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初年,一直建立不起来正式的财政制度,皇帝是靠各种权宜之计来维持中央政权的运转。
这个情况,到了武则天的时候,其实是有好转的。武则天确实是一个狠人,一上台就开始清查税基,整顿财政,走的是建设正式财政的正路。到武则天退位的那一年,中央已经掌握了610万户口。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但问题是,这边财政收入在涨,那边支出也在涨啊。
支出增长,主要体现在官僚队伍的膨胀上。昨天我们说,唐太宗的时候,整个长安中央政府定员只有730人,但是到了唐玄宗的时候呢,光宫女就有四万人,带品级的宦官三千人。官员数量有一万多人。再加上皇族、官员的子弟、各式各样的仆人,长安城就负担不起了。
还有一个原因很重要,因为当时中国的经济中心已经开始往江南转移。唐太宗的时候,只需要每年往长安运上20万石粮食就够用了,但是现在,每年几百万石也不够。而运粮,又困难重重。走陆地,运费比粮价还贵,不划算;走水路虽然很便宜,黄河三门峡又是一个天险,根本运不过来那么多粮食。
这可咋办?
在唐代初年的历史上,就逼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皇帝搬家。唐高宗的时候,带着武则天,有七次,从长安搬家到洛阳。其实就是因为在长安,没吃的,只能带满朝文武搬到一个运粮食更方便的地方。武则天当皇帝之后,干脆就不回长安了,把洛阳改名为“神都”,就在洛阳执政。
即使是在盛唐的开元天宝年间,国力强盛之极,这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唐玄宗也还是要不断地在长安、洛阳之间跑来跑去,开元年间,唐玄宗在洛阳居住的时间合计不下十年。你就想吧,几代皇帝,跑来跑去,就为一口吃的,跟个乞丐一样,是不是会留下心理阴影?
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再回到唐玄宗时期,就能明白他是怎么惹下安史之乱这场大祸的了。过去总是说,唐玄宗在早期的开元年间,励精图治,是个明君,到了后期的天宝年间,就昏庸糊涂了。其实不是。导致最后结果的,其实是他一直面对的那个根本性的财政困境。是一个巨大的压力把他缓缓地推到了最终那个地步。
唐玄宗上台之后,刚开始是很不错的,任用了一批贤良的宰相。最著名的,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这些人。这些宰相治理国家,都是本着儒家的那套理想,为政清廉,轻徭薄赋。
这本来没啥问题。但是,站在财政的角度一看,其实问题很大。这批贤相可以帮助皇帝节省财政开支,但是不会帮助皇帝增加财政收入。节省开支,无非就是精简官僚机构、减少军事行动、杜绝皇家奢侈,这些都是这些贤相愿意做的。但是一旦提到增加财政收入,他们就觉得,这是盘剥民间,这就和儒家的理想相悖了。
后来宋代的时候,司马光和王安石有一段著名的辩论。王安石说,我要是一个善于理财的人,我就应该能做到“不加赋而国用足。”不增加民间的税收负担还是能增加财政收入。这是一种很先进的理财思想。但司马光这个儒生说:岂有此理,天底下的财富就这么多,不在官就在民。你说不用加赋税就能增加收入,这就是动别的歪脑筋抢老百姓的,最后的害处更大。这是司马光在宋代的看法,但是唐代的那些贤相也是这么想的,这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主张。
但是,皇帝的真实困境是,光截流不开源不行啊,钱不够用啊。所以,唐玄宗的身边就出现了另外一拨人,就是专门搞搜刮聚敛的官员。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后来的宰相李林甫和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郭建龙老师这本书里,给这两拨人分别起了一个名字,前者叫“贤相集团”,后者叫“聚敛集团”。
前期的时候,唐玄宗还能在这两个集团之间搞搞平衡。贤相集团负责治理国家、抚慰人民;聚敛集团呢,专门负责搞钱。这样多好?帝国的基本体面和精神风气有人维持,脏活儿也有人干,皇帝乐得在中间搞平衡。但是,只要时间一长,这个平衡是搞不下去的,为啥?因为财政压力越来越大,皇帝迟早要一头扎进聚敛集团的怀抱。
最典型的一次冲突,是聚敛集团的官员宇文融当了宰相,他一年就为皇帝增加了80万个户口,当年税收增加了几百万贯,这么大的功劳,当然要升官。但是贤相们就看不惯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对老百姓下得去狠手吗?所以宇文融这个宰相当了只有一百天,就被其他官员给哄下去了。
唐玄宗也没办法。他后来就问宰相裴光庭,说,“在你们的要求下,我已经把宇文融给治罪了。但是问题在于,他一走,国家的财政就不够用,你们谁能帮我呢?”宰相不吱声了。
其实,历史上类似的场景还出现过一次,那是公元前81年,盐铁论那场大辩论中,汉代的朝廷上,一帮儒生批评桑弘羊。桑弘羊就是汉代的聚敛集团的骨干,说桑弘羊搞国营企业,盐铁专卖,与民争利,各种不好。但是所有这些批评,都没有架得住桑弘羊的一句反问,国家这么多事要办,你们说的这些问题都存在,但是如果不这么干,钱从哪儿来呢?儒生们拿不出建设性的方案。
说到这儿,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唐玄宗的后期,选择让李林甫和杨国忠这样的人执政了。后世评价他们是大奸臣。但在当时的政治结构里,他们的角色可是为皇帝解决了最要命的财政问题的人,在皇帝的眼里是能臣。
李林甫,非常能干,他担任宰相19年,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因为用他,能搞得定财政问题。昨天我们说的,安史之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把行政、军事、财政权力全部下放给节度使。尤其是外族的胡人节度使,比如安禄山,朝廷不管了,这项政策就是李林甫推动的。为什么要这么干?就是为了卸下朝廷的财政负担,或者更准确地说,把财政问题隐性化。问题还在,只不过对于中央朝廷来说暂时不疼了,转化成了别的、更可怕的问题,后来就导致了安史之乱。
李林甫死后,宰相换了杨国忠,他当上宰相绝不仅仅因为是杨贵妃的哥哥,他本身非常能干。他身兼大大小小四十多个职务,办事效率奇高。更重要的是,他把帝国的国库维护得井井有条,决不让国库短缺。即使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已经兵临城下的时候,各地勤王士兵纷纷赶到长安,杨国忠首先考虑的不是怎样加强军队的战斗力,他是心疼,为军队花那么多钱。他的关注点不是怎么调兵遣将,而是怎么在财政上尽量不动国库。
所以杨国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派人到太原,卖一样东西来挣钱。什么东西?僧尼道士的度牒,就是出家人获得国家承认的执照来挣钱。你看,杨国忠的所有注意力,都是在搞钱。为什么唐明皇唐玄宗要用他呢?就是看中他这个本事。
说到这里你就明白唐玄宗晚年为什么要连续用这两个大奸臣了,不是他智力下降,而是一直折磨他的大痛点,会导致一个聪明人最后什么药都不吃,只吃止疼药,明知道有副作用,也不得不饮鸩止渴。
今天我们说的这个故事里,好像只有一个正面角色,就是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这些贤相。他们是儒家典范,名传后世,但是我倒是觉得,这个故事恰恰是在提醒所有立志做正人君子的人:
君子不可无能。君子不能满足于成为道德标杆。
因为当君子没有建设性办法的时候,小人的机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