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如今最怕家庭聚餐了。
不怕吃,不怕闹,就怕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聊天。
“你们家的米饭越来越硬啦,这样会把胃吃坏的。”姐姐说。
“可不,这饭跟生米没差多少。”姐夫说。
“饭硬啦?人一多我就掌握不好水,顾辉他不爱吃软饭,他血糖有点高。”我陪着笑脸,捏了几粒米饭放到嘴里,说心里话,还说的过去,姐夫的话有些夸张啦。
“作为家庭主妇,你担负着一家人的健康保障,要多上网学习学习,少油少盐,清淡为主,大鱼大肉不但浪费,对身体好。”
“大哥,我们平时就很清淡,你们回来聚餐嘛,我们总要做几个菜的。”我不想说来着,可是,谁家平时能大鱼大肉的水准,条件也不允许呀。
“你们呐,不管在谁面前都总摆出没必要的虚荣心,我们是外人吗?家常菜就可以,土豆白菜最健康。”
“真是,大哥说的太对了,我家,平时顾飞就土豆白菜的,又健康又经济,人的病啊,都是吃出来的。你看,这油就太多了!”姐夫撇吃啦嘴地说。
“哼!你们家又会过了,你们家那么会过,那可攒老钱啦!”婆婆终于报打不平了,她说了我想了半天的话。
“并不是主妇就那么好当的,什么人都要与时俱进,不断充实自己,唉!”大哥说完,抬手把尖椒炒肉倒进饭里,笑着一边拌饭一边笑着说:“就好这口,这尖椒炒肉炒到最佳状态,有汤,多油,偏软。呵呵,辣椒还够辣。”说着连三比四地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饭,辣得汗水淋漓。
“他们两口子买的辣椒就与众不同。”
我为这家做了二十年饭了,我对于这一家人的口味如数家珍,了如指掌。这尖椒炒肉是我家顾辉的最爱,我从进这家门,就炒了无数次这菜,你们吃的时候跟说得一点关系没有,每次像专家一样点评,讨论,甚至批判一通,该吃的都吃了,该剩的汤都没留一滴。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另一个话题。
孩子的教育问题。
大哥家的孩子毕业在大公司任职,姐姐家孩子虽然分到离家很远的小城市,但工作很好,而且两个男孩都有了对象,今年估计都可能结婚。
我家两个孩子,儿子高中没念完,这是我心中,乃至人生中的最痛,如果说我当年因报志愿一分只差名落孙山,都没有儿子通知我他不想念了让我万籁俱灰,生无可恋。即使过去五六年了,这仍然是我不能提及的隐痛,是我人生中的一块永不结痂的伤口。
好在女儿很好,两个孩子相差十岁,各方面都很好,稳稳当当的,可以说是按着我的期望长大的。
但是,有些事,不是你觉得挺好就挺好,我无意与别人家的孩子比高低,但却不能阻止人家拿你孩子品头论足,摆到台面上品评一番。
一家人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们也是看着长大的,除去大学期间很少见面,整个成长还是非常了解的,不能说人中龙凤,但也不是说无所比拟的。
“你看这孩子,吃饭沥沥啦啦,咋这么不利索,我家梁策可不这样,坐有坐样,站有站样,饭粒不掉一个。”姐姐说。
“你家孩子哪不好,啥也不吃!”儿子撇了姑姑一眼。
“啊,就是有点挑食,那不是品质问题。”姐姐掐了儿子一下。
“你看这孩子,脖子从来洗不干净。”说着就开始往里扒衣服领子。
儿子抬手把她手扒拉开,瞪了一眼。
“这孩子,啃骨头从来啃不干净,这白瞎了,这要是你小时候,我就不嫌你重新啃啃了,真浪费。”姐姐用手扒拉桌子上的骨头。
“顾飞,你能不能消停点。”婆婆实在看不下去了,说我她不吱声,说顾知儒她可不爱听了。
“你看这老太太,一说顾知儒她就不干了,哈哈。”
“你看这小姑娘,真能吃菜,这么胖还一门吃,不住嘴。”姐姐转向顾知萱。
女儿一声不吭,但能看出不高兴了。
“肖默,不行啊”
我脸一定是僵的,但我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微笑:“怎么了?”
“你在孩子的教育上有问题呀,有些事情,比如刚才入座,坐的位置就不对,先上来那个菜,我认为,应该先让爷爷奶奶吃,他刚才就给自己倒了饮料,并没有先让让其他人,再说知萱,长辈说两句就生气了,这多没礼貌呀!”我还保持着微笑,谦卑地说:“平时也总说,还是父母的水平有限,唉!”
两个孩子眼里都划过了一闪而逝的心疼,还有一丝后悔。我读懂了,他们此时应该同时为我被别人的指责而懊恼和心痛了,先不论他们被指责的正确与否,至少他们觉得因为自己的不足看到母亲所遭受的非议而难过了,我心里悲哀和滴血的同时,有了些许安慰。
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马上也要近五十的人了,这个年纪什么最悲哀,孩子,孩子无疑是你生活成败的标尺。先不论我的教育是否有问题,相信每个人知识水平和对人情世故的不同,当然施教的方法也不能相同。适合你的,你孩子的一套理论,并不是适合所有孩子。在这个家里,我有承受力去承受我职责内的所有事情,唯独孩子,特别是他们的教育问题上,我不能说没问题,我都承认水平有限了,还要我怎样呢。我那一层层伤疤,每次聚餐都被血淋淋地揭一回。
这时姐夫插了一句:“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本身水平有限,当然就这样了。”我想我一定是面无表情了,好像也拿不出什么表情了。
我就想着这顿饭快点结束,忙活一桌子菜,被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后,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我用各种借口,一次次离开,去厨房拿这弄那,以此缓解已经冲进头顶的愤怒。连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人前所不能承受的事情,我要忍,因为这是我的家,上有两位老人,他们说白了,不是来看我的,我不能为解一时之气,逞口舌之快,把多年保持的形象毁于一旦。家庭琐事,从来都不是能掰扯明白的事,我相信,留有余地不仅为他人留情面,也是为自己修口德。
人生才走过一半,你所谓的成功,教子有方,那只是你自认为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会把话说的如此满。
我是一个感恩的人,他们只是不懂的,退步和忍让,这才是素质和涵养,无所谓吃亏占便宜。每次其乐融融的开始,都在这种无休止的拉扯闲话中变得度日如年,倍感煎熬。
顾辉你个王八蛋,我偷偷地给你打电话,你说马上马上,可这都几点了,还不回来。
“肖默,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我刚才说的你不高兴了?”
“没有,有什么不高兴的,唉!也是认认真真的生活,包括教育孩子。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做父母失败呀!”
“你这太悲观了,有什么失败的,谁有你这福气,儿女双全的,长得都很好,学习成绩不能代表一切,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一点,你是母亲,你一定要给孩子传递正能量,一个家的环境和气氛,对孩子最重要,并不是只有大学一条路。”大哥很认真地说。他就是这样,脑回路变幻万千。但我已经习惯了,我相信他说什么话都是他就事论事的一贯作风,这也是我能够忍耐的原因,我也一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对待。
“大哥说得对,知儒虽然有些坏毛病……”姐夫已有醉意。
被大哥直接打断了。
“知儒有什么毛病,他除了没有按着我们的意愿好好学习,其他你能说出什么毛病?”大哥似乎有些愠怒。
“梁达山,你快闭嘴得了,你喝多了吧。”姐姐见状拦住了还想说话的姐夫,他才晃晃悠悠地笨重地坐在沙发上。
“知萱,又喜欢哪个韩国明星啦,哈哈,这偶像天天换,也不忠实啊。”
“达山,你这么大岁数,真是迂腐,就这种总换偶像的孩子,才不会为了偶像沉沦,放任自流呢。”转头笑着对知萱说:“孩子,这明星当做消遣娱乐一下也就罢了,千万不要被镜头前做戏而真假不分,他们潮起潮落,最后,真实存在的只有我们自己真是的生存。”
“我知道。”女儿认真地回应大爷。
“再不回来了,我这人脾气隔路,性格多变,自己不知自己哪句话把人得罪了,肖默,别往心里去啊,今天还受累了。”
“这怎么客气上了,自己家人无所谓。”
我经常尝试这种过山车式的情形,我自己也在情绪上大起大落,徘徊在愤怒与欣慰的边缘。
每一次聚餐,我努力尽我本分,做我该做的,任你狂风暴雨,我心依然屹立不倒。
终于都挥手拜拜了。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控诉他们心中的不满,而我还是什么也不能说。因为这虽然是我的家,但还有公公婆婆在,如果我在语言上涉及到大哥和姐姐,相信婆婆也会不高兴的。既然先前我都选择了忍耐,现在人家不在,我又何苦发几句不解决问题的牢骚和宣泄个不满,既得罪了大家的母亲——婆婆,又与我这一整天所遭受的没有任何意义。
我所能做的,是跟孩子分析,人家所指责的,你身上存在的,你需要注意的,至于其他的,我只能窝在心里,等着老公回来,跟他发泄一下也就罢了,不都一直这么活过来的吗?
难道聚餐,不是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