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沉默寡言,一个典型的中国父亲。是以早早出外打工的母亲与外公并不亲厚,挣了钱,也从未想过拿些零花钱给外公,全数上交给外婆。外公从不对此有微词。
如今母亲常和闺蜜谈起外公,虽然我总是不被允许在场,但偶尔听来的些许片段,也能让我雀跃至极,仿佛和外公又亲近了一层。
外公的话不多,每每母亲的同事来到家里做客的时候,总要借口到地里去侍弄龙眼树,或是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燃上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独自坐着。母亲也不在乎,任由外公来来去去,没有挽留。你不和我说话,我也就不和你说话,这是年轻的母亲孩子气的与父亲相处的方式。母亲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神情有些落寞,大抵,是后悔的吧。
后来,母亲喜欢上了喝茶。而茶,是外公为数不多喜爱的事物。偶尔,父女俩也会坐在大厅里,泡上一壶好茶,虽然同样不大说话,却再也不感觉尴尬了,母亲说“好奇怪,明明都是一样互相不说话,但是我给他泡茶的时候,真的再没有那种让我想要躲回房间的感觉了。”
除了偷听来的,我也常缠着母亲要听外公的故事。
母亲说,外公是个奇迹!从肾癌到肝癌再到胆癌,三次大手术,三次收到病危通知书,他都熬过来了,而且熬了整整十五年!
母亲说,最讨厌外公的一点便是,他总喜欢把儿女们给他的好东西拿去换钱,无论是多喜欢的烟酒,他都会拿去换钱。
母亲还说了很多,很多。朦胧间,我看到了外公的身影。一个人埋头在地里干活,细心地料理他的龙眼树。在家也是不停的干活,累了就停下来抽根烟,坐在椅子上,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有外公去卖烟的场景,他一定是到街上那家杂货铺去换的吧,那家老板每次见到外公都格外热情。
我问母亲,“外公心里会觉得苦吗?”
母亲说,“要是会觉得苦,就不是你外公了。”
现在,时间久远的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外公,离乡在外的几个儿女,只有大舅会年年回乡拜祭。更可悲的是,在我这一辈,似乎只有我还记得外公,还记得这位会用扎人的胡茬来蹭我脸的老人。就是我,对于外公的记忆也所剩不多。只记得他在暗淡的灯光下一颗一颗地数着药的情景,一颗红的,一颗黄的,还有半片苦药。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记忆中,这段时光被拉的很长很长。
跟母亲说起这段记忆时,曾问过母亲,我是不是在外公身边呆过很长时间。母亲嗤笑一声,说,“你糊涂了?那次是你生病了,总共才在家里呆了两个星期。哪有你记的那么久。”确实糊涂了。
记得小时候,我总仗着还不错的成绩,每次回家都要和外公邀功,要奖励。外公每次也很配合,爽朗一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零钱,仔细地数出五元,让我自己去花,还总会摸着我的头嘱咐着,“不够再找我要。”
还记得什么呢?还记得外公带我去买肠粉的场景,当年外公和小舅常在夜里带着我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黑巷,去买肠粉。我还记得那时有一户人家养了猫,路过那户人家的院子时,总会听到尖锐的猫叫声,偶尔,还会看见那猫在黑夜中幽幽发光的眸子。所以,每次来打肠粉我都得牵着外公的手,紧靠着外公,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外公身上。外公见我实在害怕,就哄着骗着让我呆在家里,我不愿,闹着一定要跟着去。外公无法,只能带上我。一路上牵着我的手,在听到猫叫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他在这,不怕!
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老农,对我却从不吝惜温情。
再有的关于外公的记忆,便只有外公走的那天了。那天我下了课,刚刚回到小院,很奇怪,家里所有舅舅阿姨都回了家。母亲一看到我就让我放下书包到老舅家去,说是家里大人忙,没时间看顾我。我于是没有细想,欢天喜地的便去了,一直胡闹到六点钟,才想着得回家。
偌大的家中空无一人,就连外公也不在。大厅的桌上摆着几盘瓜果,还有糖。我拿起一颗糖,含在嘴中,一边没心没肺地笑着,一边琢磨着,“今天有什么喜事,竟还摆上了果盘?”
六点半,我正在门口的台阶上蹲着吃糖,远远地就看见母亲蹒跚着走回来。跑过去想要抱住母亲,却看见她泪流满面,有些慌张。“婷婷,你外公他,他去世了。”母亲哑着嗓子,有些哽咽。那时的我还不太懂生死,只是听人说过人死了,就会到天上去。于是安慰母亲道“妈妈,没事!外公只是到天上去了,你要是想他,就抬头看看天。他会一直在上面的!”母亲抱住我,仍在哭泣。
午夜梦回惊醒时,总会想起外公,记忆里的外公一次比一次模糊,这让我有些恐慌!于是记下与外公的小事,盼望着能够留住时间,让它们留得再长一点,再长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