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聊聊孟郊。
为什么要聊他呢?因为他太惨了。历史上惨的人很多,但像他这么从头惨到尾,还把这种境遇和心境揉进诗歌并自成一派的人还真不多见。
孟郊的“寒”
提起孟郊,你会想到哪首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你可能会说,这不是挺正常的吗?他写慈母,写自己中榜的狂喜,哪里“寒”了?如果你这样认为,就还不是很熟悉他。我们不妨打开孟郊的诗集,去看看他的大体风格。孟郊现存诗歌五百多首,以五古为多,然而通读下来,要数我们刚才提到的两句最为明媚轻松了。来看看他其他的一些诗句:“秋气悲万物,惊风振长道。登高有所思,寒雨伤百草。”“山色挽心肝,将归尽日看。”“人间少平地,森耸山岳多。”“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卧冷无远梦,听秋酸别情。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是不是一股寒气逼面而来?孟郊一生贫苦,所作的诗歌有很多是写自身的经历和心境,写一些咏物诗时,也常常带上心境的投射,从而赋予所咏之物独特的形象。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孟郊的生活经历,看看是什么造成了他这种独特的诗风。
探秘“寒”的源头:孟郊的生活有多惨?
孟郊字东野,剩余湖州武康,父亲孟庭玢是一名小吏。孟郊家中清贫,个性孤介,很少与人往来。青年时代他隐居在河南嵩山,后来在湖州参加了诗僧皎然组织的诗会。三十多岁时,他在河南目睹了当时的藩镇之变。他的前半生没太多材料可考,只知道他的行踪不定,有时在中原有时在江南。贞元七年(791年),他在故乡湖州举乡贡进士,于是进京应试,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五年以后,他第三次应试终于进士登第;又过将近五年,他才被选为溧阳县尉——和父亲当年差不多的官职。可能出于对官职的不满,他上任以后并没有尽到做县尉的职责,常常去城外徘徊赋诗,以致曹务多废,于是县令另外请了个人代他做事,自然把他的薪俸也革了一半。两年后,孟郊辞去县尉一职,生活更加困顿。晚年,孟郊接连丧母丧子,成为一个没有子息的孤独老人。最终,孟郊在六十四岁时暴病而亡。
不管从哪个维度来说,孟郊的生活都很悲惨,一生清贫,仕途坎坷,家庭不幸,所有倒霉事儿都让他赶上了。唐朝的阶级跃升几乎只有科举这一条路,这种狭窄的上升通道和当时世人单一化的价值排序,造就了许许多多可悲又可笑的现象:许多学子皓首穷经,考了一辈子试,也没考出任何名堂。以我们现代人的心境,很难理解这些人是以怎样的毅力坚持下来的,又怎样去面对屡试不中的持续折磨。孟郊的遭遇不是个例,他代表了那个时代广大寒士的经历,这也是唐代辉煌大背景下的阴影部分——毕竟能高中进士的人少之又少。且唐代的进士考试是不是公平的呢?显然不是,就其公平性而言,它比我们现在的高考差得太多了。唐代举场并不是一个干净的地方,考官们也不个个都是耳聪目明大公无私,开考前学子齐聚长安拉关系求引荐,干谒诗作得委婉清丽又一目了然,自负有才的寒门孤士是永远得不到青睐的。孟郊心性孤介,刚到长安时以为凭自己的才学定能平步青云,事实上他错得离谱。一回落第,他还心有不甘,来年再试依然名落孙山。他终于在现实的铁锤下明白这不是一个清平世界。他写下这样的诗:
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
三旬九过饮,每食唯旧贫。
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
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
直木有恬翼,静流无躁鳞。
始知喧竞场,莫处君子身。
野策藤竹轻,山蔬薇蕨新。
潜歌归去来,事外风景真。
——《长安羁旅行》
在诗中,他非常直接地抒发自己的不得志:“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长安城里的热闹和喧哗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没有后台没有靠山,落第以后更是门前冷落无人记得无人在乎,这才“始知喧竞场,莫处君子身”,自己一贯坚持的君子品格在名利场上一文不值。其实,同样的况味在他之前,李白和杜甫早已品尝够了心酸,杜甫七岁就“开口咏凤凰”,科举一样频频落第;李白因为出身,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没有。而李白,干谒无果就潇潇洒洒去江南游历,杜甫青年落榜,也砖头就跑到齐鲁一带访友作诗去了,好似只有孟郊在这件事上如此自苦。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和孟郊的贫寒家境以及他的年龄有脱不开的关系。李白的父亲是商人,杜甫年轻时家道也还没有衰落,且他们初入长安时,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孟郊则不同,他四十一岁才初次入长安,人生已经进入后半场,且前半生一直过着贫苦的生活。再加上孟郊本人的性格并不潇洒疏阔,他对频频落第的痛苦体验尤为深刻,也就可想而知了。
四十六岁那年孟郊参加了第三次科举,这时他已经诗名远扬,认识他的人多了,总也算有了一点点“资源”,终于进士登科。这一年可以说是他此生光芒的顶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多么扬眉吐气,多么酣畅淋漓!一洗之前的哀郁苦涩。但很不幸,他生命的烟花只绽放了这一个瞬间。
中进士四年以后他才被授了官,且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尉。后来他适应不了俗吏的生活,辞官而去。再后来他丧母又接连丧子,弄得自己茕茕孑立,背负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和道德压力。一生的悲苦为他的诗奠定了清寒的调子,甚至有些是愤世嫉俗的讽刺和咒骂。打开孟郊诗集,只消看看他的诗题中有多少“咏怀”、“秋怀”、“卧病”、“怨别”、“苦寒”,就知道他的生命里有多缺乏欢笑、畅意和温暖。
尽管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与孟郊相去甚远,我在了解他的生平事迹后,依然会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个问题:没有别的选择吗?为什么不去务农,不去经商,如果自己已经贫穷到了极点,为什么不选择先解决生存问题,而一定要削尖了脑袋往官场里钻呢?多少人都是钻到官场以后,才发现自己的脾气秉性和官场完全不合,这时候再改弦易辙,或是寄情山水,或是辞官归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早点看开,像徐霞客一样,早早地从“热爱”出发,为自己的一生选择一项坚持的事业?毕竟官场险恶、科举难中并不是一个秘密,历史在其巨大的车辙里总是重复相似的桥段。当然,这个话题不是针对孟郊,而是对封建时代文人普遍的疑问。经过思考,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对人的压迫,以及儒家思想对于我国封建时期文人的普遍统治。这样的社会制度不可能提供广阔的上升通道,难度系数特别高的科举道路就成了天下寒士的唯一希望。一方面,在封建时代,做普通农民就得忍受一辈子穷苦,经商的人社会地位极低,常为他人所不齿,通过科举跻身仕途,还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给家族带来光明。所以哪怕有一点微光,也要奋力一搏。另一方面,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汉朝就成为统治阶级用来加强统治的思想工具,在千百年的教化和规训中,这已经成为大部分士子自觉遵循的人生道路。因此,多少寒门学子一生耽误在无休无止的科考上,形成了这种特有的悲剧现象。
本期文章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你的观看!在下一篇文章中,我们将继续看看孟郊诗对哪些题材涉及得比较多,以及孟郊在艺术表达上的特色,看看他是如何用凌厉的笔锋奏时代的哀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