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

1

宇辉伸出双脚斜骑在窗户上,以这种姿势把自己像个包袱一样挎出窗外。他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拎着瓶啤酒,咕嘟咕嘟对着嘴猛灌,酒瓶见底,他打了个嗝,眼睛半眯,将空了的酒瓶朝身后当啷一声扔到地上,酒瓶骨碌碌滚动,与地上的另几只空酒瓶碰到一起,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

“嗨,你咋又喝上了?给你讲了好多次,不要把酒瓶往地上扔!这楼板薄,吵死人了!还有呀,你这么把自己吊在外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跳楼呢!你要是死了,我们可担不起!你还是早点搬走吧,这房子我不租给你了!”房东大妈听到啤酒瓶滚动,一身碎花家居服跑上楼来,尖细着嗓子对着宇辉一顿数落。

“晓……得了,大……妈!”宇辉舌头打结,说话时又打了一个嗝。

大妈拿手不停扇风,一面嘟哝:“臭死了!”,一面皱着鼻子慌忙下楼。宇辉见她下楼时,差点被她自己的两条细腿绊倒,不由呵呵干笑两声。

宇辉并没有立即从窗户上下来,而是半眯着眼眺望起这片老街。这里的房屋大多两到三层,临水而建,屋后为一条七八尺宽、泛着油绿的小河,屋前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巷,小巷尽头,是已经废弃的电影院和商业街。电影院看上去颇有年代感了,老旧的外墙上张贴着两张电影海报,都已褪色,不过依稀还能辨出分别是《庐山恋》和《戴手铐的旅客》。商业街是统一的青灰色民国建筑,茶肆、酒楼、舞厅一应俱全,不过现在都已破败不堪,从旁经过,随时都会有东西掉下来。听说几年前,有老板想把这儿打造成影视拍摄基地,后来老板做生意亏了,这事也就凉凉了。

如今的老街,只住着几十户人家,且大多是老人。老街的房子有的坍塌倾斜,有的灰色的墙体多处都斑驳脱落了,屋顶上的黛瓦残的残、破的破,瓦片间还长出了青草、野花,在夕阳的残照中奋力地挣扎着。宇辉租住的是个三层小楼。说是三层,其实没有几间房,一楼是饭厅兼客厅,二楼住着大妈一家,宇辉住在三楼的阁楼,这里除了能容纳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架外,就别无他物了。宇辉刚搬进来时,大妈笑脸相迎,“侬住好了,这里安静,睡觉都香!”可不是安静嘛,宇辉轻笑一声,算是自嘲。

说来,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七次搬家了,这要放在四年前,宇辉绝不会料到他会落魄至此。

那时,他与女朋友——不,是前女友,现在已是别人的老婆了——他们最大的梦想是在甬城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宇辉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攒买房钱,可他攒的速度哪里赶得上涨的速度呀。那时的房价一天一个样,涨得比火箭还快。女友说:“赶紧买吧,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

宇辉和女朋友在一起五年了,俩人都三十出头了,女方家多次催婚,宇辉拿不出买房钱,他们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眼看房价翻着跟头涨,宇辉也坐不住了:买吧,再不买就像女朋友说的,就更买不起了。于是,他和女朋友一到休息日就四处看房,俩人最后相中了远离市区、性价比较高的一个新开发楼盘。在听过售楼小姐对楼盘一番激情四溢的介绍后,女友眼睛放光,她抓着宇辉的手说:“买吧,就这里了!”

被挤夹在乌泱泱的购房人群里,宇辉心里那个急啊!他怕了,房子不等人,女朋友也不可能一直等着他,买不起房子也许就意味着自己与美好幸福的生活从此拜拜了,当然得买,打碎牙齿也得买!就这样,宇辉在父母支持下,东拼西凑,凑齐了一百万首付,他又贷了两百多万,总算是把那套总价三百多万的房子拿下了。签定合同的那天,他和女朋友还庆祝了一番。

“终于拥有了人生第一套房,在这个城市,我们也算是有房的人了!”宇辉与女朋友举杯碰在一起,两人的喜悦溢于言表。

“等明年收房,我们就能举办婚礼了。到时,我要让我那些亲戚都来看看,让他们闭上他们的嘴,看他们谁还再敢说我找的男朋友不行!”

女友的肯定,让宇辉信心倍增:“你放心,到时我一定把房子装得漂漂亮亮的,再欢欢喜喜把你迎娶进门……”

谁知宇辉刚刚拿下那套房,房地产市场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急转直下,不到一年时间,宇辉的房子就跌去了一百多万。这还不打紧,原来开发商承诺的第二年交房,赶上房产调控,企业资金链断裂,房子建了一半就停工了,一直烂尾至今。

在这四年中,女朋友跟他分手了。宇辉一边租着房,一边做着房奴,公司又不断降薪裁员,就在上个月,宇辉又被裁了,这已经是他近两年来第三次失业了。一下子没了收入的宇辉现在还房贷都成问题了,只得搬到这破烂不堪的老街,因为整个甬城,也只有这里的房租便宜了。

在宇辉将双脚搭在窗框外失神的时候,房东大妈的儿子大宝从外面走进来,他老远就看见宇辉茫然若失的样子,一进屋就冲到楼上,扯住宇辉胳膊一把将他从窗户上拽下,不由分说给了一拳。

宇辉还没反应过来,面门已挨了一拳。

大宝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圆眼怒道:“你可真出息!一个爷们将自己挂在窗户外面算怎么回事?”

“关你什么事?……”宇辉被刚才那一拳打得踉踉跄跄,这才站稳,他抬手擦了把嘴角冲双宝吼道。

“你租住在我家,怎么不关我事?要是再让我发现一次,你就滚蛋!”

宇辉斜睨着大宝,嘴角似笑非笑抽动着,脚下将滚在地上的啤酒瓶踢得嘡啷啷直响。

“够了,够了,别吵了!”大妈气喘着上楼,一双干瘦的手在空中快速划动着,显得焦躁不安,她唤了声大宝,见大宝没应,又凑近他耳边低语几句,大宝神色一凛,随即同她急忙下楼。

宇辉喝了不少,此时,他只觉得酒气上涌,干呕了两下忍不住想吐,便直奔到楼下洗手间,一头扎进马桶,稀里哗啦一阵狂吐。吐完后,他漱了口擦了嘴,摇摇晃晃上楼,将半个身子弯栽在床上。

2

宇辉想哭,可七尺男儿又不能像女人一样大放悲声,他压抑着自己,任凭泪水无声地滑过面颊。

以前,他多骄傲呀,头昂得像只鹿一样,不要说父母以他为荣,就连村上人都直夸:“童家那小子,真出息!别看那两口子大字不识几个,却培养出了一个博士!”村上人都说他家祖坟冒青烟了!他可是村上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一个博士。宇辉博士毕业留在甬城,直接进了科技公司,月薪比村上许多人家的年收入都高,直羡慕的村上人都瞪直了眼,啧啧赞叹不已。

宇辉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直到四年前,他掏空双亲,又迫使他们四处筹措,拼劲老命,给他凑了一百万购房首付款。从那以后,宇辉就觉得愧对父母,他们本该在安享晚年的年纪,却又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为了还债,父母早出晚归地劳作,他们的腰都累得直不起来了。

都说有了房子就有了安全感。可自从宇辉贷款买了那套房后,每天一睁眼,他就想着自己的收入能不能稳定?卡上的余额还够不够还房贷?

由于公司业绩连年下滑,宇辉收入一降再降,一些不太重要的岗位一再裁员。每当看到有同事被裁,宇辉心里都会突突跳一下,暗自祈祷:千万别裁我,千万别裁我,我还指着这份工作还房贷呢!

为了节省开支,宇辉从离公司近的住处搬到了更偏远的地方。他每天早上六点出门,由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下了公交再骑单车到公司。宇辉很努力地工作,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只要一投入数字的世界,就忘了时间……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抬头看过天空了,只记得月月的账单提醒,每到月末,就有一笔近两万元的款子被划到银行账户。

宇辉的担心终究还是没有逃脱掉。一天,部门负责人让他去趟公司人事处,他一进去,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事处张主任拿出一份裁员告知单让他签字。宇辉抖着手拿过单子看到上面一行字:“因公司业务缩水,经研究决定对技术部工作人员童宇辉解除劳动关系……”,他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又看向张主任,嗫嚅道:“主任,我是你招进来的,我的工作表现你是看到的,怎么就让我走……"

“宇辉呀,这是公司决定的,我也没有办法。这次裁掉的不只是你,还有其他人。现在整个行业形势都不好,企业也得生存。”张主任递过来一支笔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就支持下我的工作,签字吧。”

宇辉干枯地僵在地上,张主任的话像一株寒冬腊月里光秃秃的树干一样立在他眼前,他无路可去,只得签了。

那天,宇辉从离开张主任办公室到走出公司大楼,整个人都是懵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周身寒冷。坐在街心小广场上,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每个人都像赶着什么急事,没有人看他一眼……宇辉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黑了下来,他蓦地慌张起身,紧跑几步去赶公交车,他怕错过了点就坐不上车了。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逝而去的街景,宇辉只觉得恍惚,仿佛自己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城市,即使寒窗苦读多年拿到了高学历,即使进了大厂努力工作买了房,却依然逃不掉浮萍一样的命运……

宇辉已经学会了对家人报喜不报忧,他不敢将失业的事告诉父母,他得赶紧再找工作。不到一周时间,宇辉在网上发出了上百份求职简历,却只有零星的几家给他回复,薪资待遇只有以前的一半甚至更少。一开始,宇辉还嫌少不想去,就继续找,后来才发现,想挣到以前一个月大几万的收入已不可能了。宇辉只得接受现实。但即使这样,他想要一份稳定工作的愿望还是不能如愿,接二连三的失业,让他对未来的生活愈加感到渺茫。

自从买的房子烂尾后,宇辉和女友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女友时常对他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不管是他联合其他业主去找开发商,找政府,找律师,还是作为业主代表一次次去和有关部门谈判,女友都显出事不关已的样子。

那是冬天,宇辉又一次和一帮业主去找开发商维权,他们被保安拦在外面。业主们齐呼:“让你们负责人出来!”几名保安拿出甩棍驱赶他们,有个保安将一名女业主推倒在地,女业主大叫:“打人了,打人了!”于是双方动起手来。一顿打闹后,参与斗殴的十来个人都进了派出所。宇辉脸上挂了彩,呢大衣被扯去了两颗扣子,浑身上下像在泥地里打了滚一样。宇辉被从派出所领出来后,女朋友拉着脸不跟他说一句话。宇辉向她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说道:“自己的房子自己不去维权,谁管?指望开发商良心发现吗?他们真要是有良心,就不会挪用我们的购房款去干别的了。”

“维权,维权维到了派出所!你还好意思说?”

“我们有什么错,如果说有错,也是开发商的错,是他们先动的手,是他们让我们的房子烂尾……”

“好了,我不想再听你解释!”

……

一阵沉默后,女友向宇辉提出了分手,她说:“我不想再等了。”宇辉无奈地接受了。他明白他没有办法再向她承诺什么了,他越是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却越是什么都抓不住,无论房子、工作,还是眼前人,都让他产生了虚幻。

3

宇辉的鼻涕和着眼泪糊了一脸。两百多万的房贷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胸口,让他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奢侈。虽然他屡次劝说自己不能倒下,但内心的恐惧和无力感,就像潮水一样向他汹涌而来。

再次失业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宇辉一直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的煎熬每天提醒着他:你要还房贷!你要找工作!宇辉不得不像个销售员一样,每天骑着小黄车,一家一家去登门推销自己,但得到的答复几乎如出一辙:“我们不需要技术人员”“暂不考虑”。宇辉也想过,编不了代码去做别的也行,但那些招聘启事上,“35岁以下”的要求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上。

宇辉已经跨过35岁的门槛了,好像就在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就业市场中的边缘人。那天,宇辉再一次被一家公司拒之门外后,他只身来到自己买的那个楼盘,一口气爬到了他买的那幢楼的七楼。

站在楼板上,看到曾经热闹非凡的工地,如今只剩下几台孤零零的塔吊和数堆半拉子工程。整个楼盘停工已经两年了,没有一个工人,连售楼处都撤了。宇辉突然觉得一切都好不真实,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就在一瞬间,那些他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比如学历、工作、房子等等,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宇辉眼中噙着泪,脚步往外挪了挪,半只脚悬在半空,他眼睛一闭,真想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这样,就再也不用还房贷,也再不用担心一旦断了供会怎样……但宇辉一想到他爹为还因给他买房四处借的钱,还在大棚里汗水四流地种菜,他妈还在推着三轮车走乡串户地卖菜,想到二老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还一天福都没享,他又收回了脚……

宇辉无声的哭泣突然被大宝的声音打断,“妈,你让我躲,我躲哪去?再说,我也不能躲下去了!”

“那怎么办?他们再来,我们拿什么给?”大妈说着,呜呜抽泣起来。

宇辉不知道大妈家里出了什么事。刚才他跑到楼下呕吐,自顾不暇,也没注意屋里头的动静。记得他刚搬来时,问过大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大妈说她丈夫早些年生病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

最近,这儿子回来了,就是大宝,看上去粗粗壮壮的,四十出头了,还没个正经工作。该不会是大宝惹上了什么事吧?宇辉这么想着,不由叹息一声。他翻身下床,借故下楼喝水,在一楼饭厅的方桌前挨着母子俩坐下。

宇辉瞅瞅大妈,见她眼圈微微发红,再看大宝,他直直地盯着门口发楞。宇辉喝了口水嗽了嗽嗓子,故意问道:“咋都不说话?”

没人搭理他。宇辉便挺直身子自顾自地作起检讨:“我为我刚才的行为道歉!我不该跨到窗户外面,也不该把酒瓶扔到地上……”

“行了,知道错就行了。”大宝拦手打断他。

宇辉见状,便凑近大宝低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啥。”

“还说没啥,要债的都逼到门上来了!”大妈翻了大宝一眼,抽动着鼻子大口叹气。

“你?……欠谁钱了?”宇辉朝向大宝有些吃惊地问道。

“哎呦,你就别问了,都愁死人了!现在啥都没了,拿什么还这么大一笔钱呀?”大妈说着,将满是愁容的一张皱巴巴的脸埋进了双手掌心。

“妈,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累了。”大宝说道耷拉下脑袋。

“到底是怎么回事?”宇辉问出这句话后,怕他们多心又解释道,“我没有要打探你们隐私的意思,只是觉得咱们同病相怜。我也欠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每个月都得还银行近两万块钱,不要说三十年,我连明天拿什么还都不知道呢……”说到这儿,宇辉也垂下了头。

“你贷款买房了?”大宝问。

宇辉点头。

大宝突然噗嗤笑出了声,他拍着宇辉手背说道:“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我也借了银行一大笔钱,除了银行的,我还欠着好多合作方的钱……”

“你是……搞房地产开发的?”宇辉直视着大宝,犹犹豫豫地问道,不等大宝回答,宇辉似乎反应过来,能让人追上门要债,还欠着好多合作方钱的,不是开发商又是什么?宇辉忽地腾出一股火,嘭地拍了一把桌子,站起身来指着大宝骂道:“都是你们这帮黑心开发商,把我们的钱拿去不盖房子,让房子烂尾,让我们居无定所……”

大宝被宇辉骂得哈哈大笑,他把宇辉按到座位上,说道:“我不是开发商,我只是个搞装修的。你骂得对,我也恨开发商,他们还欠着我的钱呢……”

宇辉不明所以。大宝站起身指着远处向他解释:“你放眼望去,包括最远处的那片灰色,哪一幢楼没我干过的活?在这个城市,问起搞装修的,不论家装还是工装,说我是老大谁也不能说啥。干工程的都是连环欠。你去问开发商,现在欠了多少工程款,你就知道我有多难。你看我这腿——”大宝说着把裤子拉上去,一道蜈蚣样突出的伤疤爬在他腿上,从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他把裤子放下,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吗?你注意到市中心那个上面有大圆顶的楼房吗?我的腿就是在那儿受伤的。当时,那幢楼还没起来,一条钢筋从下到上,直插进来,不死已是万幸。”

大宝说时,宇辉惊得张着嘴,他接连问道:“那后来呢?你怎么就被人追到家里了?”

“我也不瞒你,两年前我的公司因巨额亏损倒闭了。那段时间,上门要债的每天都快踏破门槛了,家里的好几套房子都抵出去了,老婆也跟我离了。我之前做的一个工程又被人告了,进去了两年,这才刚出来。现在,我一无所有,还倒欠着人家上千万元。这个钱总归是要还的。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是,连累了家人,让老妈又住回了这个老房子。”

大宝的话让宇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扫视了一眼这栋老房子,老屋尘泥涔漉,墨色斑驳,屋顶的椽子在渐渐倾颓中挣扎着不致于倒下。屋里光线昏暗,若不是敞着门让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大白天的,屋里都得开灯。此时,一缕光斜斜地打在墙上,墙上的几个旧钩钉在光影中显出斑斑阴影,如浮在水波中跳跃一般,躁动不定。

4

连续好几天,宇辉还是骑着小黄车主动上门去找工作,他一家家地进去,又一家家地出来,每走一家,就在自己手机记事本的求职列表上打一个对勾,现在这个对勾已累积到了三十四家。

宇辉已经习惯了被拒绝,但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他想不通的是,码农这个职业何时卷成了这样?许多用人单位只录用刚毕业的大学生,而且薪资开得很低,曾经他引以为豪的学历、资历、阅历等,现在却成了求职路上的绊脚石。

这天下着雨,宇辉返回时天已黑了。他没有穿防雨衣,全身湿透,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从对面逆向驶过来一个骑电动车的,速度很快,宇辉为了闪躲她,连人带车重重摔在了路上。电车倒下时砸在宇辉腿上,宇辉只觉得右腿火辣辣地疼,他挣扎着爬起,再看时,那个骑电车的已不见了踪影。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辆辆车在急雨中疾驰而过,水花溅起,映在灯光中,像是在欢畅地跳舞。街边的店铺纷纷打烊,雨中的城市变得朦胧而奇幻,仿佛整座城市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淹没在了这雨中。宇辉不禁想起不知从哪看来的一句话:“生活不是等待风暴过去,而是学会在风雨中跳舞。”他忍着痛,重新骑上电车,向风雨中驶去。

一进屋,宇辉拖着腿走路的样子引起了大妈注意,“你没事吧?”大妈眼神中透出关切。

“不碍事。”宇辉狼狈地上楼,他要赶紧把湿透的衣服换了。宇辉再次下楼,看见方桌上放着一碗白粥。

“快喝吧,”大妈说着扬手招呼宇辉坐下,“天天四处跑着找工作,你也不容易。”

宇辉感激地将粥喝了。他看了下时间,快十点了,“大宝哥还没回来?”他问大妈。

“天天都回来的晚。现在干啥都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就混口饭钱。”

“是啊。”宇辉沉吟着,“我回来时见好多店铺都打烊了,大宝哥今天应该不会送得太晚。”

“嗯,这雨天路滑的……”大妈说着,连连看向外面黑漆漆的雨幕。

这一夜,宇辉一直睡得不踏实,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听到楼下的门开开合合的吱呀声。一早起来,宇辉还是没见到大宝,便问大妈:“大宝哥又出门了?”

大妈脸色灰青灰青的,一看就是一宿没睡好,她有气无力地对着门外咕哝道:“他就没回来。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发信息也不回,我真担心……”大妈说时声音发颤,瘦弱的身子佝偻成一团。

“不会的,大妈,大宝哥这么好的人,不会有啥事的……”

正说着,大妈的手机响了,“明天就是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欢快的手机闹铃被大妈急忙按下,一个浑厚的男声清晰地从手机里传来:“我这边是春风路派出所,你是姜晓明(大宝)的母亲吗,你儿子现在市第二医院……”

大妈瞬间脸色变得煞白,她抖动着手,宇辉急忙扶住她。

他们一起赶到市第二医院,在病房里,一看到头上缠着纱布满脸肿胀变了模样的大宝,大妈跌跌撞撞扑到床前,悲声说道:“儿子呀,你这个样让我可咋活呀……”

宇辉从派出所那儿已经了解了事情原委。大宝临近天黑时去尚都名郡小区送餐,被小区保安拦在外面,大宝打电话让业主下楼到小区门口取餐,业主坚持要让他送上去,还说:这么大的雨,你不能只图自己方便!要是耽误了送餐,就给你差评!大宝只好给保安解释让他进去,保安说前段时间小区发生过失窃案,他们都被扣了工资,从那以后外面来的人一律不让进小区,谁要是放进去,就扣谁钱。大宝和保安谁也说服不了谁,业主又打来电话不断催逼大宝,大宝无奈硬往进闯,保安坚持不让进,俩人在推搡中都动了手,大宝脑袋磕在了道牙上,缝了十几针,保安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

宇辉瞧见大宝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缝,心下既想哭又想笑,他对大宝说:“看看你,把大妈担心成啥样了!你说你,送个餐何至于就跟人打起来了?!”

大宝嘴角也有伤,他歪咧着嘴,丝丝地抽着气,说道:“你是不知道,一个差评对外卖员的影响有多大,提成没了,还要罚款,还影响到我以后的接单……像我这样从里面出来的人,找工作得有多难!我可不想就这么丢了这份工作……”

“那你现在这个样,就是想接单也接不了呀!”宇辉说道。

“哦,对了,我这就出院,我得接单啊……”大宝说着就要下床,被刚进来的护士喝令住了,“欸,你脑袋上的伤口还流着血呢,不要命了!”

5

宇辉答应替大宝送几天餐,直到他伤病出院。

宇辉提着一盒蛋糕大步跑上楼。客户在餐厅的二楼,宇辉放下蛋糕正准备离去,迎面与一个人的目光相遇。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女友。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是她丈夫,身前的婴儿座上坐着他们一岁左右的孩子。宇辉在看到她的瞬间,怔住了。尽管有两年多没联系了,也从没有设想过再次碰到她时会是什么样?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遇见。他穿着外卖服,风尘仆仆的,而她依然光鲜亮丽,而且拥有了自己的家。宇辉从她眼里看到了惊诧,但她没有言语,只是在对视了大约一秒后,便装作不认识,收回目光,笑语盈盈地与她的老公和孩子说起话来。

宇辉只觉得脸上一阵胀热,他迅速跑下楼,来到外面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来不及抚平自己的情绪,便机械地跨上电车,赶着去送下一个订单。

耳边风声呼呼响起,往日他与她在一起时的画面一帧帧浮现,他们曾经甜蜜地相恋过,也曾一同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而今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在他们分手后不久,他接到过她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她马上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一个当地人,离异,有房子。宇辉当时觉得她就是个世俗女,只认房子不认人,便没好气地回了句:祝你幸福。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系。这两年,宇辉混得越来越差,偶尔想起她时,也会暗自庆幸,幸好分手了,否则,为了一套迟迟等不来的房子硬绑在一起,两人都痛苦。可今天,在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一起的画面时,他还是被刺痛了。

宇辉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热热的,一直流到耳朵里,开始他只是默默地流泪,后来,他干脆放声大哭,他的哭声很快被周遭的喧嚣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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