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十一里
我阿公振兴、叔公振强年至18、16,被小镇的一叔伯推荐,去了公社烧炭。以前木炭都是人工烧的,说起还是一门老工艺。18岁的阿公个子挺高,在那个肚子经常不能填饱的年代,长得高高的,膀子结结实实,通常被别人觉得这家伙吃得应该不少,能干活!阿公的眼睛很大,至今能寻得当年空灵的模样,鼻子高挺,用今天的话讲应该算的上是小鲜肉。叔公的样子像是被饿坏的小老鼠,个子矮小,身躯扁平,眼睛贼精贼精,但如今已变得浑浊,鼻子也高挺,嘴唇偏薄,阿嫲说过:嘴唇薄的男人,多薄情寡义。我不太喜欢。
阿公说:“开始学烧炭,工友告诉他‘烧炭就是把树木劈了成段,放在炭窑里烧,烧得差不多了,把里头的水分和焦油熘出,木柴碳化就成了木炭,就可以开窑了。’”
阿公好奇问:“这水分我知道,什么是焦油,什么是熘出来?”
“管它什么焦油、熘出,烧成炭就行了!”那人悻悻回答道。
这话听着简单,就像吃饭。别人叫你吃饭,你端起个碗,拿起双筷子,菜一夹,就吃上了。但实际并不是这样的!当我阿公成为煮饭夫后,他才知道,想要吃顿饭,不是一件易事,想要吃饭,还要洗米煲饭,多少人,需要多少米,放多少水合适,还有摘菜洗菜,还要煮菜,还要加适量的油盐……当然这是后话,当阿公他爹死后,铃子的双眼再也装不下天地,在我阿嫲差点因难产而死,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煮饭夫,我阿嫲此后厨房就很少进了。
所以,烧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阿公跟着别人学,倒也有模有样,因为勤快、好记,别人也就愿意教,很快就上手。他发现伐木队的人每次送来的木头几乎都是三尺左右长短,
然后,烧炭工人就根据树木的粗细进行分类,木头放进炭窑里,粗木头总是堆在最下,随后越往上越细,从来都不是随处安放。工头告诉他,人要实,火要空,烧炭也一样,烧炭技巧就几句话“三尺长木,粗下细上,逢四留一,四日四夜,湿巾开窑,速战速决。”话说前两句阿公倒是自己理会清楚了,工头继续道,“逢四留一”即堆四寸空间木材,便留一寸田地,让空气流通得顺畅,火苗呼吸的舒畅,自然把你要的东西烧得好,也就是火空,太过则烬,太密则废。木料堆好,就封窑口,窑口留下四寸直径大小,然后便可以生火,日夜不断地烧四日四夜,负责烧火的火工,要全神贯注,就像赌徒试图通过耳朵探寻骰子大小一般尽心尽力地把握火候。时间足够了,便开窑,不管是开窑还是烧炭时,烧炭工都会用湿毛巾捂住嘴鼻。传说:树木是自然的孩子,把树木活活烧成炭,是罪过,自然的报复是偶尔喷发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用水能克制毒气,有些烧炭工在烧炭或者开窑时莫名死去,浑身发紫,便是报应,那窑子炭便得回馈给自然,用不得!开窑时,所有人必须紧密配合,以最快的速度,
向窑中淋水,这最后一步配合的好,便出得不少好炭,稍有差池,也就废了数日的功夫和心力。
叔公是个好吃懒做的主,随爹,所以在公社,阿公什么事自己学明白了,便手把手教他,免他差池。后来,炭用得少了,便不需要那么多烧炭工了,阿公便随打铁师傅捣鼓起打制农具,随后几十年打制农具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活,家家户户都需要使用农具,农具总有磨损的时候,阿公也把自己的手艺教授给叔公,他学个7、8分便是极强的了,他和阿公分成两组,在后来的日子,寻我阿公打铁的人多,叔公接的活儿少了,这也为日后的疏离埋下了梗。
烧炭是数人配合的大活,打铁是两个人的默契配合,就像婚久的夫妻,我一眼神,你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铁,我一知乎,你就知道打铁时劲大劲小。阿公的伙伴是一独眼瘦弱的阿伯,阿公让我呼他曾叔公,每次看到他,我总会担心他凸出的白色眼珠子会不会掉下来,那时候我该不该帮他捡起来安回去,对,安回去之前要不要洗洗?不洗的话,那他的白眼珠就能变成黑眼珠了,毕竟打铁社的地面是泥土,混着炭屑,上面终年都是黑褐色的。我还担心他这么瘦弱,是否拿得起锤子,会不会不小心砸到自己。我还未上学时,经常随着阿公去铁舍看打铁,我会安静坐在一旁,从不打扰。一则我是长孙女,阿公对我偏爱有加,二来我从来不打扰他做事,就像一个绑在上衣带子的气球,安静无负担。
打铁是个技术的苦力气活,不管冬夏,打铁处必须通风透气,冬天尚好只觉得暖和,穿一件背心,挂一件防火星的牛皮衣,夏天本就炎热,还要被一炉子火烤着,他两经常一进门便光着膀子,阿公说:总能感觉自己的灵魂都有焦味。打铁社从我看到它起,就是一个土砖瓦房,土砖是泥土加稻梗等混制成的大方块,比如今的红砖大上8-10倍,准确点讲更像一栋现代定义的危房,一推开两边高低不一,底角被时间偷食的木门,就看见墙左右是两扇大大的窗户,用木条横七竖八地钉着,留着大小不一的缝隙,火炕紧挨着左边的窗子,炕下方架一风箱,风箱一拉一合,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然后火苗就咻咻地直蹿,像在比你长得高还是我长得胖。炕左后方放着一长筒的石桶,装着水,里头的水就像银子一样闪着光。炕右边放着一大铁墩,像金元宝,黑溜溜的,忒光滑。南面的墙边有依次靠着2把大锤,小时候我只能拖着它走,根本拿不起来,每次看到阿公和曾叔公轮着大锤敲打通红的铁块,我就明白我白担心了,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异常勇猛高大,是盖世英雄!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我想他一定也是唐僧心中的英雄,只是从来都不讲,他有他的秘密,那么我也有我的秘密。还有各式的钳子,一块磨石,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工具。窗子右边是一八仙桌,上面倒扣着三个大水杯,一个画着柳枝的白瓷竹藤提手的水壶,水壶里的水只要是没有茶叶的总是咸的,所以我总喜欢先掀开壶盖看看,有茶叶的水才喝,桌子围着三把竹藤椅子,桌椅颜色黑褐,似被这屋子的烟气熏黑了脸,小的是我的,后背被我偷偷做了记号,用木炭画着一朵小花,中间的是曾叔公的,大的是我阿公的,他两的竹藤椅子坐起来,只要摇晃着双腿,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偷偷坐过,他们应该没发现。
最喜欢的莫过于看打铁的过程,当铁块被烧红后,用钳子拿出来,放铁墩上,阿公在南,曾叔公在北,两个人轮流钳着铁块,一人抡起一次大铁锤,一上一下,精准得像自己的左手配合自己的右手,看得我眼花缭乱,两人经常脸上流淌着汗珠,我想我哭得时候,眼泪也是这样淌下来的。打铁最好看的是四溅的火花,我坐在小竹藤上,远远看着,星星点点构幻而成的,稍纵即逝的火花,如昙花一现,是生命中最耀眼的璀璨。反复烧红,捶打,铁块变成他们希望的磨样,然后吱得一声,被扔进泛着银光的石桶里,整个空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伸手看不见五指,每每这个时候,我对阿公的敬佩之情就会更加浓郁,他为我在这个四处都是黑乎乎的空间里创造了一片仙境,这是我最爱的场景。
烟雾散去,他们便会坐下来豪气地大口大口地喝壶咸咸的白开水,然后把炉子里烧开的水用来泡壶热茶,慢慢喝。我特别喜欢看他们喝茶的样子,不像刚才一样一饮而尽,斯文地跟刚刚完全不一样,这变化比六月的天来得还快!这时我会把我的杯子翻转回来,自顾自地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学着他们的样子,先呼呼茶,茶香便钻进我的鼻子,就如下雨过后,空气中湿泥中混着破土而出的生命,那种香味,一样迷人。慢慢喝,茶水流淌过我的肚子,流经我的骨骼,四肢百骸,仿佛下了场雨,冲洗所有的尘埃,清澈舒服。我们都很享受打铁过后的那壶茶,特别香甜美味。
曾叔公取笑我到:你常常随你阿公来打铁,你长大想做个女娃铁匠?
我颇为认真地回答:可惜我抗不起锤子,不然可以考虑的!
这时,阿公和他便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尽情地大笑,而且他一笑,眼珠子更白更凸了,我再也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了,一是,我的愿望被我景仰的英雄笑话;二来,我更害怕他笑着笑着,眼珠掉了,就该哭了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