务,而是说各人有各人的重担,如果经常为了一己之便把任务假手于人,功劳还都自己领了去,那就是不厚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辰溪和普斯坐在学生餐厅里正在说着怎么给笔记本电脑减压的事情,艾琳端着餐盘就坐了下来。这是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风风火火的女人,拥有非常强的主见和令人望而却步的游说能力。她一本正经地聊着一些关于她自己在这个大学的职位和打算,然后突然压低声音看着辰溪说:我真是不敢相信,你还在忍受这发生的一切,这么不公平,你却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吗?

艾琳指的是辰溪这一年多的研究结果,虽然黛师姐完全没有插手也不是她的导师,但是却永远是第二作者出现在那里。

这句评论看似充满同情,其实火药味十足。倒不是正对辰溪的,而是矛头直指和她并称“双头皇后”的黛师姐。实际上,这两位年轻的女士同为博士后,和辰溪一样都受教于罗翰教授。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个人明里暗里都热衷于在罗教授面前赢取关注,权力,和机会。要说艾琳是那种明显工于心计的人,那么黛师姐就属于绵里藏针的类型。

辰溪虽然知道艾琳对她的同情和支持并不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关心,但是一年多来第一次在她面前为她鸣不平的人居然是艾琳,这却让她着实意外了一会儿。其实,辰溪和艾琳并不算亲近,实际上两人的气场根本也是对不上线。艾琳是永远的统治型,辰溪是稳定的实干型。前者嫌弃后者的迂腐,后者嫌弃前者的霸道。

“可是,这也是罗教授的意思,虽然我也觉得不公平,但是如果他在学生里有偏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辰溪撰着手里的水杯,假装冷静,实际上整个胃都绞在一起。

艾琳冷笑了一下,紧接着说:“辰溪,如果你自己都不要这个权利了,谁还会在乎你想什么需要什么呢?”

这句话扎在辰溪的心口上,她没有办法不去反驳:“不是说我不去争取,而是说这里面关系复杂,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把握才是合适的。”

艾琳打包票地说:“去跟罗教授谈,告诉他你要这个研究课题,因为学术界就是这样,你需要你的研究标签,这样同行看到你就知道你是钻研这个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在钻研这个。既然阿黛已经选择了她自己的课题了,她就没有这样的权利剥夺你钻研这个课题的机会,你得这么告诉罗教授,如果他对此有异议,你就跟他说,你跟我聊过了,这事就得这么办,才是合情合理的。”

艾琳就是这么个人,她的煽动力跟黛师姐对比是有过之而犹不及。

“你看马努,罗教授新的博士生,在研究生期间就跟着他做项目,现在他已经很好地定位了自己的研究标签,罗教授对他那简直就是重点培养,教书经验不忘培育他,参加会议不忘培育他,你对比你自己,一定要有危机感。”

辰溪最后好像被说服了,看了看表,向艾琳道谢,并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也确实到了该解决心头结的时候了。

然而,午饭后回到办公室的辰溪并没有那种恍然大悟的感受,她的内心还是充满了重重的矛盾和不忿。于是她打开了电脑,在即时聊天工具上跟男友浪奇聊了起来。浪奇自然是非常用心用力地给她解释和支持,对话过了十来分钟仿佛是完成了信息的交换,也让辰溪觉得多了一个意见来参考。

就在这时,黛师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问候辰溪并说自己是特地过来看望搬了新办公室的她的。好笑的是,黛师姐其实一早就知道辰溪这个星期要从原来的办公室搬到新的办公室了,但是作为共处一室一年多的同事,她一句话都没有跟辰溪提。事实上,黛师姐却正是被指派告诉辰溪这个安排的人。但是,一直到辰溪离开了原来的办公室,黛师姐始终没有跟她提过半个字。

黛师姐当然不是真的在乎辰溪在新的办公室是否一切安好,她过来是为了询问辰溪负责的一个项目的进展。她说要展示一些更新给辰溪,于是辰溪就没有任何犹豫地让她在自己的电脑上操作。就在这个时候,浪奇的一连串新消息不断地蹦了出来,而它们很不巧地都是关于刚才我跟他谈及的话题的进一步评论。更加不幸的是,他提到了黛师姐和艾琳的名字,然后说阿黛在学术上占你便宜确实很不妥,但你也千万不要成为她们之间的牺牲品,尽量不要参与到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斗争里,要保持工作专业和客观性。

这些话现在看起来是非常有价值和参考力的,但是在黛师姐盯着辰溪的屏幕看的场景里,却并不显得那么和谐。辰溪不知道黛师姐都看到了哪些内容,因为这些信息是一句一句以新信息提醒的方式展示在窗口右下方的,每次只能展现前面的五六个字。但是辰溪怕更加不合适的内容出现,就点击了聊天工具的右键希望让它直接消失,就在那一刹那,整个聊天窗口出现在了屏幕上。辰溪的脸顿时刷白了。

她很快地把聊天工具整个关闭了,但是心里很是忐忑黛师姐在这个过程里是不是密切地关注了这些信息的内容。辰溪紧张兮兮地听黛师姐继续解释那些更新的内容,之后等她离开了,才赶紧重启聊天工具跟浪奇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浪奇很内疚,觉得这是他的错,让辰溪如此尴尬和不适。但是辰溪觉得自己在工作电脑上用聊天工具和男友沟通同事的事情,本身就是不专业和不合适的。所以她并没有怪浪奇,何况他也是出于好意呢。

不一会儿,艾琳又进来了,她没有呆很久,只是特别过来嘱咐辰溪:我想你在跟罗教授谈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谈到是我跟你这么说的吧。

辰溪跟她确认自己不会那样做之后,艾琳离开了。

刚才全程都在听音乐的普斯,摘下了耳麦,郑重其事地说:“我也认为你不要跟罗教授说艾琳参与了这件事。”

“你为什么也这么觉得?”

“艾琳和黛师姐两人都是强气场,都在追逐权力和更好的职位。我从一开始来这边,就看到她们周身的磁场波是比普通人更加有威胁力和侵犯性的,我这么说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她们都是聪慧的女人,只是有时甚至是无意地给别人带去有害影响。你是这个系统里唯一我在你身上看到有力量跟这种力量抗衡的人,你可以去跟罗教授说不,但是不要带着任何结党营私的痕迹。”

普斯是爪洼人,据她说天生有阅读人的磁场线和能量图的能力。这种说法一方面让辰溪觉得神秘,另一方面又让她觉得疑惑。但不管怎么样,她都很感激这份坦诚和忠告。

半个小时后,浪奇敲开了辰溪的门。他给她带来了一个巧克力棒,陪着她在大学外面的小路上散步。

“我在这里工作十一年了,从来不喜欢听别人八卦,也不喜欢跟别人八卦什么事情。因为我知道大部分的办公室聊天都是无意义的,肤浅并敷衍。我劝你也不要卷进任何无益的办公室政治里去。”

“我对这样的政治毫无兴趣,甚至是避之不及的。黛师姐喜欢聚光灯,就让她享受去。她喜欢到处收集注意力,就让她获得注意力。我唯一请求的只是,让我安心做我的学术,然后尊重我的学术成果,不要让不相干的人分享我的劳动成果。”

“我支持你去争取这样的正当权利,毕竟这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捍卫公平这两个字。我得说,发生这样没有贡献却分享研究成果的事情,不管放在哪里,都是站不住脚的。”

辰溪是在七点左右离开办公室的,天还没有黑。这是她搬进新办公室的第一天,她在空隙的时间里提交了一篇给明年一场国际会议的博士生研究提案,整理了下一周正式开学要用的助教提案,还给她主理的项目的一些人发了跟进的邮件。同事已经都离开了,她关了电脑,亲了亲桌角的那一盆顽强的植物,突然想起席慕容的一首诗: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明天见吧,我的朋友。”她背起书包,关了灯,门在一串哔哔响之后锁上了,房间里慢慢黑了起来,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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