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姐姐已经这么可怜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是嫉妒她比你美么?”
一位身着月白水云道袍,手挽桃木剑的清冷道姑瞥了一眼蹲在篝火旁絮絮叨叨的小女孩,又自转动炭黑的烤狐肉,冷冷道:“你怎么不叫师父了?是怕受到牵累,连你一块宰了?”
那小女孩生得鬼灵精怪,全不似稚童,反有几分成人的市侩狡诈,正是打幻海城认白长爻为师,并一路跟出的司空蕊。
而这清冷道姑和埋头膝间不住抽泣,意志颓靡的女子正是玄通观的白金大弟子东宫瑾和青丘骨狐白长爻。
她在逃出魔门地阴堡,又与祖奶奶白玄牝仙凡两途后便承继遗志,誓要顾拂好青丘一族。
怎料跨越数百万里,重回青丘狐穴,所见竟是山门被毁,洞府族人尸横遍地的惨烈场景。
白长爻还未自受辱后与九玄真人分道扬镳的苦痛中走出,而今又遇此变故,连番打击,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任何留恋,只抱膝蹲地,不住哭说:“祖奶奶,对不起,我没能守护好族人…”
这种背负整个种族命运的大任对于白长爻来说实在过于沉重。
毕竟她也不过是位天性烂漫,一心只想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子,最后与他厮守终身的寻常姑娘。
只可惜她这骨狐仙的特殊身份注定了她生来便不寻常的一生。
幸在白长爻自认为找到了一生所爱,不幸的是她所找的却偏偏是世人所倾慕的清玄老祖。
那时的她为了接近游清玄确实目的不纯,被族人寄予厚望,总来也与联姻,为了寻求庇护无异。
可在与之相处的过程中,白长爻自得其乐,已然没了复杂的利益纠葛,哪怕祖奶奶施威,欲用狐族秘法借白长爻之手打入游清玄的元神中,亦为她所绝然拒绝。
即便如此,在对爱生性有着至纯之念的游清玄看来,本念不净,那便是罪无可恕的原罪。
于是游清玄在洞明一切后淡然一笑,并顺手给她指了一条善道,想是若能让她摒弃妖性,造化人族,亦不失为一场功果。
本以为这一千三百善的善举能彻底打消她的执念,让其知难而退,哪知这小狐狸毅力惊人,且不居功自傲,常以清玄仙子之名,附会二人关系密切,所行之事亦合他昔年道侣画影所行。
兼之骨狐形容与其一致,哪怕游清玄道心坚定,明知白长爻有意为之,亦不免为她灵动活泼的真性情所动。
二人那段游历江湖,斩妖除魔的快乐时光,虽是为他们增进了感情,却也无形给白长爻添了妖族叛逆之名。
若非有她祖奶奶白玄牝镇守青丘狐穴,只怕早给那些死于白长爻鞭下的异族妖类给清理门户了。
现下这场因果虽不知是否为当年所种,然在白长爻心里,自己或多或少都是难辞其咎的。
倘或不是自己儿女情长,一心顾念九玄真人,待在他身边总能寻觅到良机使些下作手段,兴许早控制他为我青丘狐族所用。
又或者如那涂山狐族与剑圣风尘子联姻,投靠魔门地阴堡以寻求庇护,哪会致使族人遭此劫难?
可当初白长爻迫于无奈,顶着重压也曾魅惑过游清玄,只是临了还是下不去手。
其实那时的游清玄却也是有意被蛊,神志始终保有一丝清明,若然她当真按耐不住,使用狐族秘法,欲靠卑劣手段控制自己,自然会毫不留情将这青丘一脉杀灭干净。
如此说来,不论她如何抉择,都是青丘一族命有此劫,避无可避。
而游清玄一生斩妖无数,之所以会对白长爻留了善念,除却画影之故,最大因由还是自己的身世之迷。
天选男狐,三千大道气运加身,若是为真,那我此生所行,斩妖除魔捍卫人族正道之举,岂非又变成了倒行逆施,欺师灭祖的宗族败类和笑话?
是以那玄通观山门之前,即便是妖魔邪祟,没得清玄老祖之命,谁都不敢妄造杀孽。
白长爻本是功德圆满,满心欢喜寻上了玄通观,希望九玄真人能够兑现诺言,怎料天意弄人,偏偏生出这许多离奇变故。
原本的初心已失,破镜也再难重圆,方始一步步堕入如今无可回转的境地。
“你动手吧,不要期望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只求你不要杀害无辜之人…”
白长爻失魂落魄,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压在胸前,说不出的绝望。
“哼,我才不怕嘞,连我和白姐姐一起宰了倒也干净,反正你们这些修行中人为了提升修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干得出来,杀人家族人,还烤人家狐肉吃,真是好狠的心,到底谁是人,谁才是妖?”
司空蕊坐在白长爻身边,一面义正言辞的批判人性,一面又被东宫瑾烤狐肉的香味所侵蚀。
眼睛虽撇开不见这等残忍行径,鼻子却不由嗅了嗅,最后默默咽下口水。
东宫瑾盘腿横剑于膝,自火架上扯下一块油腻的狐肉递到她面前,冷冷道:“弱肉强食,你若不想成为这肉,那就自我变强,成为捕食者…”
“趁热吃,凉了又是一股狐骚味。”
司空蕊犹豫一阵,毕竟方才的豪言壮语说得太满,如若吃了,自己岂不是和她一样心狠,奈何一路饥肠辘辘,此刻闻了肉香,肚子早已叛变,不住发出“咕咕”的乞饶声响。
“凉了吃确实对胃不好,胃啊胃,不是我想吃,是怕你受了委屈,你看好啊,我自己绝不吃,直接吞下去给胃吃,这样可不算我心狠。”
说着又放下狐肉,双膝跪地,朝那狐肉拜了几拜,随而双手合十,口中还不住念道:“阿弥陀佛,小蕊本非坏小孩,可生于乱世自要活命,这狐肉终不免弃于山野虫蚁之口,亦不如救得人命,换一场功果,小蕊在此预祝你们往生极乐,善哉善哉!”
一系列流程走完,司空蕊这才心安理得的抓起地上狐肉啃食起来。
东宫瑾不由冷笑道:“小鬼头,想吃便吃,何必求神拜佛,找那么多理由,自欺欺人可算不得好小孩。”
“那你呢,若是只顾所谓的正道颜面而留下白姐姐性命,我可不信嘞…”
东宫瑾亦知此事已无可隐瞒,眼下一小一弱,便毫无顾忌,索性坦诚道:“不错,我当日假托正名,自是得知其身份使然,但我所为,旨在抛砖引玉,而这玉,正是玄通观的祖师游清玄…”
原来东宫瑾得知白长爻便是魅惑祖师爷的妖女后,心下自有了计较。
本欲挟持她预先设好戮仙阵,再借玉灵泉之口转告游清玄,好教他自投罗网。
但东宫瑾这些日与白长爻同行,听她和游清玄早年间一起游历江湖,行侠仗义的事迹俨然便是一对神仙眷侣,内心那颗复仇的种子不禁又有所松动。
想这小狐狸虽是妖族,却屡行善举,秉性不坏又纯真可爱,目下又逢她族人被灭,哪还能忍心再下杀手?
“哦,原来你与那位神仙哥哥有仇,然后知道打不过他,所以就…就…”
“谁说我打不过他,他只不过是仗着修行日久,生来便有大道气运加身罢了。
假以时日,凭着我的努力与天资,混沌太极掌必定再次名动江湖。”
东宫瑾说到兴起,两手左右抱圆,一推一拉之间顿时生起一道黑白气团,两相流转,并为一股粗有数尺的水龙。
随之双掌排开,便见水龙直直奔涌出洞府,“轰隆”震响不绝,打在青丘狐穴对面的连绵山脉之上,当真开山裂石。
群山谷涧之中有如雷声滚滚,威势不减,苍松古柏亦为余波所断,纷纷坠于谷间云海,骇得鸟兽四散,古猿哀鸣。
一旁的司空蕊一手口含狐肉,一手也不由翘起了大拇指,呆眼赞道:“厉害的,厉害的…”
白长爻已在此哭了两日,双眼红肿,听得声响,微微抬头,略有奇色,气息微弱道:“你…你是鸿宇真人的传人?那时混沌太极掌尚未成形,你又是如何修成的?”
东宫瑾双掌下压,口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混沌之势,兼所阴阳,左手为正,右手为邪。
当初我爷爷所修本为道门正宗功法,自在太极拳中领悟阴阳之道,后因与神巢观的无根道人惺惺相惜,结为知己,却被以道门之首的玄通观视作勾结邪修。
我爷爷双拳难敌四手,最终陨落,及至我父亲暗暗参习此掌,欲要为我爷爷讨个公道:我辈修士未行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何以秉却邪修之名,便为你们玄门正宗联合绞杀?
哼,说到底那些人还是在觊觎我们混沌太极掌的功法。
只是后来我父亲修炼此掌不知为何遭了反噬,一身修为尽毁,饱受魔火攻心而亡。”
“是他所修的掌法不全?”
“不错,我父亲也是修炼至一半才发觉不对,幸在那时我还年幼,功力浅薄,并未有魔火焚心的苦痛。”
白长爻已然猜想到了眉目,点头道:“所以,你隐瞒身份入了玄通观,为的便是找到另一半的功法,然后再以此掌替你爷爷报仇?”
东宫瑾不由一声冷笑:“不仅于此,我父亲之死,也是拜那人所赐。”
“是…是九玄…”
“正是他,若不是他自持玄门正宗,废去我爷爷的道门修为,功法少了一半,也不会害我父亲修了残缺的掌法而亡。
好在苍天有眼,果如我父亲所言,那另一半的掌法,乃被拆解为纯阳,后化作道门必修之课,至今还被他们恬不知耻的据为己有。”
东宫瑾愈说愈恼,最后竟转怒为笑,只是笑声中多少带有几分酸楚意味。
白长爻听了不觉一怔,呆呆道:“是…是太极云手。”
东宫瑾倏地灵犀一掌,恨恨道:“我在玄通观蛰伏十年,日夜苦修太极云手,为得便是有朝一日重掌混沌。
待我再娴熟一二,相信必能以此掌替我死去的爷爷和父亲堂堂正正问道那玄通观老祖,游…清…玄…”
随着游清玄三字一出,一掌已拍穿了青丘狐穴洞府的内壁,空留着掌形余光透了进来。
她放弃以白长爻为饵的下流手段转以光明正大的挑战游清玄,除了对白长爻身世可怜,生有恻隐之心外,最为重要的是想当着世人之面,正我太极云手之名:挟以诸天正邪修正明道,非道之道,我心之道,万法不扰。
白长爻低着头,不禁黯然神伤,想九玄真人生来便是道门天尊,行事任性,目空一切,却是做的出此事的。
司空蕊在一旁看得呆了,不觉又翘起大拇指,赞道:“厉害的厉害的。”
“说完我了,该说说你自己了。”
司空蕊一听此言,唬了一跳,像是被什么噎住,显是没有咀嚼,当真一口一口吞咽所致。
白长爻见状忙端了一碗清水,轻轻拍着她后背喝了下去。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司空蕊一对漆黑明亮的眼眸乱转,心虚已极。
“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可不是好小孩。
当日幻海城的火虽是势大,但并没有蔓延进你家,待我查过行迹后才发现,原是有人刻意引导火势。
且你父母房门被锁,显是有人趁乱而为,他们几个之中除了你之外,还能有谁?
我想世间小孩之坏,亦不过如此了…”
言罢,白长爻只觉脑门一道惊雷击中,万难相信眼前这位生得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居然会是谋害自己亲生父母的小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