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长时间没再踏进老院的门了,最后一次应该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那是历经沧桑的老院,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诉说着几代人打拼生活的艰辛,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浸润着浓浓的亲情。
我在老院出生、长大,那里承载着我童年的欢乐、少年的梦想以及几代人的喜怒哀愁。
那是三四十年代爷爷奶奶带着他的孩子们于苦难中开创的家业。虽然当时仅仅是三孔窑洞,可就是那土窑洞遮蔽着困苦日子里的风风雨雨,我的父辈们从此告别风餐露宿的清苦,有了家的温暖。
爷爷出身贫农,年轻时在富人家做长工,吃苦耐劳,诚实勤恳,深得大家喜欢。和奶奶成家后,便开始独立生活,一生育四儿两女。
苦难岁月里,全靠双手伺弄一个个艰难的日子,一家八口人的衣食全在爷爷那流不尽的汗水里。沉重的生活,爷爷饱受苦难的身心过早的衰老、枯干,五十来岁便匆匆离开人世。
听说父亲和母亲结婚时还在窑洞里,后来又经一番努力奋斗,才有了院子西边一连四间土坯、石头结合的厢房,父亲母亲用两间,二叔结婚用去剩下的两间。等到三叔要成家了,便把院子东边挖土扩张,和西厢房面对面又盖了四间纯砖平房,二叔搬进他的新房,腾出来的两间土坯房经过一番修整,成了三叔的婚房。
院子一下大了不少,农人们是从来不会浪费土地的。西厢房北头父亲借北墙盖了我家的厨房,南头盖了牛棚。而东厢房南头是二叔的厨房,三叔和奶奶一个厨房。奶奶又在院子中间南北一溜栽了四棵苹果树。于是,老院天天炊烟袅袅,牛声哞哞,母鸡咯咯,大人们下地劳作,孩子们玩耍、学习,日子虽清苦,可也其乐融融。
特别是四五月份院子里几棵苹果树开花了,那在阳光下明媚、摇曳、飘香的花不知引过多少蜜蜂欢欢喜喜地采蜜。过不了几天,一阵风便摇落满树花瓣,跌碎一地芬芳,只有此刻,才能觉出淳朴的老院几分浪漫来。而到了八月十五前后,满院苹果香,勾着孩子们腹内馋虫,那树上挂着的哪里是苹果,那挂着的分明是孩子们的无穷希冀和向往。等到苹果熟透,奶奶便令孩子们开始摘苹果,摘完就平分给她的几个儿子,一大家人相处和谐美好。
时光匆匆,四叔也该成家了。奶奶看老院已经盛不下这么弟兄四个,便带领孩子们在老院东边又起一院子,院内又盖三间平房。四叔和四婶就住在新院新房内,继而三叔四叔和奶奶分家起灶另过,奶奶算完成了作为家长为孩子娶妻成家的任务。随后我的两个姑姑相继出嫁,奶奶轻松了不少。
艰苦的年代里,一家人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总比那些几度挣扎还填不饱肚子的人要幸福的多,那种超出现实生活的要求只会徒增人们无尽的痛苦。然而我们的童年在那艰苦的年代却别有一番滋味。
记忆深处,年轻的四叔喜欢和村里的同龄人一起用自制的打猎工具,逮野兔、山鸡, 我们堂兄妹几人的童年美味都归四叔成全。每每看到四叔提着逮兔夹子,肩上挑着一只两只因疏忽而丧命的野兔或山鸡从外面回来,我们堂兄妹几个立刻两眼放光,欢天喜地等奶奶用最简单、最朴素的方式做熟,那葱香、肉香定惹得孩子们挪不动腿脚,我们的童年因这肉香生动起来了,鲜亮起来了。
后来,我们堂兄弟妹们都陆续上学了,院子里父亲用石头做腿石板做面的那个石桌成了我们的世界。吃饭时,我们围坐一圈,比赛谁的碗先露底,谁吃得最彻底。放学了,我们又围坐一圈,开始一天的作业。看谁最认真,谁的速度快。这时忙里偷闲的大人会到桌前,看我们的学习情况,一番评头论足后,孩子们有喜有忧。
这些孩子中,学习最认真的要属我姐,速度最快的就属我,骨子里的那份毛毛躁躁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只是学习,割猪草、放牛、还有那些生活琐碎……哪一样都做不到细腻。为此母亲不知批评过多少次,父亲曾因此提醒过我,“啥时候你能学会认真,那我对你就放心了。”备受打击的我暗下决心,未来无论从事什么工作,我一定要摆脱这繁琐的农活。可造化弄人,我却从事了更为繁琐的教书育人工作。
时至今日,历经岁月磨砺,我已经会用心做每一件事了,天堂里的父亲应该放心了吧!
四季轮回,年轮叠加,时光催促我们长大,却也毫不犹豫地赐给父辈们无法抹去的沧桑。老院也在流年里斑驳了它的容颜。
第一个离开老院的是三叔,多年奋斗的积蓄,足以让他很荣光地另立门户。
土里刨食的父辈们在安顿好一日三餐,装备好四季替换衣物后,便把视线伸向更广阔的天地,想用别的方式改变多少年一成不变的温饱生活。
听人说,人们搞建设需要最多的是砖头水泥。几辈子都是农民的父亲和二叔以及村里另外一个人在合作协商及热望中红红火火地办起了一个砖厂。也因为这个厂子,父亲和二叔打上了他们的后半生。
作为法人代表的父亲忙于筹款借资,二叔管理厂子。 由于二叔管理经验不足,砖厂开了不到两年,便停产歇业了。除去工人工资、砖机设备、租赁土地费用等,几个合伙人名下所有欠款几十万全压在我父亲这个法人代表身上。几十万对于有钱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于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父辈们来说,无疑这后半辈子摊上大事了。
从此,原本和谐的老院失去了宁静,催账人纷至沓来,吵闹声、斥责声、埋怨声……老院也为父亲和二叔叹息,叹息他们由于不安现状而留下的绵绵长痛。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能请个内行专家来管理厂子,那结果会怎样呢?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吧!
后来,父亲和二叔积极参与乡政府扶持的养乌鸡项目,连续三年的乌鸡养殖算是还了一部分欠款,后来由于这个项目市场饱和,乡里停止了这个项目的扶持,父亲和二叔也结束了养殖生涯。继而二叔不堪催账人的纷扰,便瞒着众人举家离开了老院,投靠远在市里的亲戚,做起了小本生意,躲开了这场无休止的纷争。一座大山彻底压在了父亲头上。
“有账不怕,咱不赖账,只要活着,咱慢慢还。”这些淳朴的如同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人生信条,带着父亲骨子里的硬气和诚信,让父亲的后半生太过沉重。嘴上的坦然却终究抵不过内心深处的煎熬折磨,心力交瘁的父母因此过早的离开了人世。
我的父母走了,三叔、四叔也在交通更便利的公路边另起新院落,都是很气派的二层楼房。老院就剩奶奶一个人了,孤独的身影,伶仃的光景,那不曾整理的杂草已茂腾腾长了一院,几棵苹果树也百无聊赖地懒于结果了。我似乎能够感受到老院悲戚的哭声,空荡荡的老院太孤独了。
记得有次回去,零星的几个苹果已被大黄蜂品尝了个遍。是啊!生活一日好过一日,谁还稀罕那几个普普通通的苹果呢!
老院真的老了!那三孔冬暖夏凉、被称为天然空调的窑洞再也没人光顾居住了,那前前后后所盖的房子也都落寞地沐浴着岁月风尘,寂然地走向未知的将来,那四棵凝结着我们多少甜甜回忆和向往的果树,在失控中一天天走向衰老……
随着奶奶的离世,极少再有人去老院了,一把铁锁锁住了老院所有的沧桑。
如今那个曾经装满几代人亲情和对未来满满希望的老院如一位古稀老人,静默中守望着他的儿孙们奔忙在自己的锦绣前程中。
啊!老院!永不老去的心灵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