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第五章 流浪的岁月和迷惘的行板
高新刚给小梅写了一封信,夹在他自己的日记本里,并没有寄出。
亲爱的小梅: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坐上去内地的火车,走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无论是你我的现状,还是可能的未来,原来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我心底的火已经熄灭了。对你,我没有愧疚;我相信也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害,因而也无需道歉。这样的结局其实是我所希望的,在平静中分手,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没有指望。离开你并不是因为我有了更好的归宿,我只是要投入到另一个陌生。前路依然漫漫,混沌一片。没有你的岁月,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我也不愿去想你以后孤单的日子。我只能在这里祝福你:保重。
临别赠诗一首,留作纪念。
心刚
想象中的漂流
最好是在你无意中的停留
让我轻易不带伤痕地走
纵然万般留恋,千回叮咛
慈母的话语难解游子心头的忧愁
别弹落眼泪,别寻觅些许感受
直觉的我已不胜蒙羞
也许会失落,也许面对残夜淡酒
却唤不来偶然停驻心头的温柔
找一处山水,找一处风光明秀
歇息我已不堪重负的肩头
为生计从清晨奔忙到日暮
不再常忆起知交故旧
待我的小院洒遍清秋
风儿萧瑟,月亮也颤抖
远方的山峦是谁如诉的歌喉
使我思乡的念头易放难收
高新刚回到家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从乌鲁木齐到成都的硬座车票,一气之下他要远走高飞去外地闯荡天下。成都有他一个高中同班而且是同宿舍的好哥们儿,颜勇。他在武汉上的大学,分配到了钢铁公司,也正是那家高新刚他们处的工业用水大户,每年的水费三分之二都出自这个企业。他们俩都分回了新疆,可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都因为自感不如意而没有相互通气,彼此并不知道各自的去向和近况。那还是当高新刚在水管站上班的时候,他们俩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不期而遇,从而将彼此的经历又联系了起来。颜勇已经在半年前辞了职,跑回了成都,并和他大学时的女朋友结了婚。在闹政治风波的期间,高新刚曾经到武汉小小地旅游了一把,见过颜勇的女朋友,所以双方并不陌生。
到成都是一个很仓促的决定,除了颜勇这个同学,高新刚没有其他的关系可以依靠。相比较起来,尽管在乌市生活了这么多年,风俗人情和城市的建筑,人们的交往风格和生活习惯却都让高新刚觉着隔膜和畏惧;虽然他不喜欢北京天津人们的世故与油滑,但是他更不能接受这里随处都能碰上的愚昧和粗俗。他的父辈们从农村来到这个逐步兴盛的城市,可以忍受这里到处横行且无所顾忌的野蛮和凶暴,并将其视为天经地义的规律和正常现象。即使他们搞不清楚背后的道理,他们相信官方的说辞和权威的解释,自然有一批比他们聪明、掌握更多知识的头脑在代替他们思考,就算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也无需他们用脑,他们的头脑可以而且必须被更优秀的人所代表,何况他们的头脑有史以来就被认为是低端和不起什么作用的。
思量着目前的处境,高新刚暗暗地给自己打气。到成都,再坏的局面也强过这里:即便与人动手打架,四川男人的矮小体格,高新刚还是有些把握不吃亏的。这个社会在野蛮生长,他也必然用野蛮的方式加入其中,迅速地强大,从而在异域他乡站住脚。
高新刚写了信,夹在日记中,从而在心里为这一段感情的结束画上了一个明确无误的记号。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冷雪梅,同时也决绝地将自己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生活群落之中。往昔的所有臆想和幻梦的翅膀,变换回双脚,结结实实、硬硬梆梆地落在了现实的泥淖里。
所谓的功名荣华,所谓的缠绵悱恻,所谓的壮志豪情,所谓的光明磊落,所有的可以堂而皇之公告于天下的英雄壮举,零落到了一个好事的普通人也无心过问的街谈巷议的零星话题和噱头,即便是对高新刚自己,他也极其自卑沮丧到认为自己的一切已无丝毫的价值和意义;在他的世界里,拿一个世所公认的标准和尺度来衡量他业已取得的成就,不是唯一,不是原创,没有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和品质,没有一鸣惊人,那就是失败,那就毫无存在的必要。
他就好像是赌气似的,家人、朋友、周围的人们所奉行和实践的道理和规则,他都要进行一番全新的诠释和解读,他要获得自己对身外世界的整体认知。他要整合自己以外的世界,给它涂抹上全新的色彩,赋予它全新的含义。理性是他的伙伴,知识是他的助手,彰显“人”之能,探究人的极限,是他曾一直纠结且没有搞清轮廓和性质的问题。
他忘了,这个外在的世界,是他的肉体赖以栖身、能够存在和延续的根本;别说是他一个凡人,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自己,现在也恐怕不愿意去管理和监视这已崩塌和混乱的所造之物,这个也许并不唯一、并不中心的宇宙。
日月星辰、天空海洋,兆亿生灵存在演化的场所,城市乡村、国内境外的人为分别,如何能逃得掉一个命运,一个劫数?彼时信奉无神论的他,依靠着人定胜天的气概和决心,徒劳地、孤单地抗争着命运;此时有着初期宗教信仰的他,只能卑微地、胆怯地求告他所认定的神,但愿万事万物都在效力,他的祈祷能够奏效。“智慧的加增带来痛苦,知识的进益增添愁烦”,这样的箴言是他多少年来没有听进去的。
高新刚在家里闲待了一个星期,给自己放了假;他不知道单位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更不愿意去想那荒凉的水库管理所——他现在的工作岗位(实际上也没什么非要他去干不可的事儿)及周边的人们的看法和态度。所以,当他闷着头,无精打采地在处里寻找去水库的过路车时,听见政工科长的半是正式半是闲谈的透露说,处领导要给他计旷工,“腾”地一下,一股无名火儿就在他的脑袋中窜起,向四周猛地炸开来。
此时,坐在从乌市到成都的火车上的高新刚,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的情节大致到了这里,后面的写辞职的所谓报告(一张便条)和离开处部的情形,都恍如在梦里,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肯定不会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就像他不相信他此时乘坐的绿皮车车身的晃动和“咣当咣当”敲击铁轨的声音。这种超现实的感觉既让他兴奋,同时也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和害怕。
二十四年的人生经历,大部分在学校和学习知识中度过,间歇中短暂地与社会的联系常常给他消极甚至是负面的反馈和回应。现实告诉他,社会是充满不测的地方,没有友善,没有理解,没有情趣,没有宁静;只有争夺,只有怒容,只有训斥,只有愁苦。他既没有足够的钱、充足的资源去发展交际圈、拓展人脉,也没有十足的兴致和良好的心境去认识新的人、了解别人的生活。他的生活不是在昆明湖中春心荡漾时轻松地泛舟,而是在惊涛激流中漂流到瀑布断崖时紧张且慌乱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