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和王家卫的电影相遇都为时不晚。说电影沉闷的观者,只是闭塞了视角不愿去懂它,若是去懂它,怎样都是懂。
如今对于现象级的微电影,王家卫先生可称之为先导。他在二十年前就抓住了隐喻和情绪的精髓,使影像如同意识在流动。他用缓慢翕合的影像语言,表达了很拥挤的文字语言,随着啼笑众生相一泻而出。文艺狗会被他煽情至死,大肆写影评饕餮。普青或许会打一个有情调的瞌睡。
电影的调门很爵士,电影的色度很波普,电影的口味很威士忌。有些镜头,像是村上春树的小说。而且给电影起名字,王家卫也是一样喜欢乱来。《重庆森林》,是他对潜意识和老去记忆的隐秘投射,我不禁想到了《挪威的森林》。《2046》,照样是用符号化和感觉化精准操持了未来感,我不禁想到了《1Q84》。
王家卫最放肆的一点,是对时间的报复。他给时间烙上了独属自己的注脚,于是时间便走的一脚深,一脚浅,步伐紊乱,醉意醺醺。电影里的时间,代号王家卫。
《重庆森林》里,心悸可以让时间几近凝止。
1994年5月1日零点,警察223一口气吃掉了三十罐凤梨罐头。这一天是他的生日,是他擅自定下的爱情三十天失效的过期日。自4月1日他被捉弄般地宣布孑然一身之后,警察223便陷入了结绳记事般的仪式化的等待,每天买一罐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
最信不过便是自己,是现代人的依存症,主观的情感非要客观的时间来确认不可。否则,情感或许便会失落在某个静止的坑洞里,失去和人心一同自转的效力。
一夜之间相对于三十罐凤梨罐头,如同三十天相对于热度的冷却。三十天虽短,但感情的变化却异常集中,正如一夜吃光三十罐凤梨罐头后产生的生理性厌恶。当过期的凤梨罐头被工作人员回收,警察223明白他的爱也已被时间回收。
情感是私人的,时间是公共的。而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时间也是私人的。你想让它过得快,它便可以过得快。你想让它过得慢,它也可以过得慢。当主人公忧郁的时候,时间永远是过不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当主人公快活的时候,便不知时间去了哪里,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王家卫对时间密度的控制就像在把玩一坨橡皮泥。他知道时间对于某些人意味着变,橡皮泥被他调皮地揉捏。就像被抛弃的警察223和警察663。他知道时间对于某些人意味着不变,橡皮泥被捏成某个形状后他便兀自离开。就像从未卸下假发、墨镜、雨衣这身行头的神秘女子,不曾分清、也不曾畏惧白天、黑夜、晴天、雨天。
同样不曾为时间改变的,还有周慕云。而且,他也不为谁改变。
《2046》里,周慕云塑造了一个无耻的时间恒定的假想乌托邦。周慕云,他是如此地喜欢避重就轻,总是刻意地制造迂回,留下后路,杜绝记忆的叮咬。于是人生多了很多相似的桥段,于是他失去了时间的有始有终,一如他笔下诸多大同小异的故事。在2046号房间,一次又一次上演着逢场作出的戏,在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风流的眼里,早已住下了2046年的世界。
王家卫的电影,梁朝伟唱主场,张国荣走过场。《春光乍泄》,他们打了照面。围绕时间的那些浓浓淡淡,依然化不开,躲不及。
“我们从头开始吧。”每当何宝荣轻描淡写地讲出这句话,黎耀辉就知道又要栽在他手里了。
从头开始,看似是对时间的调戏。时间的作用被人为地否认了,跳脚的却是人。这时一声冷笑最是应景,而不觉得矫情。
“就当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于是两个假装新生的人若无其事地重又纠缠在一起。驾轻就熟地爱,驾轻就熟地恼。
王家卫对时间的敏感源自现实生活中时间对王家卫毫不留情地驱赶。王家卫拍电影,动辄几个年头走马扬尘而过。《东邪西毒》花了两年时间,《2046》花了五年时间,《一代宗师》花了八年时间。也许这也是王家卫酷爱用慢镜头的原因之一。他说,慢,是对时间的一种尊重,他用三年的时间,把工作室变成了家。我认为他的慢无可指摘。至少,慢火烘焙出的电影,在用时上比其他电影更接近人生。
代号王家卫的时间,最适宜用来文火煲汤。
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身高190cm的文艺硬汉,脸上正挂一副墨镜,叼着根烟,很认真地随意着。或许,一场世情百态,便是一场文艺拼图。他正在缓慢地用墨镜下的眼睛拍电影,他在缓慢地用烟味熏过的心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