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杂志上看到一个词语——独植。独立栽种的植物。家里种了两盆滴水观音,每次看着它们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清朗风骨的人。它们没有香气,却于心中香气如兰。日子久了发现它们并不常常能滴出水来,对其热爱却日益增加。
两盆植物是大生离开这座城市时托付给我的。
每次遇到新朋友,他总是腼腆微红着脸微笑着,低下眼不太敢直视对方。
“我叫大生。是生活的生,不是齐天大圣的大圣。”
满目是草木葱茏的江南。
前些天母亲来看我带了些家乡的食物:梅干菜、酱黄瓜、腊肉还有咸鱼。我是不喜爱这些腌制的食物的。它们是江南腐败的一面。母亲那一代人还是一心一意对待古老的食物腌制方法的,扭曲的艺术手法处理食物无声地体现了祖先们对食物深入骨髓的善待与爱。
我将它们打包,要带到远方。春天的风还不热烈,食物抵达的时候应该不会腐烂的更彻底到无法入口的地步。
世间的盐巴、香料和情义都是极好的防腐剂。
灵魂迸裂然后想要走上宿命的轨道,再大的狂风怒吼声也掩盖不知灵魂要出走时发出的尖锐的嘈杂声。
大生说:“我要走完我想走的路,写完我想写的文章,读完我想读完的书。”
于是他走了。
大生利索地收拾了行囊,退了租住的公寓,买了能最快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
两盆滴水观音是他在这座城市唯一的牵挂并维系他热血地生活下去的东西。他舍不得让它们自生自灭或是托于陌生人,于是搬进了我家。
我趁机悄悄把《边城》放进他的包里,里面夹了一封信。
都是害羞的人啊,说不出令人感动落泪的话。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没想到他周游一圈,最后留在了那条小溪边。
他写信来,寥寥几句,问了两盆滴水观音的近况。末了写到,那里的天空中云彩的涟漪呈现杏黄色和绛紫色,感觉那么梦幻以至于常常询问自己为什么降临这个世界。
租下一间已经很破旧的两层小院,据说以前是一大户人家的别院,倒也看不出原有的风光了。一楼给远游者喝茶歇息,二楼有几间客房和他自己的书房。
两边的人家依水而居十分惬意,对岸便是重庆的土地。街上很安静,天气好的时候几户人家的老人们会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轻声聊天。这里居住的少数民族,大生说和上了年纪的人沟通是语言不通的,你笑着用手比划着,我也笑着用手比划着,谁也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却美好得很,心里暖暖的。
大生的客栈距离《边城》中翠翠的雕像所在的小岛只有几百米。我问他可不可以划船带我上岛看看。他拒绝了,理由是那里很荒凉每一次在岸边看着心里都不是滋味。
“总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我的身体里好像住了一个复合的灵魂,正如此刻我因尝试过真正的生活而中了毒又找不到解药。”
他的眼睛如我第一次见他时一般清澈,尘俗没有堵住他的深渊。
一连下了几日春雨。这是边城的烟雨,带着湘西古老的记忆,混着沈从文绵长的诉说。离开前一日的傍晚我看到了他信里描绘的绮丽的云彩。小山城被时光遗忘,像是一个不曾被开启的故事,封存在斑驳的老墙和洁净的山水之间。岸边随意停放的木舟等待稀疏的游人。沙沙作响的树木在叹息,此处万物都有情。
靠窗的大木桌子上点了蜡烛。与浪漫无关,大生是不喜现代的物件的人。所以客栈里装了电灯,他独自一人时总是点蜡烛的。他亲自下厨,清炒西兰花,凉拌豆腐,芙蓉蛋汤。还用我带来的腊肉与香干一并清炒。一时间分不清江南、湘西和北方的味道。
晚饭吃得很安静,我抬头看了他好几次期待他说些什么。空气一直寂静得窒息。
七点钟不到,天色就暗下来。他倒了杯清茶给我,一人清理着碗筷。
这美好的时刻作为口感朴素的家常生活的味精,只能添加少许,而不能当米饭天天享食。
在一片纯粹的黑瓦屋顶下,古旧的狭长木楼梯走上去发出低沉的叹息。窗外长了新芽的大树上,有一轮明月。我第一次觉得它这么亲切。
有了这棵大树和这条小溪的庇佑,人们舒缓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体味到了这份欣喜让我明白大生为何愿意在这里安定下来。
梦里春风赶路,不如归去。
还有植物等候我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