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

原创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以“盛世为名”为主题征文,PK对象:筱笑盈盈

 

1983年,在南方的一个小山村里,一个小男孩出生了,他叫刘冬林,是我远房的堂哥。

冬林哥父母过世得早,他和爷爷相依为命。他从小是个财迷,夏天去林子里捡菌子、挖药材,冬天在家里跟爷爷学编簸箕、编背篓,逢赶场天拿到市场上去卖钱。他说他将来要开一个大公司,赚很多钱,娶一个漂亮媳妇,把闷洞村的土路修成柏油路,一直通到城里。

闷洞村四面环山,山上植被葱茏茂密,村寨的前面是平坦的大坝子,大坝被一条乡村公路隔开,两边是整齐的梯田,到了夏天,绿油油的秧苗在风中摇曳,放眼望去像一块块绿色的毯子。闷洞村距离县城有六十多公里,从村里到镇里是一条蜿蜒的泥巴路,起起伏伏,坑坑洼洼,遇到拉货的车辆经过,路面立刻卷起一股沙尘,路上行人的头发上脸上全是灰尘。到了下雨天,车轮在泥坑里溅起的水花如同微型喷泉,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最终又重重落回路面,或是溅到车身,车体瞬间披上了一层斑驳的迷彩服。

冬林哥比我大五岁,我们一伙小屁孩都以他为“王”,他的个子比同龄的小伙伴要高出半个头。他有一头浓密的短发,凌乱地分布在头顶,皮肤微黑,两道浓眉下是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闪烁着好奇与智慧的光芒。他鼻梁挺直,嘴唇比较薄,说话像放连珠炮,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前面两颗大白牙,透着率真与实诚。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眉宇轻锁,显得老到沉稳,大人们都说他少年老成,仿佛是生活过早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

我们喜欢跟在他身后,因为他说话算话,总是能从山坡上和田土里给我们找到好吃的东西,还从来不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在闷洞村的每条乡间小路上,留下了我们童年的笑声和足迹,特别到了暑假,我们跟着冬林哥去捅鸟窝,滚铁环、坐木滑板和打纸板,去摘邻居家树上的果子。冬林哥爬树特厉害,他在树上摘,我们在树下捡,够不着的地方他就用一根竹竿一阵猛打,果子像雨点一样掉落在地上,我们捡得可欢了。有时候看见果树的主人老远走来,等不到他喊叫,冬林哥像松鼠一样灵活,瞬间从树上滑下来,我们一窝蜂逃掉,主人根本寻不见我们的踪影。

我们家与冬林哥家隔着两排房子,站在院坝里喊一声就能听见。我父亲是村小学的老师,在我还没达到入学年纪时就经常跟着去学校,冬林哥常常背着我去背着我回,我们比亲兄弟还亲。

1993年,我们家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每天晚上天还没黑,屋子里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门口也站满了人,有大人有小孩,小孩子居多。母亲会搬来一张张长木凳让大家坐下,父亲站在电视机旁抽出天线调台,电视机打开后会有像雪花一样的白点不断闪现,要调好一阵子才出来,当然,我不会忘记给冬林哥占一个前面的位置。每天晚上新闻联播过后,《黄飞鸿》《雪山飞狐》等电视剧会准时播出,来观剧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要看到电视上说再见、雪花重新闪现才离开。

后来村子里陆续有人家买了黑白电视机,来我们家的人逐渐少了。冬林哥自始至终没有选择去别的人家看电视,一直是我们家忠实的电视迷。

冬林哥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他爷爷想让他复读,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看着辛苦的爷爷,放弃了复读。在家里待了半年后,跟着寨子里的人去广州打工,这一去就好几年,听和他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回来说,冬林哥在节假日常常留在厂里加班,可以拿到比平时多三倍的工资。

冬林哥外出打工第一次回来的那天,家家户户正忙着准备年货,有的人家已贴上了大红春联。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女人。女人身材苗条,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披在肩上,瓜子脸上配着清秀的五官,前面留着偏分的刘海,一对亮晶晶的眼眸微笑时弯成了两轮新月,温柔甜美。她的肌肤不算白,但透着健康的光泽,在那件红色呢大衣的映衬下越发娇美,一双美腿被泛白的牛仔裤包裹着,显得更加修长。

寨子里的叔伯婶婶、堂姐堂妹都绕着道从他家大门口经过,找各种理由去看他带回来的女人。

“冬林这娃好福气,找了这么个漂亮的女朋友。听说还是一位川妹子呢!”

“我看不一定吧,你看他爹妈走得早,就只有一个年迈的爷爷,那两间破木房能留得住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冬林一表人才,又懂事又勤快,往人前一站,哪里看得出是农村的娃子?”

……

一时间,村里老老少少议论最多的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个漂亮女人。

我去找冬林哥那天,太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大地,他家院坝里有几只公鸡和母鸡扎堆觅食,一条大黄狗趴在地上慵懒地晒太阳,见我走近立马跑过来发出“汪汪汪”的叫声。冬林哥听到狗叫从屋子里奔出来,见到是我张大了嘴,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他一边制止狗叫,一边用手使劲拍我的肩膀,大声说道:“好哇,刚子,你终于来找我了,几年不见,你小子又长高长帅了。”我跟着他去堂屋,他爷爷正用铁凿子在火纸上打祭奠用的纸钱,我向他爷爷问好,好奇地观看他手中的凿子,铁凿子顶端有个铜钱形状的凹槽,在黄纸上敲一下就能打出一个钱的印来。

我们说话间,他女朋友笑眯眯地从灶房屋里出来,冬林哥拉着她对我说:“刚子,来认识下,宋春晓,这是你未来的嫂子。”宋春晓白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嗔怪的表情,冬林哥在旁边嘿嘿地傻笑。我脸上热一阵,微微点点头,正不知如何开口称呼时,冬林哥指着我说:“春晓,这是刚子,小时候是我的跟屁虫,他读书老厉害了,已上高中了,将来可是要考名牌大学的。”

我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冬林哥夸奖了,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听刘冬林多次说起过你,刚子,有空常来家里玩。”宋春晓一脸欣赏地看着我。

冬林哥点燃一根烟,我们抬了凳子来到院坝里。

“哥,你过年了还打算出去吗?”

“要去的,你看我这房子,破破烂烂的,总得出去找钱不是?不然你嫂子怎么跟我结婚?”

“嫂子真漂亮!哥有福气。”

“难得你小子开口夸人,瞧哥这眼光,还能有错?”

冬林哥冲我做了个鬼脸,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哥,你在外面都干些啥?赚到钱没有?”

“赚了一点小钱,离目标还远着呢!我干的可多了,最开始在建筑工地上做苦力,拧螺丝、搬泥砖、绑钢架。后来去学了驾照,开挖机,还拿到了电焊工的资质证。现在在一家建筑公司给一监理当助手,打算过几年回来自己拉队伍干。哦,对了,刚子,我不在家的时候帮我关照一下我爷爷,放心不下他。”冬林哥说着眼睛望向远处,有一丝淡淡的忧虑在脸上停留,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眼里是坚定睿智的神情。

我静静听他说话,他把目光转向我,脸上恢复了戏谑的笑容:“你小子怎么样?想到以后学什么专业没有?哥可是一直看好你,你要加油哦,一定要圆了哥的大学梦。”我笑着点头,冬林哥爽朗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此时太阳已经升至屋顶上方,变得更加暖和了。

2006年,冬林哥回村盖了两楼一底的砖房,白色的墙身在村子里众多木房子中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村里的人都前去观望,纷纷露出羡慕和赞誉的眼光,冬林哥成了闷洞村第一个修新房子的人。

2007年,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985”大学,替冬林哥圆了大学梦。这一年的国庆节,冬林哥与宋春晓举行了婚礼。

婚礼当天可热闹了,全村人都来帮忙庆贺。

天刚蒙蒙亮,冬林哥家的院子内外早已是一片忙碌而欢乐的景象。用竹条做了一个拱形的院门,院门周围扎满了各色气球。新房周围挂着大红灯笼,大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上联“喜结连理成佳偶”,下联“永结同心共白头”,横批“喜结良缘”。堂屋正前方墙上是刘氏中堂,中堂上是用毛笔写的“天地君亲师”和供奉的神位、家族祖先的排位,中堂下面摆着一张大方桌,桌子上红烛高照,把屋子里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婚房里挂着用彩纸做的飘带和五颜六色的气球,窗子贴上了大红喜字,一张红木床上洒满了花生、红枣、桂圆,只等新娘送来丝绸缎被。周围还摆放着高柜、条柜、穿衣镜等家具,上面都贴上了喜字。里里外外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院子里挤满了去接亲的人,他们是村里的年轻小伙。新娘子是四川人,与冬林哥家隔着遥远的路程,征得女方父母同意后,冬林哥把接亲的地方安排在县城里一个大的酒店里面,宋春晓的家人和亲人提前两天就来到了酒店。随着重重的三声炮响,迎亲队伍出发,洪亮的唢呐声和鞭炮声混在一起,彻底打破了乡村的宁静。冬林哥穿着笔挺的藏蓝色西装,身材越发颀长,俊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戴着红色胸花坐上借来的桑塔拉轿车,向接亲地进发,轿车后面跟着三辆双排座皮卡车,全都系着红色绸带,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快速行驶,吹唢呐的人鼓起腮帮子,铆足劲摇头晃脑使劲吹,整个山村都被叫醒了。

中午时分,一群小孩在田埂上高声喊道:“新娘子来啦!”唢呐声由远及近,迎亲的车辆缓缓驶来,停在了公路上。爆竹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在媒婆的安排下,冬林哥弯腰从车门口背起新娘子往家门口走,新娘子一只手拿着红伞,一只手圈住冬林哥的脖颈,娇羞动人。旁边的两名女子一边走路一边将碎彩纸从新郎新娘头顶撒下,似天女散花,拥挤的人群开始起哄:“新郎官背新媳妇了!”……后面长长的队伍抬着新娘子的嫁妆,五颜六色的缎子被、电视机、洗衣机、影碟机、电风扇、电饭锅……还有大大小小的盆和桶及各种装饰的小玩意,每个人手上都没空着。入了拱门进院子,冬林哥放下新娘子,牵起她的手往堂屋里走,新娘子一袭红裙将身材衬得更加窈窕,一张俏脸明艳动人,头发上的珠花闪闪发亮。

拜堂仪式开始,冬林哥的爷爷穿着新衣服坐在上方,笑容与褶皱挤在一起,嘴都合不上,眯成一条缝的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一对新人在带礼人的高声喊叫中,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敬茶、改口、发红包一气呵成,新娘子被送入洞房。院子里开始摆酒席,第一轮的人还没吃完,后面已站着等待的人,也叫吃“抢抢席”,平时爱开玩笑的人,会趁对方不注意时往他的碗里加一大瓢菜或饭,引来旁人哄堂大笑。唢呐声、影碟机里循环播放的歌曲声、帮忙打盆人的吆喝声搅和在一起,演奏着小山村特殊的婚礼进行曲。

最有趣的莫过于夜晚闹洞房。冬林哥和他的新娘子被大伙儿包围在中间,要求他们表演节目,冬林哥讲了他与新娘子的相识经过,新娘子表演剪纸,一双巧手剪了很多小动物和花朵,栩栩如生,引来满屋子人的惊叹和夸赞。节目表演完后开始做游戏,有人把苹果用一根细线拴住,然后提着苹果放两人中间,让新郎新娘吃苹果,当两个人的嘴快咬到苹果时,提苹果的人眼疾手快,一下子将苹果往上一提,两张嘴准确无误凑到一块……新娘子羞红了脸,周围人开始起哄,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从婚房传到院子里,小小院落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喜气洋洋。

冬林哥结婚后,为了照顾年迈的爷爷,他没有再出远门,选择在本地找事做。

他与朋友合伙开了沙石厂,选好地址后,他们去县城里找了好几家单位,奔忙了一个多月终于把安全生产证、开采许可证、营业执照等证件办到手。

沙石厂离镇里比较远,坐落于一座大山脚下,四周以郁郁葱葱的山峦为背景,几公里以外没有一户人家。所有设备配齐后,多次进行了安全测试和调试,确认无误后请人看了开工的日子。

开业那天举行了剪彩仪式,“林祥沙石厂盛大开业”的红色条幅格外引人注目,冬林哥买来一只大红公鸡祭拜土地菩萨,随着剪刀的“咔嚓”声,红绸带被剪断,礼炮齐鸣,掌声不断。冬林哥的脸上荡漾着喜悦,眼睛里闪动着像星星一样的东西,他和合伙人表明了实干的决心,对未来进行了规划。镇里来的领导在仪式上讲话,介绍了沙石厂在促进当地就业、带动产业链发展方面的积极作用,强调了企业对环境保护的承诺和责任。二十几个工人身穿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设备之间,调试开始,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冬林哥的沙石厂正式开业。

随着房地产行业的异军突起,冬林哥沙石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村里有好几名常年外出打工的青年回来去了他的厂里。他想做的又一件事是把闷洞村的土路修成柏油路,此时恰逢国家“村村通油路”项目实施,在县乡两级政府交通部门的鼎力支持下,冬林哥积极组织村里的劳动力,垫资率先把闷洞村至镇里的泥巴路修成了柏油路。

通路那天,路面上黑色的沥青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光泽,像一条黑色丝带轻盈地穿梭在翠绿的田野之间,路面平整宽阔,足以让过往的车辆畅通无阻。闷洞村的公路告别了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旧貌,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驾驶小型农用车,在新修的油路上轻快行驶。孩子们更是兴奋不已,他们追逐嬉戏,踩着自行车在路上留下一串串欢快的笑声。老人们坐在家门口,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眼中满是感慨与期待。

土路变油路,闷洞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姿态向前迈进。冬林哥买了属于自己的轿车,他越来越忙,笑容也越来越多,如沐春风。村子里哪家有急事或困难,他都会慷慨解囊,伸出援助之手。

通油路的第二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厚厚的积雪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庄稼地,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公路上车轮碾过的痕迹很快又被成团的雪花盖住,变得既滑又难辨方向,不管是轿车还是农用车,都力不从心,车轮空转,发出阵阵无力呻吟,村里至镇里的路被封,整个县城实行了交通管制。

一天半夜,冬林哥接到村主任电话,让他赶快去刘三毛家,刘三毛七十多岁的老爹哮喘病复发,呼吸困难,药也没有了。冬林哥快速穿上衣服冲了出去,雪还在夜色中狂飞乱舞,寒风凛冽,白晃晃的看不见路,他凭着记忆朝刘三毛家的方向奔去。刘三毛在外打工还没回来,家里只有老婆和两个读小学的孩子。 他赶到刘三毛家的时候,村主任带人先到了,村主任拨打“120”电话,对方告知因连续下雪凝冻,到闷洞村道路受阻,坡高救护车根本上不来,只能在路口接。刘三毛的爹喘得很厉害,嘴里渗出了白色液体,他老婆哭着急得团团转。众人找来一块木板,将老人放上去,盖上厚棉被固定好,抬起往镇里赶。冬林哥和一个村民抬前面,村主任和另一名村民抬后面,刘三毛老婆跟在后面。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连走带奔,夜空中飞雪在每个人的头发上、脸上久久停留,脚下厚厚的雪使劲往鞋子里灌,手脚冻得像马啃。他们顾不得冷也顾不得痛,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较量,孤冷的身影在雪地里快速移动,每个人心里都涌动着巨大的能量,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凌晨三点左右,他们终于赶到了救护车停的路口,帮着医生和护士把老人抬上车,医生给老人急救处理后,对着冬林哥说:“他的慢性肺气阻发展很严重了,幸好你们赶得及时,再晚一些可能呼吸衰竭危及生命”,刘三毛老婆含泪向他们道谢。看着救护车快速离去,冬林哥和村主任相视一笑,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平整宽阔的乡村公路为他们此行节省了宝贵时间。

2014年,宋春晓为冬林哥生了第二个女儿,他视两个女儿为珍宝,十分疼爱。宋春晓想要一个儿子,和他商量怎么躲过计划生育工作组,他断然拒绝,说生儿生女都一样,不想违背国家的政策,宋春晓说不动他,也就打消了再生孩子的念头。他们家成了村寨计划生育宣传工作的典范,很多年轻人也不在生儿生女上纠结了。也就在这一年,他爷爷因年事已高生病去世,他厚葬了爷爷,他和爷爷感情深厚,伤心了很久。

冬林哥的沙石厂管理有方,效益一天比一天好,他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商品房,对村里的房屋也进行了改建,外墙全部贴上了瓷砖。他虽在城里买了房,但长期住在村里。

沙石厂最大的客户是县城的三建公司,主营路桥和房地产开发,三建公路与沙石厂的结算方式是每年年底结一次账。这一年地产经济出现低迷,到年底了三建公司还迟迟没来结账,冬林哥的沙石厂也出了大事。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林祥沙石厂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台重型碎石机附近瞬间被浓烟和火焰吞噬,机器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属断裂的尖锐声响和碎石崩裂的巨响。尘土和碎片如风暴般四散开来,遮蔽了天空,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工人们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惊慌失措,尖叫着、奔跑着,试图逃离这恐怖之地,然而一些人还是被飞溅的碎片击中,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尘土中混合着复杂的血腥气息,让人窒息……

冬林哥赶到现场时双眼圆睁,全身颤抖,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容不得多想,他与救援队的人员一起投入了紧张的救治工作中,争分夺秒挽救每一个生命。他的声音沙哑了、衣服划破了、手也受伤了,全然不知,在医院与工地上来回奔跑,一边安抚伤者家属,一边全力筹钱救治伤员。万幸的是这场事故没有造成人员死亡,重伤3人,轻伤11人。

听到冬林哥沙石厂出事故的消息后,我分外震惊和担忧,快速赶到他身边。我大学毕业到市里工作还不到两年,也没多少积蓄,只能尽力而为,给他的更多是精神安慰,帮他跑跑路,处理善后事宜。冬林哥的沙石厂被封,他前前后后接受了若干轮调查,身心和经济都受到了重创。他卖掉了县城里的房子,赔上了所有的积蓄,三建公司的欠款也没有要回来,他还背上了债务。

好长一段时间冬林哥情绪低落、萎靡不振,幸得他老婆细致贴心,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据宋春晓说,冬林哥多次去找三建公司要欠款都没有结果,最后一次他站在公司的顶楼上,脸上写满了无奈和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跟在不远处的宋春晓看到那一幕大声哭喊起来,冬林哥回头看到泪流满面的老婆,终于转身缓缓走过来,拉着宋春晓一声不吭地下楼,回到了家里。

一年后,冬林哥终于缓过神来,经朋友介绍,他去了县里一家大型的种植公司从事后勤管理工作,公司主营花圃苗和茶苗。在那里,他认识了人生中的贵人林教授,林教授是公司聘请的农学专家,高级农艺师,尤其对茶叶有较深的研究。通过工作接触,冬林哥热情周到的服务、勤学好问的态度赢得了林教授的好感。他经常听林教授谈论茶叶的种植、采摘、生产、加工等环节的知识和技术。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多,从茶叶到茶文化,从茶文化到人文艺术,谈了很多,他与年过半百的林教授成了忘年交。

受林教授的启发,冬林哥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天晚上,他带着问题去敲开了林教授家的房门。

“是你,小刘,快进来快进来。”林教授打开门后热情地把冬林哥让进屋。

“林老,今天冒昧上门打扰您,我有个问题在心里想好久了,想请教您。”冬林哥不好意思地说。

“不用客气,小刘,有什么你尽管说,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想法有干劲的年轻人。”林教授微笑着说。

“林老,我以前创业失败过,所以心有余悸。受您的鼓励和指点,我以后想在茶产业方面去开拓新路子,具体而言,准备承包一片荒山开垦茶园基地,请您帮我参考参考。”冬林哥眼里一片真诚。

“你有这个想法很好啊,小刘,人不要怕失败,失败了勇敢爬起来就是好样的,我刚得到消息,县里五年经济规划中,把发展绿色产业作为重中之重,今后国家这方面的配套项目和资金会很多,你选的方向不会错。”林教授抬手示意冬林哥喝茶。

“那茶产业今后的市场乐观吗?我对这行不是很了解,没有足够的信心。”冬林哥露出为难的神色。

“茶叶种植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它是文化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典范。就目前市场前景看,茶叶作为天然的健康饮品,市场需求越来越大,特别是绿色、有机、高品质的茶叶越来越受消费者的青睐。当然,不能停留在传统的种植和加工技术上,要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比如在茶园里引进精准灌溉技术、土壤监测技术和生物防治技术,可以让茶叶生长环境优化,减少化肥和农药的运用,使茶叶品质更好。还有在茶叶加工上,可以引用新技术,在保留茶叶原有风味的基础上,提升其营养价值,东西好,自然就不愁销路。”林教授盯着冬林哥的眼睛,越说越来劲。

“谢谢林老,听您这一说,我感觉茶产业将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机遇的行业。下步我将从源头做起,选择一片生态环境优良、土壤肥沃的土地作为茶园基地,以绿茶种植为主,之后配套建立起标准的加工生产线,以后请您多多指导。”冬林哥双手合一,眼神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冬林哥在林教授的启发下,想法更加坚定了。他经过充分的调研、考察和评估,决定把与闷洞村相连几个村的十几亩荒地承包下来。和老婆商量后,他用自己的房子作抵押,在农村信用联社贷了一笔款作为启动资金,聘请村民把承包的荒山开垦出来,在林教授的指导下,对土地进行精准施肥,种上了优质的绿茶苗。

正如林教授所说,县里五年经济发展规划中,把大力发展绿色产业作为重点项目,其中茶产业是重中之重。冬林哥的茶园被规划进产业带,得到了国家扶贫项目资金的支持,县里注重规模效应、连片发展,帮助冬林哥引进先进的技术设备,建立了加工生产线。

茶苗长势喜人,在种植后的第四年开始采摘,茶园正式进入投资回报期。一望无际的茶园宛如绿色波浪,金色的阳光与绿色的茶树交织一起,形成了一幅幅动人的画卷。茶树上的叶片在晨露的滋润下更加鲜亮欲滴,一行行、一列列,排列整齐,散发出淡淡茶香,令人心旷神怡。

经过几年的努力,冬林哥的茶园规模越做越大,扩建了加工生产线,成立了“林城茶叶公司”,产品市场销量可观,实现了产、供、销一体化。在批量生产大众绿茶的同时,他追求品牌效应,在林教授和相关部门的大力帮助和支持下,生产出了“净芽”“翠峰”两款品牌茶叶,销售到全国各地及国外,产品供不应求。冬林哥的公司成了市县经济发展的龙头企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随着家乡旅游产业的兴起,闷洞村周围一带被发展成集“绿色、生态,旅游”为一体的经济发展带,村民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少,选择就近就业。冬林哥的茶园,每年可带动了一百多人就业,闷洞村的人开始闷声发财。

每年回老家过春节,我和冬林哥都会彻夜长谈。他沏上一壶茶,我们边品茶边怀旧,细数那些流动的日子。我们在一起非常放松和舒服,有什么说什么,说出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想法,享受着那份默契和心照不宣。前行的路上,两个人像旋转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息,相互取暖相互搀扶。多年来我喝他的茶叶早喝上瘾了,我和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是“林城茶叶公司”的老顾客。

在不久前全省青年企业家表彰大会上,我在电视里又看到了冬林哥,虽然他的鬓角已爬上几丝白发,但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眼睛里闪动着亮晶晶的东西。面对记者的采访,他欲言又止,几度哽咽,周围众多记者的长镜头照相机摄影机对准他频频闪光,我仿佛又看到了幼年时的东林哥,穿着结婚礼服的冬林哥,在雪地里救人的冬林哥,满脸绝望全身颤抖的冬林哥……表彰会振奋人心的颁奖乐曲响起,我的思绪被拉回,视线定格在电视机前那张意气风发、绽放着灿烂笑容的脸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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