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乌云越滚越浓,果然下起雨来。
放学,季挽走出校门。
解脱。
下雨天路不好走,尤其在乡下,泥泞坑洼。
山上飘来野烟。
季挽一路小跑,雨水溅上她的小腿肚子,丝丝凉。
到家,季挽把自己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楼下季父和季母吵得很激烈。
“你炒个青菜要放那么多油干什么?!油不要钱啊!”季父心头无名火,声音很大。
“我才放了多少你就在那叫叫叫,叫魂啊!”季母一天下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烦:“你干脆不要放油好了!!生吃!”
菜炒得屋子渐渐热腾,怒气升华。
“你是吃青菜又不是吃油!你少放点会死啊!”
锅里的油滋滋弹射,两个人不可开交。
炒完菜季母把铲刀往锅里锵地一摔,满眼熊熊烈火,把菜啪地放在桌上,菜汁溅了出来。
季挽在楼上听着父母的吵骂,只开了一盏台灯。
猛然间,一道闪电把天空撕裂,轰隆隆轰隆隆。
季挽微微哆嗦。
虽说季父季母天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吵的要砸锅砸盆,照理说季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们天天吵。
但,季挽没有,她一点都不习惯,她永远都不习惯。
“吃饭!季挽!下来吃饭!”妈妈在楼下喊。
“你喊一遍就行了!我听得到!”季挽突然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下楼吃饭,席间少话。
外面响闷雷,雨连绵不绝,家里泛潮。
原来,之前季父看好的一支股票直接跌停,他之前还和村上的股友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买的这支股稳赚不赔,又拿出K线走势图来分析了半天。
季父是一个微型电路修理工,以前收入还可。近年来人工智能大行其道,季父的工作没有那么吃香,生活越来越难。
股票又跌了,这次把钱全部投进去了!季父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眉头紧锁。
雨淅沥沥下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吃完,季父把筷子重重地往碗上一搭:“季挽,你洗碗。”
季挽洗碗洗到一半,季父走过来,背着手,面色十分不好看:“你不会把碗叠在一起冲啊!?你一个个冲,这水是送你的啊!”
话像连珠炮一样从嘴里扫射出来:“连个碗都不会洗!整天木愣愣的!什么事都不会做!吃的比谁都多!”
唰唰唰唰唰唰,雨又下大了,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季挽怕极了。
怕挨打。
“我…怕洗不干…”季挽“净”字还没说出口。
“你成天就浪费水,还说什么干净!还乱花钱,那么点年纪,还没赚钱就学会死命花!”说着,季父一个巴掌直接掴上来:“死命花!!啊!!”
季挽抖抖嗦嗦,浑身摇颤,手上的那叠盘子一个不稳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洁白的瓷片映着凌冽的寒光。
眼泪破眶而出。
季父气到爆炸,对准季挽的屁股又是临门一脚。
季父把心中的怒气全凝在那一脚上,季挽支持不住这么一狠踢,向前两手胡乱抓着扑着,还是倒下去,倒在一堆锅碗瓢盆的架子。哐啷哐啷,锅啊盆啊倾泻而出。
厨房里俨然一个事故现场。
季挽没有发烧,头、脸颊却烫得快冒烟,晕晕乎乎,弱小无助,哭得小心翼翼。
白炽灯泡在头顶暗暗地亮着。
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季母赶紧过来看。季挽已经僵在地上,季母扶她起来,又小声说了季父几句。
季父似乎清醒了些,没说话,拧着眉头走开了。
季挽被踢得整个人浑身松散,兀自哭,在心里骂:“整天就只会跟妈妈为了那么点小事吵。只会打我!只会打我!我好恨!”
她一气倒在床上,翻来滚去,揪扯被子。白天学校里的事情顿时轰然压上心来。
房间里只开了小小一盏夜灯,季挽躲在黑暗中,眼泪流进雨里。
一夜过去。
一天又一天,季挽在学校里煎熬过后,总骗自己,回到家就好了,其实不过是从一个坑跳向另一个坑。
放学路上。
今天是周五,明天不去学校不用看到同学,想到这里季挽的脚步都轻快了。
季挽走到村口,风吹过,浓烈的桂花香气汹涌地翻滚而来。桂花很小,星星点点的,但一开起来那香味就轰轰烈烈,路上闻着桂花香,季挽半迷半醉地回了家。
“添芳,吃完晚饭再走吧。”
季挽刚进家门就听到季父的声音。
陈添芳真心实意地笑着:“叔叔,真的不用了,我家里已经烧好了,一会要回去吃。”
说完,陈添芳看向门口,季挽的目光迎上一双温甜的眸子,在看到自己的一瞬,眼底喷发出光亮。
“季挽!你回来啦!”说着,陈添芳碎步跑向季挽,眉下是刘海也掩不住的喜悦,一把拉过季挽的手往楼上跑,不忘回头向季父打招呼,“叔叔,我跟季挽说说话就回了。”
季挽好像被突然按下了快进键,几乎冲上楼,楼梯被两个小姑娘踏得噔噔响。
迫不及待。
季挽望着添芳脑后栗色微卷的长发——已经认识七年了,添芳也出落的修长标致。季挽被这么拉着,有些充满未知的刺激却又无比安心。
到了房间。
“你,太快了。让我,坐,一下。”季挽不运动,突然跑这么快,气都喘不上,把书包脱在地上,跌进床里,胸口一起一伏。
陈添芳坐在季挽对面的椅子上,变戏法般从背后拿出一大袋零食和在衣服里捂了很久的奶茶,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要不要吃东西?我买了零食和奶茶。”
季挽抬起眼皮。奶茶,巴旦木,猪肉脯,果冻,棉花糖……都是自己爱吃的,满满当当的一大袋,季挽不禁坐了起来。
季挽顺着那袋零食看过去,眼前的这个人,三个月不见,清瘦了不少。
季挽有些心疼:“你瘦了。”,然后拿起袋子里的一颗果冻,没有再去看添芳,
“工作是会累一点的。还好。”说话间,添芳走到床边,挨着季挽坐下,“你今天写作业吗?”
季挽刻意移了移位置,因为添芳离得有些近了。
“不写。”
季挽安静地吮着果冻,想也不想答道。
旁边,添芳身上鲜嫩的气息。
房间窗户朝西,偶尔能看到不知名的鸟匆匆飞过。
陈添芳就这样看着季挽很乖地吃着果冻,眼中,季挽的马尾随着头极轻地摆动,仿佛是很满足的样子,轻薄的校服衬衫下若隐若现纯白色的文胸,季挽微胖,肉嘟嘟的,拿果冻的手连着藕一样的紧实稚嫩的小臂。
添芳眼神流连,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好一会,季挽想到了什么:“你们家吃糖芋头了吗?”
这里的传统,每家每户,到了秋天桂花盛开的时候,要吃桂花糖芋头。芋头很软,老人也能吃,汤里再撒上桂花、藕粉和冰糖,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添芳去拿了一个和季挽手中一样的果冻,撕开一角,还不及回答季挽的问题,汁水就猛地滋出来,溅到添芳脸颊上:“呀!”
闻声,季挽偏过头,迅速去抽了两张纸巾,
往添芳脸上抹了抹。季挽离得很近,身子向前倾了一个角度,也许是动作幅度大了些,衬衫绷得有些紧,添芳垂下眼刚好可以瞥见季挽胸前饱满圆润的轮廓。
“致命”的诱惑。
心不知不觉乱了节奏,添芳还是故作镇定。
“糖芋头?”添芳回过神来。
“嗯。”
“还没……对了,你家芋头汤里的桂花是买的还是自己采的?”
“买的。家里很忙,没空去采。”
“晚上一起去采桂花吧。新鲜的桂花放在芋头里特别香。”
添芳拿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看向季挽,全是期待。
季挽刚好吃完果冻,拿手揩嘴边的果汁渍,又舔了舔指头,心满意足地笑着看向添芳:“好。吃完晚饭…我们去村口,那里有很多桂花树。”
只这一笑,陈添芳心下就激流暗涌,再多七年也看不够,每次看到季挽就像一见钟情,一年又一年,数不清的一见钟情。
“好,吃完晚饭你要来啊。”添芳起身,边看季挽边倒退走到门口,“我带袋子,用来装桂花。”
这时,季母在楼下喊:“季挽,吃饭了!”
季挽:“知道了!”
又向添芳点头示意她回家吃饭。
…
添芳晚饭吃出了蜜一样的甜。
三个月。离开村子三个月,要补贴家用跟爸爸去外地打工,说不出的心酸和疲惫,在看到季挽的那一刻全部释然——只要你在,就都是值得的。
秋天的天空仿佛特别高远、清晰,能看到每一片云的纹理。傍晚夕阳躲在山后,余留橘色耀眼的光。
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饭菜的香味肆意游走在家家户户的门前门后。
吃过晚饭,季挽走向和添芳约定的地方。
太阳完全落下,天开始变凉,季挽紧了紧衣服,表面平静如水。
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家里学校的破事,就无比烦躁。
村口。添芳在桂树下招了招手,季挽看到了,仍旧不紧不慢。
桂花香把空气熏染得淋漓尽致。
不等季挽走到跟前,添芳就跑过来:“挽挽,我要被香死了。”
季挽轻轻地笑了,兀自闭上眼在树下享受这热烈的桂香。
不知什么时候,路边的大灯亮起来了,光扩散到这边的桂树林里,桂花被照的无比鲜亮、精神。
季挽一直都觉得桂花就像个子小小的实力唱将,看着不起眼,但一开口就爆发出体内的洪荒之力,艳惊四座。
添芳藏不住地喜悦:“挽挽,我来摇树,你拿袋子接。”说完,拿出两个旧的布袋子递给季挽。
季挽依依不舍地睁眼,接过袋子。袋子很朴实,给人一种老实稳重的感觉。
开始摇树,伴随风在枝丫间旋转跳跃,嫩黄的小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成千上万的碎金旖旎不绝。
季挽看呆了,嘴巴微微张开。
灯光照进季挽细细的眼睛里,亮如明星,添芳也看呆了。
季挽很快就装了满满两袋子,又把袋子束紧,走向添芳:“装满了。”
季挽那时候真的快乐。
香气真的可以让人心情变好,两个姑娘如同欢快的雀儿。
花瓣落了两个人满身,添芳注意到季挽的耳后还有两片,于是把脑袋弯到她耳后吹,温热的气扑来,细腻、柔软。顺带添芳几缕细长的头发蔓延上季挽冰凉的脖颈。
季挽的耳朵立刻敏感地红了,眼脸耷下来,神情迷离,她试着张了张口,但什么也说不出。
添芳看到季挽红了的耳朵,嘴角扯起一丝很淡的笑:“嗯。回家吧,不早了。”
“嗯。”季挽虚虚地回答。
夜风阵阵。
季挽任由添芳拉起自己的手,走回村子。
一只手沉稳有力包住另一只的软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