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非虚构作品）
万俊华
榜上无名
1977年打倒“四人帮”后，高考改革。大学学生由地方推荐上大学改为考取上大学。这无疑为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上大学打开了一扇方便大门，吹来了一股清晰春风。
就为这事，当年我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不是吗？这下我们家中无权无势的村民子弟上大学有望了。是呀，原来上大学都是保送去的，那些在省、市、县、乡、村里有权有势的人的子女，可以分到指标上大学，而我们这些父母没权没势的村民子弟，就是上面分来再多上大学的指标，也轮不到我们呀，我们只有看着别人上大学的份儿。
做梦都没曾想到，国家高考竟会进行改革。好消息传来，我当即决定从柘林水库工地上赶回村里，做好参加高考的知识准备工作。
村里在西山王村新建有个砖瓦厂。回到村里，我便被分在那里做宣传员兼统计员。厂里人都知道，厂东有个废弃的砖瓦窑，这便成了我的“破窑书屋”。工作之余，没事时我就会赶往那破窑洞里钻。
那儿很安静。摆好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椅子，靠在窑洞口，我常常会躲在这窑洞里细读从四面八方寻找来的一些杂乱无章的复习资料。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那座小小的破窑洞呀，还真就成了我那考前学习的“清华园”！
本想参加高考。但一想到自己只读了高一就回乡了，万一考不上，就好梦难圆。思前想后，还是考个中专比较稳妥。同学万小明、王令平和我一样也有同感。
参加全国统一举行的首届高、中考后，我一边工作一边在耐心等待。那年冬天气温特别寒冷。望眼欲穿的我的心也漫漫的越来越冷。当得知王令平已经考上南师正准备去上学后，我的心凉到了冰点。
当年凡是考上大学、中专的考生，不是学校给你本人发放录取通知书，而是统一将考上大学、中专的考生名单，自上而下的发给当地乡镇政府教办。教办便会在乡镇政府办公楼门前墙壁上贴出考上大学、中专的考生名单红榜通告。凡是红榜上没有名字的，自然是没有考上。
红榜通告中有王令平的名字，却没有我和万小明的名字。这说明我和万小明真的没有考上中专。望眼欲穿的我从此也就彻底死了走出乡村之路这颗心。
喜从天降
有些事，你想等她来，她偏不来，你不再想她了，她却悄悄地向你走来了。这不，信不信由你，世界上还真就有峰回路转的事情。
这天下午，村上小学同学万志华突然来到砖瓦厂。
伍保，我问你，万志华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另外的名字？
是呀，我好奇怪地说：怎么了？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叫万俊华的人？万志华接着问。
知道呀，我被他问得有些糊涂：我就是呀。怎么哪？
还怎么哪？万志华用手使劲捅了我一下，兴奋地说：你考上中专了。还不快去办手续，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我考上了？那当时我真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便没当真：你是在取笑我吧？
你以为我真的吃了饭没事干吗？万志华认认真真地说：真的，你考上了。我没骗你。
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呀？我开始将信将疑。因为我知道，万志华同学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他这人从来就不知道如何骗人。消息从他口中传出，十有八九不会是假的。但这事非同小可，镇上红榜通告中明明没有我的名字，又何来我考上之说呢？他说的也是，政审、办手续都1个多月了，他们考上了的都一个个走进学校的大门了。考上的人再不办手续，就可以肯定是自己放弃不去了。学校也不会再接收这已经招生行将结束了的新生。
是我哥说的。万志华脱口而出。
你哥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我更加奇怪了，他哥在罗家乡中学教书，我们这是罗家镇里的事，隔了一个乡镇，我的消息怎么会从罗家乡而不是罗家镇里传来？因而这事更让我感觉有人在搞恶作剧。当然，这个人肯定不会是万志华，他是我最了解的最为本份的一位好同学。也不会是他哥万仲华，他哥俩一个脾气，一个性格，从来就不知说慌为何物？那又会是谁这么无聊呢？这不无异于在我最伤痛的伤口撒了一把盐吗？真是如此，这人也太够缺德的了。
伍保，你莫急。万志华看到我不但不相信这事是真的，还有些生气的样子，于是就稳住我说：说来话长。让我来慢慢告诉你。
老天作美
其实，罗家乡和罗家镇同属南昌县一县，但却是两个不同地区的并级政府。罗家乡中学离罗家乡政府相隔很远，离罗家镇货场村我们家也就更远了。而万志华家离我家也就一墙之隔。要说起来还是本家。万志华要叫我为叔伯叔叔。他哥万仲华因父亲万发瑞早年在罗家乡小学当老师，书法、绘画和摄影当初门门都在全乡乃至全县名列前茅。所以他哥南师一毕业也就分在了父辈工作所在地罗家乡中学当老师。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那年年末，乡政府要画一幅油画，生在书香之家的万仲华自然被安排来作画。刚来乡政府，便看到政府办公楼门前墙壁上贴有考上大学、中专的考生名单红榜通告，那当时他当没事人一样走了。几次看到，他都当没看到一样。
直到后来，接连几天，他看到红榜上有名字的人都打勾也就是揭榜领录取通知书办手续上学去了。而唯有一人却没有打勾揭榜。他为什么不来揭榜呢？感到有点异样的他心情开始活跃起来：难道是考生本人不想去吗？昴或是考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考上了。如果是前者，那他一定是后悔了，想明年报考大学。但万一是人家不知道呢？这不就误了考生的一生幸福了吗？
周末回家后，具有热血心肠的万仲华又想起这件事，感觉这事必有蹊跷。一个乡，就那么20多个村，村长、书记三天两头来乡里开会。村里那家小孩考上了，名字一定知道，告诉一下村民，这事便了了。那会像这样没人认榜呢？
吃饭时，他无意中与弟弟万志华聊起了这件叫人费解之事：你说会不会是工作人员一不小心发错了乡镇？也或者说是不是有人自己偷偷改了名字别人不知道呢？
这其中明摆着一定是存在这两个问题。万志华婉惜地说：这位考生真是祸不单行呀。
从这个思路出发，万仲华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对，伍保，这次好像参加了中考。他有录取吗？
没有。万志华回答。
据我了解，伍保平时读书成绩一向不错。万仲华大胆猜测：这个万俊华会不会就是改了名字的他？
我们在小学读书时，他肯定没改名字。万志华想想说：至于他后来改没改名字这我就不知道了。再说了，就是名字改了，红榜也只能是在罗家镇里呀，他怎么会跑到罗家乡中去呢？这不乱套了吗？
是不是会有工作人员发放名单时，一不小心看错了呢？万仲华自言自语地说：这发错的事也不是没有可的呀，不就是一字之差吗？
你这样也说的过去。万志华坦率地说：不过，像这样又改了名又发错地区的事概率至少在万分之一吧？
志华，管他是不是伍保，你去问一下，是不是他改过名字了？哥哥饭桌上交待弟弟。
于是，才有了万志华赶到砖瓦厂找我之举。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考上了。在这之前，镇里还专门调我去对全镇这年凡是考上中专、大学的人进行政审，也就是对他们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其中有一条最为严厉的红线，那就是，凡是在文革期间是“三种人”的人，大意也就是凡有严重打、抓、抢行为的人，一律不得上大学、当然，那种事就轮不到我了。
桃园结义
万俊华果然就是万伍保。这结果让万志华很是佩服哥哥的联想之妙。这哪跟哪儿呀，他竟然就能硬将这俩名字合二为一。你说这事神也是不神呀？
伍保呀，你这名字何时改的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事后，万志华专门问起这事。
这下又弄出个新版“桃园结义”的故事。
谁人没有自己的名字？虽说名字说穿了，就是一个符号，可这个符号还真是不可缺少。有时甚至名字起的不好听，还有很多人自行更换的呢。
因为我家兄弟多，男生中我排行第五，农村那时又作兴把儿子当宝叫着，所以我一生下来就叫伍保（宝）。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名字比较土气。所以，改个新名的愿望，早就在我的心中酝酿已久。
那还是在小学快毕业时，有2位同学和我相处比较好，其中一位名字后面有个华字，叫王瑞华，还有一位叫王正文。所以我们就学《三国演义》中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一样相邀改名拜为兄弟。
当时，大家相约，三人名字后面都带一个“华”字。于是，王正文就改名为王振华为老大，我呢，就改名为万俊华为老二。
这事我怎不知道呀？志华又问。
是的，我改名了，升初中报名时改的。也是一时性起所致。小学同学们都不知道，家中村里人也都不知道。那当时，户口本上没改，所以就连派出所也没人知道。
就你三人知道这事，那不等于没改。万志华笑笑说：你也真会开玩笑。你上初中时肯定过不了这关。
你说的是。我有感而发：都说世界上的人，就是由一个个名字组成的。名字人人都有，但各人有所不同。虽说名字不能代表什么，它仅仅就是代表一个人的符号而已。许多人都有改过名字经历。然而，别人改名遇到过什么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我就因为名字的更换，却引起了一次次意想不到的麻烦。直至这次，差点将我的命运轨迹彻底改变。
升学轶事
说起改名这些轶事来，还真有许多说不尽、道不明的苦水。要不是老天爷眷顾着我，我都不知道我的今生究竟会活成一个什么样子呢。
参加初中考试，我虽然考上了分数线，却一时难以录取。原因是，户口上名字与考卷上名字不符。因为当时是自己擅自改的名，没有到出生所在地的派出所将户口薄上名字改过来。所以，在去学校报到时，校方不认可我考上了初中，因而不接收我为其校学生。
在这种户口薄上万伍保名字与考卷上万俊华名字不相符的情况下，我只好先去小学找到小学校方，由学校开具万伍保就是万俊华的证明，再找到当地派出所将户口上名字更改过来之后，终得上了初中。
差点小学毕业后上不了初中念书，这就是因为改了名字给我带来的第一次麻烦。如果真的因为这次改名导致上不了初中，那我人生之路从此就要改道了。
当时初中部有8个班，每个班级60来号人。因为我们是在南昌钢铁厂子弟学校——南钢中学读书。南钢中学作为工人子弟学校，对从农村来的学生，待遇就是不一样。那时一个班60人当中，乡下孩子和工人子弟各占一半。初中没有区别，所以初中很快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到了升学高中阶段时，校方规定，工人子弟全部升入高中，农村学生一个班级仅给2个名额升上高中。虽然我自认为成绩还算不错，但还是因为自己是农民子弟，想着这次农民子女升入高中的名额有限，上高中的机会肯定与我无缘。因此，我对升上高中读书也就失去了信心。因而初中一毕业，我就回家乡务农不再去想高中之事了。
又一个新学期开学了。工人子弟同学都上学了，我待在家乡务农。事又碰巧，那天，我正好遇到一位工人子弟同学万建新。
你怎么还不去上课呀？他直接问我。
一个班级就那么2个农村学生能上高中，这种好事哪会轮到我呀？我说。
我不骗你，升入高中的红榜上真有你名字呢。你和我一样分在高一（1）班。万建新接着又说。
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事是真的。因为农村同学30多人只取2名，尤其是农村同学中和我成绩不相上下的也有好几位。竟争这么激烈，上高中的机会哪会轮到我的头上来呢？
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名字真的写在了红榜上。
再后来，我还得知，我的初三班主任陈斌茂老师还专门到过我的村庄上来找过我去上学。
既然班主任到我的村庄上找过我，可为什么又没找到我呢？却原来，这其中的问题也就是出在这个名字上。
看到我几天都没来到高中部报到上学，班主任就主动来到我村庄上。
万俊华家在哪儿？陈斌茂老师一到我村庄见到村人就打听。
我们村庄上没有这个人。全村人都是众口一词。
事后，我妈妈无意中也提起过这件事：前几天有个人到我们这儿来找什么叫万俊华的人家在哪儿？我说我们村里没有这个人。
事还真巧，班主任都问到了我的妈妈。可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有这么一个名字，便对老师说村上没有这人。
你说这名字一改，事情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复杂起来了呀？
是呀，自己改了名，全村人就连家中人都不知道。如果说这次真的没遇上万建新同学，我就真的与高中无缘。
辞校回乡
那年还是“文革”期间，学校成天不是学习《最高指示》，就是让写大字报批判“师道尊严”等所谓的封、资、修思想。虽说我对高中印象很淡，但是难得英语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李德荣，他那认真严谨而又孜孜不倦的教学风格，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同学们呀，不要白白浪费了这青春年华大好时光，要多学点知识，将来会有用的。作风严谨、教学有方的李老师总是这样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我现在做事能有这么认认真真，与他那时教学风格影响肯定是分不开的。由于他积极坚持上好每一堂课，李老师受到严厉批判也就在所难免了。
看到李老师都教成这样子了，这书不读也罢。高二那年我便辞学回乡务农。回乡后，村民仍然叫我伍保。我便认了。这样，村里人自然不知万俊华这人是谁。
一年后，参加南昌县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我成为了富山乡东亘村一名驻村工作队员。村里为我给上级报名时还是沿用旧名伍保名字。所以全镇、全县我新交的同事、朋友们也只知我叫万伍保。我的名字就这样又被一次被彻底打回了原形。
原本我就成了县里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老队员，第二年我便被分到了本镇沈桥驻村。在这村上，遇到一位我初中时的同学。
老同学，怎么回事呀？这位同学问：你原来不叫万俊华呀？
是这么回事。我想了想，哭笑不得地解释说：万俊华是我的学名，万伍保是我的小名。在学校可用学名，在农村村民就只能按从小习惯性小名叫我。
哦，原来如此。老同学释然了。
老实说，我也曾想把名字改过来。努力试过后顿悟，这件事要在自己家乡做到真的很难。习惯成自然，换名如登天。
1976年正赶上柘林水库修建溢洪道工程，全省各地都派人去参加建设。我们村里也要去10多人，我又重回村里和万小明、万建新、万镇明、万小军、万长城、万祥海等人都幸运地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柘林水库全域包括江西修水、武宁、永修等7个县，水库发挥调蓄能力，使修河水基本得到控制。我们来这劳动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天用板车推土，为全省主要供电基地——柘林水库，挖开出一条洪水暴涨时的分洪渠道。
那时候，我们在工地上的民工，全部按照民兵建制编排。村相当于排，是小队，镇相当于一个中队，县是大队，市是分部，省为总部。在这里我的任务是为县大队部编《工地战报》。从此，万伍保，这个工地记者的名字在全省都定位了。
叔侄对话
上学前夕，我还是特意和万仲华老师聚会了一次。除了感谢这位热心而又很执着的人外，我们还聊了些共同关心的话题。
要说起来，这事该有多悬啊，想起来都叫人有点后怕。我说：假如你没在乡里当老师，就算我没改名字，红榜也与我无缘。因为红榜发在别的地区，我是不会知道的。
理是这么个理。万仲华笑笑说：但现实中就是有例外。
就算你在乡里当老师，我接下说：乡政府不找你去画画，或者说晚些日子找你画画。又或者说你不会画画，你就不会到乡政府去，我也就不会有今天。
因为有了“或者”二字，万仲华富有哲理性地说：这个世界才会变得这么神奇而又丰富多采。
你确实看到了“万俊华”这个人没有揭榜，我直奔主题：你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红榜又在外乡，在这“祸不单行”的情况下，你的脑海中怎么就会和风马牛不相及的我联系起来了呢？
我也只是猜测。万仲华思索一会儿后说：一红榜在外乡，与你无关；二红榜上名字是万俊华，这也无你无关。我凭什么就会联想到你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感到特别突兀意外。
你这意外确实特别，我猜想了一下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是本家？
那倒不是。万仲华沉默了一下说：要说依据，倒是有一点。看你平时很爱学习，这次又参加了中考却没被录取。所以，就算是外乡有一人没去揭榜，只要是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会往你身上靠。当然，这里有个前提，那就是你改了名字。没改名字一切免提。所以，那天我周末回家，又想起这件事来。于是便让志华去询问一个关键性问题，那就是你改名没有？你若改名了，这就有一半戏。又改得正好是“万俊华”三个字，那就虽你人不在本地，这红榜中的人还就跑不了，也就是你。
你能这么肯定，让我深感荣幸。我兴奋地说：我虽不是千里马，但我也同样可以肯定，你真是一位世间难得一遇的好伯乐......
要说起来，我是幸运的。因为尽管有这么几次大的改名风波，却总是因好心人多，也算运气好，我却都能逢险化吉，巧合呈祥，只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但这种事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的呀。这其中万一哪一个环节哪怕出了一点点小小的意外，都将会因改名而造成终生遗恨。人生呀，往往有许多千古遗恨，不也就是因为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小小失误造成的吗？
结束此文，我有了一个忠告：劝君莫要轻更名......
还有一句话，送给读者朋友们：凡是热爱学习的人，好事虽多磨，运气不会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