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让我过年去他那儿看海。
他这个东西,说是过年上班能多赚几倍钱,于是一个电话就通知我不回老家,也不来看我。让我自己坐火车去他那儿,说在他那儿过年,还能一起去看海。
我听完也没生气,倒是想着他们单位真好,过年还能挣上一笔钱。我们工地早就停工了,工头讲春运要分批回去,我们是第一批。
这倒霉的,只能接接外卖的单子混点钱了。
我有三年没回去了,爹妈的墓都是同姓的兄弟帮忙扫的。他前一阵和我说,墓碑的一角不知被什么磕了,土包上又长了新草,要我有时间就自己来看看。我只能在宿舍门口摆了个铁盆,烧了些纸,让爹妈在下面至少有点钱花,少怪罪于我,毕竟买彩票时还都指望他们。
本想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看看,却被儿子这个通知打乱了。但我还是应了他,说白了,我也想去看海。
我只在电视里看过海。电视里的海是蓝的,深深的蓝,但电视的天空也是蓝的。天我是瞧了不少次了,远没有电视里的那样蓝,我想海可能也不是电视里的颜色,可能因为摄影机的原因吧。我看小侄子去年结婚的视频里,所有人的脸都是蜡黄的,就连我姨那张黑脸都黄得发亮。摄影机拍出来的东西我可不信。
既然这东西不愿回家,也不愿来我这,那我就去他那看一次海吧。
儿子大学毕业就说要留在连云港,一留就留了三年。三年里听他说从实习干到了经理。我也不太知道他那儿经理和我这儿的经理一不一样。我这经理上工地还穿着西装,一阵风就是满身灰,白糟蹋了这么贵的衣服,看着像个二傻子,指东指西瞎指挥。工头每次都点头答应,等他走了吩咐我们还是照常干。我想儿子不能是这样的傻子。人啊,就要有真本事,啥都懂,啥都能解决,工资多少无所谓,不能老让人看不起。
这趟也正好去看看他。我还没去过连云港,事实上,我一辈子就两个地方。一个是泰州的老家,一个是打拼的苏州。我这一生就这两地来回跑。二十年前跑一趟要一天。到了现在,坐车上还没睡着就到了。
儿子说连云港是有高铁的,让我在手机软件里买高铁票。一个宿舍的老李和我一起研究了一下午,看着软件上一排的时间和价格。我纳闷这都是一趟路,每班车的价格还能不一样。
我自然选了最便宜的票,105。
除夕那天夜里,我拎着一个大蛇皮袋就去车站了。蛇皮袋虽大,但不重,就是被被子撑得鼓鼓的。我想这下在车里舒服了,靠着这软趴趴的东西躺着,做梦都肯定是香的。
苏州的新火车站造好后我还没来过。十几年前我还在老火站外边蹬过两年三轮。那时候我老婆还在,和我轮日夜班。儿子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也是我俩日夜轮着带。那时候干地比现在累多了,夜里还要被儿子吵着睡不好觉。这小东西生物钟随她妈走,白天睡觉,晚上折腾。
后来忘记是因为奥运来了,还是因为我老婆走了,这两事谁在前谁在后我总记不清。总之火车站突然管得严了,我也没有轮班的人,车子就卖了,再没来过火车站。
老火车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拆的,新火车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样子是比以前气派不少,只是广场变小了,看不见卖地图的,卖水果的,卖手机的。不知道他们是回家过年了,还是现在治安变好了。
问了好些人才知道在哪取票,在哪进站。要想以前我蹬三轮那会儿,都是别人问我这些事。
取完票我才知道我坐的不是高铁,是火车。我就说这高铁天天都说有多快,去个连云港还要开一晚上,合着我搞错了。
火车是绿皮的,油亮油亮,大晚上还能反着光。以前我们家住在城北天天都能见到这绿皮火车,还有红皮的。那时候家前头就是一个桥,桥上是火车的铁轨,人是在桥下走的。那桥面镂空,人在下面透过缝隙看,没车的时候是天,有车的时候就看见那大铁轮子轰隆隆地过。儿子特别喜欢呆在下面,他既害怕又兴奋。无论是多少遍,他都还有那个新鲜劲儿。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声音,像个丫头似得喊,“火车来啦,火车来啦。”
说起来那时候也没地铁,但去哪都近。后来拆迁了,我们搬到了西边。地铁是有了,但去哪都远。我也再没能看到这绿皮火车了。
那时候离得再近也没现在近,我现在可是实实在在站在车里头了。过道上都是行李把我挤得迈不开脚,我只能站在车门前边。还没站稳,车就开了。
我想这不是分批回去过年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赶着除夕最后一趟。
车开起来了,车门前又空了一些。我把我的宝贝——蛇皮袋子放在地上铺好,腰往上一靠,屁股还能垫在上面,舒服极了。我就这样半躺着,拿着手机刷小视频看。
难受的地方就是没法抽烟,从进车站到现在,可把我憋坏了。本想上车前在月台抽两根,烟还没掏出来就被列车员催着赶紧走。更难受的是,我一直闻着车里有烟味,就是不知道从哪飘来的。
一直到了无锡站,一群人挤到了车门前,我也被挤得站了起来。车一到站他们下了车,立马掏出烟猛吸着。我也想,但害怕一下去,车门一关就开了。但是在憋着难受,我就靠着门抽。列车员就在我边上,他看我抽也不说话,我也就放心了一些。
无锡站停了好久,我来来回回抽了好几次,总算是过瘾了。最后一趟我已经大胆地站在月台抽了,等抽完回来时,蛇皮袋子边上坐了个小伙子,戴着耳机坐在地上看手机。这火车上可不暖和,更别说这地板了。我拍了拍他让他坐在蛇皮袋子上面,起先他和我说不用,我又讲了两次他才坐上来。
他年纪看着和我儿子差不多吧,相差不超过三岁,毕竟我也三年没见过儿子,不知道现实里看是啥样。
等车开起来了,他先和我搭的话,摘了耳机问了我:
“叔叔,你是回家过年吗?”
“那可不是,我这是要去看海。”说完我就乐了,笑了好一会儿。又反问他:“你是回哪过年?”
“我不是,我是想来体验绿皮火车的。”小伙子说。
这下我更乐了,“这绿皮火车有啥好坐的,你们年轻人不都坐高铁吗?”
小伙子被我这一问不好意思了,脸都微微泛着红,结结巴巴地和我说:“就是...就是想来体验一下。”
我俩也没多聊,我哪能和年轻人聊什么呀。后来他就把耳机重新戴上看手机,还问我要不要一起看《春晚》。我说不看了,现在春晚没意思。
过了常州后我就睡了,头顶着墙,跟着火车一起颠着。就这样还真差点睡着了,直到小伙子把我拍醒了。我问他啥事情。
“新年了叔叔,新年快乐!”他笑着对我说。
我也笑着祝他新年快乐,顺便活动活动脖子,起身尿个尿。走了两节车厢,我终于发现烟味哪来得了。原来车上还有吸烟点,尿完尿我又续了一根,舒坦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怎么睡,车上一直吵吵闹闹的。到了后半夜,小伙子去了趟厕所后回来说车上有空位。我问他无座票也能坐吗,他说行。我拎着袋子跟他走,果然一个三人的连排座空了俩。
坐下后,我才终于有了坐车的感觉。就像以前去肯德基,夏天进去乘凉是一种感觉,带着儿子去吃汉堡又是一种感觉。现在我坐在这正儿八经的座位上,就像是在肯德基里吃汉堡。
我拿出手机给儿子拍了张过道的照片,说了一句“还在路上。”
过了半天儿子才回我,上面写着“新年快乐,红包呢?”
这个东西,我发了200块的红包过去,提醒他明年该给我红包了。
一夜就这样眯着过去了,到了徐州,窗外总算能看见东西了,山啊田啊,就是没看见海。
小伙子是和我一起下车的。我问他去哪,他说去花果山。我才知道花果山是在连云港,年后我可得和老李吹吹牛,我来美猴王老家了。
在车站外看到儿子了,没变样,就是染了个黄毛,穿了身西装,经理果然都是一个样。我问他冷不冷,他说冷。
我想儿子还是有点傻了。
儿子有台小车,去年问我要钱买的,我这次也是头回坐。自己的车坐起来就是舒服,可以随便瞧瞧看看。里头还有空调,车玻璃都烘了一层霜。
儿子住得离车站不远,开了十分钟就到了。一个两层楼的小屋子,打扫得还算干净,就是头顶着天花板。上了二楼,头也顶着天花板。这装修是够费劲,硬隔了两层。
我问儿子地上为什么放个大垫子,他回我说这是“懒人沙发”,我也不知道这啥意思,就坐上去试了试。
真舒服,比我的蛇皮袋子好,脖子都能枕住,真想回苏州的时候能把这玩意儿带上。
儿子送完我就赶着去上班了,留我一人在家里。我没事做,就去楼下逛了逛,路过家小超市,买了副对联还有福字,回去给他门贴上。这下有点过年的味了。
晚上儿子回来后带我去了一个夜市,满街的烧烤店。我看着那店门口支的摊子上,没几样是我认识的,都是海鲜。儿子说这地方临海,海鲜便宜,让我随便吃。
这让我开心的,几瓶啤酒没一会就下肚了。儿子也跟着我喝,这东西酒会喝了,烟也会抽了,终究还是大了啊。
这一夜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醒来时还以为在火车上,纳闷怎么火车又停了?这又停在哪了?想了想才想起来,我已经到了儿子家里,正躺在地铺上。
起来后,我们就去看海了。海离得并不近,开车还要一个钟头。路上我看到窗外的湖就想这是海吗?但我没好意思问儿子,只能问问他工作怎么样。聊着聊着就聊到房子上。儿子说要买房,现在房价好,过几年又要涨了。我想儿子工资不高,但他自己卖房子的,消息灵通,也能省不少钱。看来今年要再好好努力下,把他这个房子钱备好。
刚聊到啥时候结婚呢,车就开到了。儿子把车停好,我们沿着台阶一层层的往下走,慢慢就听到了海浪,看见了沙滩,看得见海了。
海不蓝,还有点泛绿,但真的大,一眼看不到边。我想起以前每年过年回家,我们家三个坐着大巴,路过江阴大桥的时候,都会看着窗外的长江。那会儿我老婆就爱靠着窗坐,把儿子的脸贴到窗上,指着长江跟他说,“你看这江一眼望不到边呀。”
不知道老婆投胎了没,真想告诉她,原来世界真的有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