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汉语中“练”字的本义,是一种加工丝或丝织品的工序,即通过水煮等方式把丝麻、布帛煮得柔软白净。这个字始见于战国文字。“练”是形声字,古字形从糸、柬声,汉字简化时“練”简化为“练”。“练”字和丝织物有着真接联系,《急就篇注》给出的解释是:“练者,煮缣而熟之也。”缣是指一种细绢,绢就是练制而成的丝织品。《说文解字》中也说“练,湅缯也”。湅通洗,缯是古代丝织物的总称。
华夏先民养蚕取丝,相传源于黄帝时期的元妃嫘祖,之后种桑养蚕、抽丝织帛的手工艺兴起,渐渐遍及各地。西周时分,人们对先练后染的认识已经很明确,练是丝织物在染色前的准备工作,因为生丝含有胶质,故需要脱胶使其变得更加柔软、纯净,以易于着色。练丝分灰练和水练两步:先用灰水浸泡绞丝七天,练去部分丝胶。再用井水浸润和日晒,再练去部分丝胶。灰水指的是用含钙质的蛤壳磨成粉末或烧楝叶为灰沤泡,再用石灰浸渍,然后多次漂洗,这称之为“沤”。沤后的丝白天晾于日光下暴晒,夜间则挂在水井中,如此七日七夜,称之为“水练”。练丝是对蚕丝的进一步处理和漂白。未练的丝叫生丝,练过的叫熟丝。这个过程也叫“熟练”。
蚕丝的主要成份是丝素和丝胶。丝素是近于透明的纤维,即茧丝的主体,丝胶则是包裹在丝素外表的黏性物质。丝在形成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伴生丝胶和混入一些杂质,这些丝胶和杂质虽然可以在缫丝时去除一部分,但是仍然会有一部分黏附在丝素上。由于它们的存在使生丝或坯绸显得粗糙、僵硬。所谓练丝帛,就是指进一步地去除其上的丝胶和杂质,使生丝或坯绸更加白净,以利于染色和充分体现丝纤维特有的光泽、柔软滑溜的手感,优美的悬垂感。
从以上工艺术操作,就可知“练色”是什么颜色了。“练色”就是充分分解丝胶之后的熟丝的颜色,作为颜色名词指丝白色、素色。例如练衣指白色的布衣,练巾指白头巾,练文比喻白色海浪波动的纹路。练也用来形容素皎的月色,又白练色可指老年人的花白鬓发。练丝是一个反复进行的过程,故“练”又引申为反复学习、纯熟,如:练习、训练。我发现“练”的本义,后来已很少使用,多用它的引申义。其实,“练色”与中国源远流长的丝绸生产工序密切有关,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传统色,是真正的国风之色。
中国古代练丝帛的方法有许多种,常用的有三种:草木灰浸泡兼日晒法、猪胰煮练法、木杵捶打法。第一种方法的最早记载,见成书于战国时期的《考工记》,这种练丝工艺,沿用的时间最长,历代均曾采用,直到现代,大部分丝的精练也还是用碱性药剂。第二、第三种方法,都需要结合草木灰浸泡法同时使用,其中第二种方法胰酶练,最早记载见于唐代人的著作,较为晚期才出现。第三种方法捣练法,发明于汉,普及于南北朝,盛行于唐。“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是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的著名诗句。许多人以为此处的“捣衣”是指洗衣服,如同记忆中农妇们用棒棰捶洗衣服的情景,其实是在捣练丝织物,是丝绸加工的工艺。
经这样复杂工艺练成的丝织物,有一种历尽沧桑的纯净之美,生丝变成熟丝后,变得那么柔软纯素,呈现出一种洁白的光泽。古人常用这个“练”作比喻,比喻水色、月色。如南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诗中将霞比作“绮”,把江喻为“练”。残余的晚霞铺展开来就像美丽的彩锦,澄清的江水平静得如同一匹白练。诗人选择富有时令和环境色彩的词语来描写,形象地显示了“余霞”、“澄江”的特色。
比如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词:“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登山临水,举目望远,故都金陵正是深秋,天气已变得飒爽清凉。奔腾千里的长江澄澈得好像一条白练,青翠的山峰俊伟峭拔犹如一束束的箭簇。“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千里”二字,上承首句“登临送目”——登高远望即可纵目千里;下启“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的大全景扫描,景象开阔高远。“澄江似练”,脱化于谢朓诗句“澄江静如练”,在此与“翠峰如簇”相对,不仅在语词上对仗严谨、工整,构图上还以曲线绵延(“澄江似练”)与散点铺展(“翠峰如簇”)相映成趣。既有平面的铺展,又有立体的呈现,一幅金陵锦绣江山图展现眼前,这清丽的景色就是丹青妙笔也难描画啊!
练也用来形容素皎的月色,如苏轼《沁园春·孤馆灯青》“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都是用练色来形容月华流泻,如白绢似的皎洁。月光淡淡的,柔柔的,如绸缎一般,触手柔滑,又清又冷,游踪如缕,轻盈而落,实在美得难以形容!“匹练”是一匹展开的白绢的意思,可以用来形容奔驰的白马、光柱、瀑布、云雾等。如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三卷:“遥观似匹练飞空,远听如千军驰噪。”用一匹白绢在空中飞舞,形容瀑布从山崖倾泻而下的壮观景象。
从西汉开始,中国被西方世界称作“丝国”,中国丝织品大批运往国外,开启了世界历史上第一次东西方大规模的商贸交流。世界最初了解中国,就是因为中国的丝绸;丝绸之路的先导是丝绸。丝绸,是中国几千年积淀的文化。练色,为丝绸生产加工后的本色。素白的熟丝泛着柔和的光泽,可染为赤橙黄绿青蓝紫等等的缤纷之色。可即使不着一色,这纯素之色也是极美的。中国传统美学中历来存在“绚”和“素”两种不同的美。“错彩镂金”是极为绚烂的美,如颜延之诗,“铺锦列绣,雕缋满眼”;“清水芙蓉”则是极为清素的美,如谢灵运诗“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这两种美满足了人们繁简浓淡的不同审美趣味,它们在不同的时代受到的推崇不尽相同,但自魏晋六朝起,文人群体似乎更偏爱纯素淡雅的美,认为“芙蓉出水”的自然素美,是比“错采镂金”的华丽绚美更高的审美境界。
练色的境界,是一种素朴极简,却饱含深度的境界,如柳宗元在《江雪》中展现的清冷孤绝的高妙意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如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纯素笔调展现的心境之高迈,不知不觉,竟来到流水的尽头,看是无路可走了,于是索性就地坐了下来,看上升的云雾千变万化,这是何等宽广深远的人生境界。想体会练色之境,那就在夜深时分,将自己静静地浸润在,月光练白的如水清凉中。被月光润湿了的夜色里,大地的精灵缓缓起舞,轻柔的掠过脸颊,是风?是雾?还是天地精华凝成的丝缎,闪着幽幽的亮光?谁能不喜爱并且沉浸于这份宁静、恬淡和蕴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