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喝了,再喝真的要死了。
从酒馆回到家天色已经微亮,在邮筒里取过昨天的杂志,上官小姐的信孤零零地躺着。这已经是第六封了吧?她爱的不是我,而是与她相似的自己。
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个温柔的人。无视上官的一厢情愿,我继续着自己随性自由的生活,无聊的夜晚一样被陌生的身体消磨着。偶尔我也会觉得疲惫,渴望心灵的交融,可是在我的同性生活中,性一直是唯一的,与爱无关。而我,生活里没有女人。
被派遣去公司纽约的分部是十分突然的事情,在一个平常的下午老板找我聊天,然后按部就班地办理各项手续及交接工作、应付接二连三的送行大餐,等到我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异乡了。
对于我而言,无论国内国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每晚流连于各式酒吧肆意纵性,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也逐渐经历所谓行尸走肉的具体滋味。因为你无法在接受自己性取向的同时,还天真地期待能够迎来真爱。如果那年在简陋的女生宿舍下铺我能够再冲动一些,也许会过上与普通人无异的生活,也正是在那一年夏天,我才知道女性一旦将异性迎进宿舍,她是不会真正拒绝你的,只是我知道得太晚,又过快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是个秋天的夜晚,我开着自己的破车穿过城区在纽约的黑夜里游荡,午夜时分我来到西村的一间Gay Bar。人并不多,昏黄的灯光里全是莫名的眼神。酒保Jason是认识的,他给了我常喝的杜松子酒,示意我看吧台尽头的一个人。我瞟了一眼——长头发,耷拉着头,看样子是喝了不少,没什么特别,我有点疑惑。
“Chinese boy, very cute!”眼神犀利的Jason一向能分清亚洲人的国籍。
我转头看过去。他的长发垂在肩头,穿了件高领的黑色毛衣。可能是觉得有人在看他,便抬头望过来。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直直的眉毛,深陷的眸子,不经意的气质,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忧郁。微锁的眉头,涣散的眼神——那种笼罩了他的忧郁和极端的无助,让人心悸。
音乐在寥落的空间里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有些木然地冲着我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就漫不经心地低了头,无所谓地望着他眼前的酒。看似无意的动作缺乏善意,还散发着没道理的孤傲,这是我不喜欢的,有点做作。看着他摇曳的长发,我有些不以为然,便转头回来。敏感的Jason 浅浅地笑了,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不早了,起身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我竖起衣领裹紧风衣,走进雨中。当车子拐过街角的时候,我一眼看见了他正和一个又高又壮的洋人在雨中纠缠。他徒劳地想要挣脱对方,可惜脚下不稳,被对方推向墙角。两个醉鬼,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当街的闹剧,有点幸灾乐祸。心想,你不是挺牛X的吗?我踩了一脚油门,车子飞快地冲出去。
红灯亮了。踩了刹车,缓缓停在十字路口。我看着空洞的后视镜,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手却挂了倒档,脚重重地踩下去,车子在寂静空旷的黑夜里发出刺耳的声音,疾速倒回去。水花击中了他。
我放下车窗,顺口冲他喊:“嘿,阿Ken,还不上车!”两个人都有些发愣,还好他随即反应过来,甩开还在愣神儿的洋鬼,迅速开门上车。
那家伙发急地hey、hey乱喊,我边关车窗边看着他说,“He’s mine”对方愤愤地咒骂,我伸出中指回敬他。
开出两个街区,我转头想问他住哪儿,这才发现他已经蜷在后座睡着了。我从不带生人回家,一时又想不出该去哪里,就干脆停在路边。听着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和他沉沉的呼吸,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他眉宇间不快乐的东西是我一直努力要挣脱的,我以为自己做到了。可在车子倒回去的瞬间,我明白,我又被那种忧郁抓住了。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可有些事,就是逃不开。
一夜无眠。
音响里重复地低唱一首歌——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我用了一包烟和一个晚上等他醒来。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几点了,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催我赶紧送他到学校。我盯着他,不出声也不动。他有点无措,低了头,静静地。我转过身,发动了车子。
到了学校,他转身就要下车,我拉住他。“这是我的电话。心情不好就找个朋友聊聊,别醉到顾不了自己。”他的脸瞬间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迎着阳光,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让我心痛。他开门下车。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Ken”他笑着大声回答。第一次看到他孩子般的笑容,让人动容。挥手转身跑进大楼,看着他的背影,我无声地笑了。车子调了头,心里开始若有所失。
那天分手后,他一直没给我打过电话。时间长了,有时我会觉得那个雨夜,是我酒后杜撰的故事。偶尔,身下的各色面孔会让他模糊的眼神和微笑瞬间闪现,但这个模糊的影子离我很远,跟我的生活无关。
他的笑容日渐模糊,我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可我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接到了一个关于他的电话,是纽约警察局打来的。
帮我办手续的那个年轻的警官,不停地问,“你的朋友坚持说他不是Gay,他是吗?”看得出他努力用浅蓝色的眼睛传递着信息。
不过我实在无心搭理他,“是吗,他就为这个打架?”
“是啊,何必呢,Gay又怎么样。”他让我签名,却攥着笔不松手,“他一定会中国功夫,他的室友肯定不敢再惹他了。”
发现我看着他的手,才反应过来,忙松了手,不停地说Sorry,满脸暧昧的表情,我倒是可以肯定他是十足的Gay。
Ken的眼角红肿,看了我一眼,就低了头默默地走过来。我不忍看他的样子,递了自己的太阳镜给他。
“对不起……谢谢你, 幸好你的名片在我钱包里,我是说……”他语无伦次又词不达意。
“我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公寓里一片狼籍,连电脑都砸了。他弯腰收拾地上的书本,瘦削的肩膀显得无助。在黑暗中,我忽然体会到他的恐惧,那感觉并不陌生。多年前那个阴冷的下午,那张逐渐靠近的脸,我的恐惧和亢奋,还有漫天密布的乌云和呼啸的风声,成了我永远的伤痛和无法停止的开始。
我回过神来,对他说:“你要是不介意睡沙发,就跟我走。然后再慢慢另找房子。”
在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带着一个名叫上官越洋的男孩回了家。他有点失魂落魄,还有点紧张。我开了暖气,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