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人故事 NO.67
谢灵运自公元422年开始集中写作,可惜他死得太早,后期又频繁涉入口舌官司,因此流传下来的诗作只有百余首,其中较为完整的山水诗只有不到40首。但其对后世的影响源远流长了千余年,尤其是在唐代,受到了李白、杜甫等一代诗坛大咖的集体膜拜。
据统计,李白的诗作里涉及谢灵运的就有二十多首。至清一代,一众诗评家对他也是评价极高。方东树说他:谢公蔚然成一祖,衣被万世,独有千古,后世不能祧,不能抗,虽李、杜甚重之,称为‘谢公’,岂假借之哉!
陈祚明更是给予他比肩杜甫的极高地位,他说谢诗“多发天然,少规往则,称性而出,达情务尽”,因此“陈思、景阳,都非所屑。至于潘、陆,又何足云。千秋而下播其余绪者,少陵一人而已”。如此高的奖誉显然带有明显的个人喜好倾向,但对于谢诗“匠心独运、少规往则”的特点,倒是诗评家们的默契共识。
总的来说,开一派之宗的谢灵运,写山水诗还是很有一套的:
第一,长于铺叙,结构细密
谢灵运对自然景观特征的敏锐捕捉或许得以于他的书画修养,在他的世界里,世间一切的美都可以入诗、入画。与他的前辈不同,谢灵运面对自然的恩赏,始终抱着一种虔诚的态度。在大部分作品里,他都会用铺陈夸张的手法刻画山水形貌,将所见到的大自然美景,客观甚至郑重地表现出来。春日弥漫的云雾,夏日叠映的新荷,秋日交晖的晚暮,冬日朔风的晴雪,四时之变化,万物之情状,都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体验。
《诗品注》陈延杰说“谢客诗刻画微妙,在诗家为独僻之境,故山水之作,全用客观,皆寓目即书者,是外无遗物也”。周勋初先生更是独辟蹊径,认为谢灵运的山水作品受汉赋影响甚大。“铺采摛文,体物写志”,谢灵运的诗形式整齐,结构细密,对偶工整,开合成势,采用了前代诗赋的形式美的技法和美感,从这一点上还是比较贴切的。
当然,谢大才子是个有追求的诗人,他虽然为大自然的灵秀之气深深折服,但他依然不忘在诗里叙述心志,表现老庄哲理,通过对山水美景的呈现,求得自然与精神的合一。所以在他的诗里,往往都有一条玄言的“小尾巴”。从结构上来说,也往往会形成“叙事——写景——说理这样三段式的结构程序。这显然已经是他有意识的文学创作了,但他这一套结构严谨、段落分明的创作程序,既成为时人典范,也常遭受后世贬抑。
虽然三段式技法褒贬不一,但并不妨碍谢灵运以此创作出一篇又一篇佳作。温州有个江中屿,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就曾作诗狠狠夸奖了一番,称颂它为神仙之境。
《登江中孤屿》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这首诗也是典型的三段式结构。谢灵运这个人大概很有倾诉欲,开头四句他将游江中屿的来龙去脉详细交代,后两句写因为见到孤屿中流独峙奇绝之景,故而迫不及待地横流直渡。诗中正面写孤屿风景共三句,“孤屿媚中川”是登屿之前遥而望之的总体美。“媚”是谢灵运极偏爱的一字,他在很多诗里都用了此字。用在此处倒也恰当,颇能表达孤屿山在清澈的江流中间秀峰耸翠,妍美悦人的动人姿态。
后面两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则是登屿之后所见景色。江中孤岛在白云、丽日、蓝天、澄江的烘托之下,有如一螺青黛,分外秀丽妩媚。想必当年的天还是很蓝水还是清的,不似现如今的一江流水,早已不再澄澈可爱,徒留浑水涛涛的磅礴气势。
于是他为这新异之景无人欣赏、无人传写而叹惜,写道“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进而即景生发,驰骋神思,自然想及仙山仙术,因而顺理成章写出最后四句:“想像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在诗人想望中,江中孤屿的灵蕴真为神仙之奥区。这一点倒是很贴切的,像江中孤岛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神工,确实是一般人无福消受的。
像这样山水与老庄打成一片的诗作,谢灵运写过不少。如《七里濑》《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等等都有不少佳句。黄子云在他的《野鸿诗的》里说“康乐于汉、魏外,别开蹊径,抒情缀景,畅达理旨,三者兼长,洵堪睥睨一世”。这样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
《登池上楼》是他代表作,也是情景交融处理得最为得体的一首。
《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写这首诗时他大病了一场,久病之后登楼远眺,触景生情写下了病愈后的交集百感。其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没有堆砌辞藻,也无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倒是成为千古名句,后世李白、元好问等大家都曾作诗遥和。
第二,词句锤炼,富艳精工
在文学创作上,谢灵运向来是认真的。你看他的一篇的大赋《山居赋》,从远古写到今天,从天涯写到海角,从天上写到地上,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真是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话要说。评论家们往往把它归功于他的“博闻强识”,但对于他诗句里的铺采精工,个人认为更多在于他的创作热情。
他对诗中的词句往往精雕细琢、精心锤炼,可以算是贾岛和李贺的前辈。只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隐居世外,而且向来对自己的才气颇为自负,想来是不会告诉别人说我这句诗是撵断了几根胡须才想到的,因此也就少了几许传闻轶事。
他的许多诗句还是能品出其中的锤炼功夫的,尤其是他对动词和形容词的精心选择,对于山水诗的意境和意蕴还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的。比如“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用“敛”“收”二字,赋予了自然景物浓厚的主观色彩,有山水景物自来亲人之感。《过白岸亭》的“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他活用“涓”“映”两字,细腻传神地描绘出涓涓细流缓缓流过密石山涧,稀疏的树木与远山掩映生辉的美好景象。
他总是能轻松的将自己置身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中,山川物我,怡然自得。从这一点上说,他和陶渊明是具有同样境地的。只不过陶渊明在日复一日的自证和自修中超越了个体的狭隘,最终臻至生命的圆融。而谢灵运则无法超脱物外,遗憾地终结于尘世的负累。
因此,读这两位的诗也是不同的,陶潜的诗是需要众生仰视的,他的诗高高地伫立于精神的神殿,芸芸众生们只可朝拜而无法自达。谢灵运的诗则不同,就像我们手边精致的文玩,兴之所至,即可品赏一二。
对的,读谢灵运的诗也大可不必连篇累牍,择取一二美句,作为日常练笔的内容最佳,心随手动,亦可随他神游川泽。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登池上楼》
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初往新安桐庐口》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游赤石进帆海诗》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游南亭》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过始宁墅》
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
或许是他太过于执着于创作,亦或者是因为他的才气满溢,他的诗作中的芜词累句也不少。谢灵运的诗就像工笔画作,一笔笔精雕细琢,亦往往色彩饱满、布局精心,是以他的诗自有一股闲雅雍容的贵族之气。中国画向来有写意和工笔之分,写意之作往往了了数笔却能动人心神,大量的留白更是给予观者丰富的想象空间。相比而言,工笔画美则美矣,却少了些许质朴的气韵,也便缺失了最原始的生命力和张力。
谢灵运的诗亦是如此。他诚意满满的与我们分享他生命中的所见所闻,所哀所喜,字字句句都用尽了全力。却不料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彼之池草早已非我之妙翠。然而,他那些形象、情韵、玄思皆备的诗情诗意,越千年依然有它的价值所在。“虽然没有陶渊明的恬淡、融和,却别有一种纵情和潇洒。谢灵运确乎没有陶潜的人格高度与人生彻悟,没有那一份一切了然的真正平实,但他在矛盾中挣扎,也有高企远怀,因而显得幽曲峥嵘,因此成就了诗中的一种奇特景观。”(《古诗十九讲》)
第三,写景角度多变,声色齐鸣
谢灵运应该是精通绘画的,仔细品读他的大部分山水诗作,吟哦之间,你的脑海之中会不自觉的出现完整而立体的画面,有时是一幅清醒雅致的山水小品,有时则是气势磅礴的巨幅画作,通通有声有色立体而生动。
在中国的诗歌史上,写景注意角度和讲究声色,并非是谢灵运的首创。魏文帝曹丕在他的《杂诗》之一中就有所追求。“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何悲鸣,孤雁独南翔”,就是用的较好的例子。前文所举的谢混的《游西池》一诗中,“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远近相移、声情并茂,也是对此种手法的着力追求。但是,在这方面话大力气刻意推究,并在诗作中大量使用的,还要首推谢灵运。
以他的《七里濑》为例: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近处,是浅浅的水流缓缓流过石滩,远处,一抹残阳给群山涂抹了淡红的色彩。空寂无人的山林间,枝繁叶茂,禽鸟的鸣叫打破了它的静幽,真是如莫奈的油画一般的宁静而美好。
陈祚明对此句甚有感触,在他的《采菽堂古诗选》有大段的评价:“潺湲与浅字,有情;照曜跟落字,愈远。声光并活,此即虚字写景之上法也。荒林荒字,哀禽哀字,觉触目无非悲楚。沃若有色,叫啸有声,加纷字则稠叠千林也,加相字则啁唽万族也。十字中,字字不苟下。尝读《上林赋》,见其中林木鸟兽,森森聒聒,纷幡飞舞,叹为化工。此二句能得之”。
这也是谢灵运对景物的领悟能力,以及对词句的驾驭功力。
这种远景近景交替,声音色彩的配合,动景静景的迭换,在谢灵运的诗作中,还有很多。
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入彭蠡湖口》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苺苺兰渚急,藐藐苔岭高。
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
——《石室山》
谢灵运的这些表现手法,对后世诗人的影响深远。在中唐诗人中,王维是鲜有几个并不张扬对于谢灵运的崇拜心思的,但私以为王维恰恰是受他影响最深的。且读他的《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是不是有很熟悉的感觉。只不过诗佛掌握了诗的真章与奥义,删繁就简,成就了白描一般的清新隽永,却远失于谢灵运骨子里的大气雍容。
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说:“诗至于宋,古之终而律之始也。体制一变,便觉声色俱开。谢灵运鬼斧默运,其梓庆之鐻乎”。
“梓庆之鐻”是《庄子》里的一个典故,梓庆是一个雕刻能手的名字。意思就是说谢灵运对于词句的雕琢,可谓深具鬼斧神工之力。严格来说,诗之律真正开始于齐梁之时,但是于宋一朝,谢灵运、陶渊明两人在体类和技巧上的开宗立派之举,确实给予诗歌全新的面貌和格局。所以陆时雍所谓的“体制一变,便觉声色俱开”,也还是准确的。
谢灵运一生的价值,也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