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曾经说过,她出生的时候,很乖,吃完了奶就睡,从不扰人,她妈妈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给她取名平安。
2015年秋天,夜幕已降,晚自习的铃声刚刚响过,班主任领进来一位女生,个子很高,一头短发未认真梳理,有些乱糟糟的蓬在脑后,眼睛斜视着天花板,被迫站在台上,样子十分局促。老师或许是见多了这种局促,试着帮她解围,
这位同学叫做平安,是从一中转学过来的,希望大家以后可以互相关照。
班里一下炸开了锅,有惊讶有好奇,一中是这个地方最好的省示范高中,为什么转学来这个明显不如一中的学校呢?
老师,我在哪里坐?那女孩突然出声,嗓门很大,语气直冲。瞬间惊住了议论声。
老师首先反应过来,在教室的后排给她安排了座位。平安在她的身后坐下,搬动时发出巨大声响,所有学生都转过头来看,她看着这位行为有些古怪的女孩子,猜不透她有什么样的故事。
高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青春正好,除了课程繁琐之外,便以为青春痘是天底下最深恶痛绝的事情。如果有更为深恶痛绝的事,那恐怕就是有一位严厉较真的班主任。早自习铃声响起来,班主任比闹钟还要准时的站在门口,守株待兔般等着猎物。她拿出英语书开始读,无意中瞥见新来的女生还没有到,二十分钟后,才看见平安拿着早饭慢悠悠的踱到教室门口。可能念她初到,老师难得宽宏的让她进了教室。她在大家起哄的声音中走进教室,镇静自若。这镇静不知道是来自于坦然还是来自于无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天迟到,不参与值日,在课堂上突然走出去,自习课会在座位上喃喃自语或者大声笑起来,做出种种违反班级规则的事情,与老师爆发冲突,仍不见收敛。小道消息在班级中不胫而走,各种版本愈传愈凶。终于有一天校方一个重要领导露面后,传言中最终极的一版得到了证实。大家心照不宣的孤立了“有背景”的她,同时看着平时跋扈惯了的老师无可奈何的样子,在心中暗喜。
平安好像天生不爱读书,她从来不听课,不写任何作业,却抄了一本本笔记,用便利贴和各种色号的笔仔细分类,抄写工整。和班上那些不爱读书的同学也不同,她连做样子也不肯,试卷上只写上名字,第一次月考以总分157分的成绩排在年级倒数第一的位置上,并且在之后的考试中次次蝉联。那位校级领导来了几次以后,再也没出现过。老师们经过多次努力后,也败下阵来,开始对她的种种劣迹视而不见。同学们更是对她敬而远之,平安获得了青春期孩子渴望却不敢拥有的“自由”,只是她自己对一切毫不在意。她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来去自由,丝毫不关心周遭的人,她不将他们放在心上。
高二进入下学期以后,老师们开始反复强调高三就在不远处,仿佛高三是一个张着大口的猛兽,在不远处等着把他们一口吞掉。她不与平安交好,只是偶尔带零食来,会分给平安一部分。食物可以拉进人之间的距离。大课间时候,她走到窗边,看楼下高一的孩子们在随着音乐做广播体操,学生们在“跳跃运动”中站着一动不动。平安站在旁边,她递过去一杯酸奶。她瞥了她一眼,接了过去。她突然看见平安的手臂上有伤,青紫了一大块。
她问她,你那里怎么了?
我爸打的。
你爸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成绩下降了呗。她漫不经心的回答,将手里的酸奶快速的吃完。
你以前成绩很好吗?
嗯,我中考时候是以年级第一的成绩考进一中的。
这次轮到她目瞪口呆了,来到这所学校的学生们,谁不曾以考进县一中作为梦想过。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邋遢失常的女孩子,曾经拥有他们都没有过的辉煌。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后来成绩不好了呗。平安答道,听不出有懊悔的语气。她开始舔酸奶盒子的盖子。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个头很高,五官端正,头发十分油腻,衣服的前襟上都是油墨,一双眼睛斜视看人,正专心的舔着酸奶的盖子,对食物心满意足,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漠不关心。
元旦后的一天,课外活动的时间,天气已经冷了下来,窗户上结起雾气,大家都窝在教室里玩闹。这时候有人推门,四十多岁的男子,粗声喊着,平安,出来一下。
平安出去后,不久走廊里传来争执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像深夜里的惊雷。平安的嚎啕大哭声和老师们劝解的声音让整个楼层热闹了起来。同学们蜂拥到窗户和门边去看,她从一个缝隙中看见,平安的爸爸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推坐在地上,狠狠掌掴她。身边的老师都拉扯不及。
平安跪坐在地上,右侧脸颊已经红肿起来,一边挣脱,一边嚎叫。
你凭什么打我?你跟妈妈离婚,你们都不管我,你只知道打我。
你跟你妈都不是好人。平安的爸爸眼色发狠,下手愈重,力道之猛把老师都甩到了墙上。
更多的老师赶过来,拉住发狂的大人。
平安的鼻子流出汩汩鲜血来,被推到墙角,外套被撕烂,声音沙哑,只剩下哀嚎。她站在教室里目睹了这场景,脑子混沌一片,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这赤裸裸的恶来不及阻挡,伴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直直进入到她眼睛里来,欲致人盲。
有老师走过来,拉起平安,带到办公室里去。下课铃声响起后,平安重新回到了教室,她已经不再哭了,擦干净了脸,整理好了衣服,在大家的目光中走进教室,拿出抽屉里的饼干开始吃,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或者怨恨。无人能够猜测,人的意志从何时因何事开始崩塌,尊严踩在烂泥里无人收拾,荒草丛生。让她只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以为意。
生活好像并没有因为这突发的事件而有任何改变,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铺天盖地的作业、上课下课中去。秋学期即将结束,高三很快就要到来了。平安早上来的更迟了,来了也只是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呆坐一天,一天可以不发出任何声响。大家甚至有些想不起她来。
直到平安开始跟班里的每一位同学借钱,每次五到十元不等。钱无一例外全部买了食物,偷偷带进教室里,躲在教室后面吃。借了钱又很难归还,当本班的同学再也不肯借钱给她时,她又到别的班级、老师那里借。到学期快结束时,她已经欠下不少债务,再借到钱也是很难了。班里渐渐有东西丢失的传言,丢失的东西有共性,并不是钱,而是零食。她有次在中午放学后,折返回教室。发现平安一人在教室中,拉紧了窗帘,一个个座位的搜索同学们的抽屉。找到了一个开了袋的干脆面,迅速躲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把一把的塞在嘴里,因为吃太急,脸憋得通红。她最终没有走进去,她从没见过一个年龄脱离幼儿的人会对食物有如此贪恋之心。虽然她已经隐隐察觉背后的真相,但她还是不能够直面这不堪。
新年之后,便是高三新学期。上了晚自习后,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依旧空空荡荡,惹来那些借钱的人一通抱怨。开学多天后,平安还是没有来,有好奇的同学到老师那里打听,也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更多天后,再无人提起,平安的故事仿佛结局。她也没有再见过她。
高三剩余的时光日日煎熬,然而度过之后才发觉也只是一瞬间。最后一模结束,高考结束,成绩揭晓,散伙饭吃完,各自散去。她去办公室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老师正在打电话,似乎与人有争执。
她没有交保险费,所以不能报销......这些事情是开学时候都要做的,而且我有特别通知你们家长来缴费.......平安爸爸,孩子生病我们都很难过,但是学校无能为力......
老师有些无奈的挂了电话,看着她说,你还记得平安吗?抑郁症,有自杀倾向。
她不吭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走到操场上去。落日的余晖铺满整个塑胶跑道,穿着校服球鞋的男孩女孩从她的身旁跑过,抱怨着作业或者老师。她透过铁丝网望向那栋老旧的教学楼,泪流满面。她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个姑娘,有一杯酸奶便会心满意足。而在命运之初,她的妈妈给她取名平安,希望她的一生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