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胡可从草原回来后,黑成了一块炭。见他的人无一例外地将嘴张成O型,然后冒出同样的一大串问号:可可怎么黑成了这样了?这孩子去哪了?
胡可用不作声的微笑应对所有人的错愕。然后将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整理行囊整理心情。他还要出发,还要再去那片紫外线强得像X射线、格桑花开得像火一样热烈的草原。他要去帮藏区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替兰朵儿完成她未竟的心愿。
上上一周,当他的双脚踏入兰朵儿生活过的土地时,他真的被惊呆了:怎么会有如此贫穷的土地?怎会有如此落后的地方?我的兰朵儿,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地广人稀的草原,胡可没怎么费周折就打听到了兰朵儿的家。
兰朵儿的母亲苍老得超出了胡可的想像,只是眼神依然清澈。老人接过胡可的行李箱,一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洁白的哈达,递在他手里。胡可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戴在脖子上。他知道,这是藏族迎接贵客时才会有的隆重习俗。
一只身形高大的藏獒靠过来,友好地蹭蹭他胡可的裤腿,又走了。
老人说了一大串藏语,他就听懂了其中的一句:沙达、沙达。兰朵儿曾告诉过他,沙达就是谢谢的意思。
晚饭后,兰朵儿的哥哥带着胡可去了村里的学校。学校不大,但真的是村里最好、最漂亮的建筑。夕阳薄暮中,校园里的八瓣梅和小菊花开得忘情专注、娇艳欲滴。兰朵儿的哥哥说:这些花籽都是兰朵儿种进去的,她说孩子们生活的地方不能没有花儿。她从小喜欢花儿,特别是格桑花。
兰朵儿用过的讲台,摸过的黑板。兰朵儿跑过步的操场,兰朵儿亲手种下的花儿。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兰朵儿的样子:她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奔跑的样子……越来越浓的悲伤哽在胡可的喉头。兰朵儿的哥哥说:妹妹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能进校园读书,然后做一只飞出草原的雄鹰。
哥哥说,兰朵儿从小喜欢的是舞蹈。她从村里的小学跳到镇里的初中,又从镇里的初中跳到县上的高中,年年跳年年拿奖。高中毕业时原本可以报考舞蹈学院,可她却临时改变主意进了师大。
兰朵儿,所有人努力的原因是要离开贫穷和落后,你却是为了回来,然后为了让更多的人离开。
兰朵儿,你把自己短促的青春做为赌注,抵押给孩子们的未来。可是,你自己呢?孩子们可以像菜园里的青葱般一茬茬长大,挥着梦想的翅膀飞走。你呢?
你的青春原本该属于舞台、属于更多的鲜花和掌声啊兰朵儿!无数把带着锯齿的利刃一下一下划着心脏,胸腔里发出沉闷的撕裂声。疼得胡可不得蹲下来抱住自己。
你不舒服吗?兰朵儿的哥哥关切地俯下身子,却没看到胡可的脸上爬满了汹涌的泪水。厚重的暮色里,胡可用手掌捂住了整张脸。挡不住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汹涌如草原7月的大雨。
兰朵儿,我讨厌你这样的不告而别!
兰朵儿是胡可大学不同系也不同级的师妹。倘若不是学校组织的那次公益活动,倘若胡可和兰朵儿都不是各自班级志愿者协会的会员,他们一定会像身边那些不同系也不同级的同学一样走完四年大学生涯,然后没有任何交集地融入茫茫人海。
那次是为市区一所敬老院的老人们送去中秋节慰问。搞卫生、演节目、讲故事,总之是要让老人们感受到节日的快乐家庭的温暖。擦玻璃的过程中,兰朵儿脚下没踩稳从窗户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踝。但在接下来的文艺表演中,贴了创可贴的兰朵儿依然坚持跳完了独舞《扎西德勒》。胡可注意到,整个舞蹈过程中,兰朵儿白皙的脸庞上一直渗着黄豆大的汗珠,但她始终面带微笑。兰朵儿的纯朴和坚强让胡可眼前一亮,他莫名地感觉到心疼。
返校途中,胡可强制性地兰朵儿扭伤的脚踝又换了一次药——离开前他特意跑去药店买了红花油。兰朵儿歉意地说着谢谢,脸上染上了红晕,一幅娇羞模样。之后不久,他终于牵到了兰朵儿的手,两人真正走到了一起。那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次去养老院看望老人,为他们拆洗被褥,陪他们聊天下棋。胡可说,他的爱情是从这里开始的,他要时刻记得感恩爱的源头。那些候,尽管两人都知道毕业后不能在一起,因为兰朵儿要回自己的家乡,胡可要去继承父亲的企业。但是,两人都舍不得离开对方,都在祈祷毕业能够遥遥无期。他们甚至假设未来,假设两人在一起创业、结婚、生子后琐碎的幸福,可两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无尽的忧伤。胡可握着兰朵儿的手说:也许我可以不去过父母规划好的人生,可以跟着你去草原教书,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兰朵儿吻吻他的额头:草原上的条件很艰苦,你会受不了的。你只要记住地老天荒,记住我们的爱无关距离和岁月,就好。
天荒地老。胡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刷过心房,温暖,却又疼痛。
那年,他们刚刚大三。
毕业第一年的夏天,兰朵儿打来电话,说她决定离开县城的中学,去乡下支教,因为那里的孩子们更需要她。电话里,兰朵儿口气坚定而乐观,并邀请胡可在格桑花开得最好的季节里去游玩,看看她的学校和孩子们。
可是,才不过隔了一年,兰朵儿就以绝决的方式离开了草原,离开了胡可,丢给他一个还留有余温的诺言:地老天荒。
兰朵儿的哥哥说,那天雨实在太大,兰朵送孩子回家途中又逢河水上涨,等村支书带人赶过去时,孩子们在河边哭成了一团。那个叫桑珠的孩子哽咽着说,老师兰朵儿把他推上岸后,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就跟着河水走了。
兰朵儿,我们的地老天荒呢?胡可一嗓子吼出去后,空旷的草原很久才发出了回声,回得胡可泪如雨下。
为孩子们购书包、买学习用品,胡可很细心地收拾着行李。好在父亲忙于生意,母亲忙着美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离开前的踪迹。他没有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而是留了张言辞恳切的字条给父母,然后毅然决然地出了家门。
毕业两年多,他的心从来没有像在草原上那样安宁和踏实过。他知道,因为那里有他和兰朵儿未曾完成的诺言。即使孤单,他也要去坚守两个人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