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时候看过那部电影,便不肯来看圆明三园,因为忍受不了那万园之园极盛转空无的断崖心酸,接受不了那落后挨打屈辱不堪的国殇摧残。虽说早有心理储备,今天真的来了,却也真的无法抑制内心的阵颤:
那曾是占地五千二百亩、恢宏造景百余处、著名建筑145处的世界园林之巅;
那曾是比紫禁城还多一万平米、十步一惊艳、中西集大成的绝美建筑神话;
那曾是康雍乾嘉盛世众多大师巧夺天工打造百年的心血之作;
那曾是奇石异木无数、珍宝藏书无尽、文化内涵无穷的东方奇迹;
那曾是被雨果称之为尽情发挥你想象也要叹为观止、抵得过整个欧洲所有博物馆的人类文明杰作……
这样一座世界典范的皇家园林,却长不逢时,在1860年、1900年和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数次罹难:被英法强盗劫掠焚炬、被清旗民匪拆伐损毁、被军阀愚众彻底掏空……最终只给后世剩下了不能带走的那几湾败水、几块残垣,所有的辉煌都荡然无存,所有的精湛都烟消云散。那不是用满目疮痍和面目全非就可以形容,那是世界文化史上罕见的草木尽失的人为覆灭!
偏于园区东北隅的西洋楼遗址,“方外观”、“海晏堂”的废石残柱,寂寥堆砌却也悠闲定格,“大水法”拱形门和“观水法”石屏,石波不兴却也雕镂永驻,她们分明已成为圆明园的地标和名片。
我知道,这些西洋建筑当年一定是美轮美奂,而除了她们,除了乾隆“归政娱老”的含经堂大片空旷基址,以及鉴碧亭附近那半盏残桥和正觉寺的几棵稀疏古木,340公顷的园区,我已找不到更多不经提示就清晰可见的故建遗迹。
偶然可见的,只是那一处处今人树立的石碑木牌,在饱经风霜的夯土之上,孤零零召唤往来的游客驻足,仿佛在说:“看一眼吧,我在这里”。
那石碑木牌上,甚至只用了最简单的文字,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的修饰,只是低调地标明“曾经的景观”何等规模、建成何时,唤作什么名字,腼腆地诉说那段凝固的历史。
看着那些名字,真的好美。来自《桃花源记》的“武陵春色”,《岳阳楼记》的“上下天光”,《传习录》中的“廓然大公”,《水经注》里的“水木明瑟”,以周敦颐名号的“濂溪乐处”,杜牧诗里飞出的“杏花春馆”,李白诗中流淌的“夹镜鸣琴”,兰亭序里描绘的“坐石临流”,还有仿庐山的“西峰秀色”,仿天一阁的“文源阁”,仿西湖的“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涵虚朗鉴”和“曲院风荷”,寓意包容天下的“万方安和”,取义东海神话的“方壶胜境”……
太多的的唯美、精致、匠心,当年一处处绝佳胜境,如今却只空留一个个荒寒的名字。
福海东北的一处水岸,三座像荒冢一样的平台,杂石铺陈,落寞而又错落地伸出湖面。我不敢相信,这里就曾是乾隆笔下“”即境即仙,自在我室,何事远求”的梦里仙居——方壶胜境,后世公认的圆明园最为恢宏壮丽的建筑群,当年极盛时期的飞阁覆道,琼楼玉宇,碧海澄波……呜呼,任你再脑洞,也无法找寻“飞观图云境水涵,掣空松柏与天参”的境况了。
在圆明园展馆,人们聚拢在《圆明园四十景复刻图》前,驻足凝视,不时慨叹。乾隆初期,清廷画师唐岱、沈源等历经11年,绘制成了精美的圆明园实景图,一景一图,均由乾隆御笔题诗。这卷绝世孤本,幸未焚毁,被法军劫掠后,由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购,成为其远东特藏中的珍品。
100多年后,我国家博物馆斥巨资购得原图底版,又采用数字复刻和3D还原技术,让这些属于华夏的璀璨文明,可以在今天,通过复刻实景图画和数字虚拟影像的方式,供我们国人“画饼充饥”、聊以自慰了。
今日游园,无甚风光。风乍起,吹皱春水,一池萍碎。
2017.05.06随笔 野旷天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