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归宿》(十一)

改革开放后,大雷牵头成立了一个装修队,家装工装都干。他在新疆当过兵,有新疆情结,装修队远赴新疆,一走就是一年甚至两年。他倔强,自尊心强,每次去新疆,在省城坐火车,宁愿蹲火车站,也不去打扰两个弟弟,怕给他俩添麻烦,也怕弟媳妇对他有意见。虽然有电话,可是三兄弟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大雷虽然是老板,因为是小规模装修队,人手不够,他没脱产,在一线干的是铺地砖,贴瓷片的工作。贴瓷片铺地砖费腰,不是弯着腰就是蹲着,久而久之,得了职业病,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腰椎管狭窄,蹲不下去,蹲下又起不来。他把装修队交给比他年轻的队友,自己在家附近找些零工。一对龙凤胎已经成家,需要用钱的地方少了,挣些零用钱补贴家用。

三雷放在大雷家的闺女王莎莎,到了结婚年纪,婆家找好了,下了聘礼,婚礼日子都定下了,却是联系不上三雷,更不要说聂倩了。大雷有个电话本,记录着三雷的小灵通电话号码,是当年二雷告诉他的,他就记下了,虽然记下了,却是一次也没拨打过。大雷拿着电话本,无数次地拨打三雷的电话,都是嘟嘟嘟占线状态。大雷跟儿子峰峰说了,峰峰说如今小灵通下线了,都用上了手机,占线就是没信号。大雷没法,只能亲自进城找二雷,让二雷帮着找三雷,顺便告诉二雷,侄女要结婚了,邀请二雷一家子回来参加婚礼。

大雷跟秀芬有个心结,闺女结婚,父母不在场,会让亲戚朋友看笑话,怕莎莎婚后受婆家欺负。虽然莎莎有他跟秀芬疼爱,并不缺爱,可是,毕竟结婚大事,他俩代替不了莎莎的亲生父母。

到了木材公司,看大门的师傅换成了穿制服的保安,不是原来相熟的门房师傅了。大雷朝保安打听二雷,保安说不认识,让他登记姓名电话,然后才放行他上楼去找。大雷当过兵,门卫制度他是理解的。填了登记表,上到楼上,找到销售科,推门进去,朝坐在门口的业务员打听二雷。业务员看大雷跟二雷长得像,想着是二雷的哥,能到单位来找二雷,说明还不知道二雷的遭遇。业务员跟二雷关系不错,都是从农村顶替父亲的工作进城的。对大雷格外热情,又是让坐又是让喝水,大雷很感动。业务员没敢贸然告诉二雷的状况,只是告诉大雷,二雷下岗十来年了。大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埋怨自己对二雷关心不够,是当哥的失职。他谢了业务员,扭头要走,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多年不见,二雷还住在丈母娘家吗?

他又试探着问业务员,去二雷家坐几路车?为了逼真,他挠着头说,自己上了年纪,记忆力变得很差,死活想不起来了。业务员说,早就不住在二马路了,拆迁了,分了新房子,我们还去他家吃过暖房宴呢。新家在郊区,先坐16路公交车,再倒24路公交车,下车走半站路,就到二雷家的泰和居小区了。

大雷谢过业务员,在心里牢牢记着要坐的两路公交车和小区的名字,果然找到了二雷家。二雷给他开的门,见了大雷也没有以往的惊喜和热情,而是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也没给大雷让座。大雷受了冷落,才明白同事对他热情另有原因,心想自己也许不该来这一趟。

张红香窝在沙发另一头,大热天怀里抱着个热水袋,肚子上盖着薄被子,脸色蜡黄,头发白了一半,干枯毛糙得像一把稻草,看起来比二雷大了不止三岁,十岁都有。张红香看见大雷,只是浅浅地欠了欠身子,并无让座之意。

大雷自己找台阶,坐在沙发对面椅子上。

屋里的气氛很沉闷,大雷本来话少,遭此冷落,就直愣愣地看着二雷。二雷脸色苍白,一头卷发黑灰相间,凌乱地堆在头上,很像家里养过的一只杂毛狗。当年多么英俊利落的小伙子,十年没见,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如果在大街上迎面碰见,他都不一定能认出来。大雷心疼得差点落泪。张红香也没有过去看着精明了,瘪着嘴唇,一脸麻木表情。他记得弟媳妇开着粮油店,生意不错,怎么没去店里?

不说话也不行,大雷没话找话,问二雷,王祥大学毕业了吗?二雷漠然看大雷一眼,说,工作了。大雷发现,二雷说话比过去慢了半拍。二雷回答完大雷,好像才记起来他哥大老远来,该给他哥倒杯水喝,站起来去给他哥倒水。二雷走路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慢悠悠轻飘飘的。大雷不明白二雷家发生了什么,两口子的状态都不对。

大雷低下头,不知道怎样开口询问二雷家到底出了啥事?他在等着二雷两口子主动跟他说,这点分寸他是有的。结果二雷两口子并没有想跟他说话的迹象,两人已经没有跟人诉说的心情了。大雷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了二雷给他倒的开水,开水烫得他嗓子眼里热辣辣的,头上身上冒出了一层热汗。他不敢看二雷的眼睛,更张不开嘴跟二雷打问三雷。看二雷两口子的状态,是不能回家参加侄女的婚礼了,他起身告辞了。

这趟进城,大雷还打算接他妈回去参加孙女的婚礼。站在大街上,他茫然四顾,不知道他妈住在哪里?退一步,即便是知道他妈的住处,他妈愿意回去吗?他感觉他妈是铁了心的要跟老家一刀两断。

大雷无功而返。他想好了,侄女王莎莎就是他和秀芬的亲生女儿,他俩养了王莎莎二十几年,早就血浓于水了。别人家女儿出嫁该有的陪嫁,王莎莎一样也不会少。婚礼很隆重,也很热闹,压根看不出来王莎莎亲生父母没有到场。大雷两口子跟亲家两口子并排坐在台上,接受一对新人敬茶。敬茶环节也叫改口仪式,王莎莎跟女婿分别给大雷和秀芬敬茶,他们提前也没商量,王莎莎响响亮亮地说,爸!请喝茶!妈!请喝茶!大雷跟秀芬眼含热泪喝了茶,响响亮亮地应答一声:“哎”!女婿是知道王莎莎家的情况,他是聪明人,紧跟在媳妇后面,递上热茶,扯着嗓子喊大雷“爸”!喊秀芬“妈”!大雷跟秀芬分别给了小两口一个大红包,小两口收下大红包,收红包也叫改口费。小夫妻恭恭敬敬给大雷和秀芬磕长头,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在亲朋好友见证下,大雷和秀芬成了王莎莎的亲爸亲妈,不再是伯父和伯母。从此,逢年过节,小两口名正言顺地回娘家孝顺自己的亲爸妈。

婚礼过后,大雷不放心二雷,用蛇皮袋装着自家地里种的南瓜,土豆,茄子,豆角,辣椒,西红柿,黄瓜,豇豆,去城里看望二雷。秀芬觉得东西太少,又装了几袋自家地里打的小米,面粉,苞谷糁,黄豆,红腰豆,一蛇皮袋都盛不下,忍痛精简了几样,这才勉强扎住袋口。大雷没麻烦儿女,自己搭车进城,给二雷送去。

大雷第三次进城,是为了他妈。有一天家里接了一个电话,说找大雷,那人说一口河南话,大雷也听不太懂,不过听明白了大概意思。说是让大雷赶紧接他妈回家。大雷吓了一大跳,想着他妈会不会是有病了?由于语言不通,大雷没多问,不敢耽搁,第二天就搭车进城了。

孝兰看见大雷,表情有点不自然。毕竟自己一把年纪,找了六七个老头,传出去让大雷脸上挂不住。她给大雷倒了一杯水,坐在大雷对面。眼睛湿湿地看着儿子。大雷也老了,头发稀疏了,花白了,额头上三道横纹,像刀刻下的,脸上的褶子多得跟核桃壳似的,背也不直了。大雷觉得他妈变化不大,气色也不错,只是看人时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的毛病更严重了,他有些难为情,想替他妈把闭着的眼皮提起来。眼见孝兰没事,大雷一颗心放了下来。电话不是他妈打的,大雷不清楚他妈是啥想法,所以不敢冒然让他妈跟他回去。他知道他妈并非有多么舍不得这个河南老头,而是他妈在城里住惯了,临老让人家撵回去,他妈一辈子要强,颜面扫地,咽不下这口气。河南老头在旁边坐着监督,孝兰没跟大雷多说什么,她知道大雷爱吃捞面条,她要给儿子做三合一面,西红柿炒鸡蛋,肉丁,炸酱,最后用油一泼。孝兰不顾河南老头冲她瞪眼睛,用了三颗鸡蛋炒西红柿,挖了一大勺肉丁,两大勺炸酱浇在捞面条上,用热油刺啦一泼,谷堆得都冒尖了,端给大雷。又给大雷盛了一碗汤,放在边上。从小孝兰就跟大雷说吃了面条要喝汤,原汤化原食,对身体好。大雷看着捞面条,明白他妈是故意做给河南老头看的,他不敢违背,只有配合。在河南老头一双浑浊的仇恨的眼神中,别扭地吃了面条,乖乖喝了汤,忍不住打了两个饱嗝。河南老头知道自己不是大雷的对手,如果打架,只有吃亏的份,无奈地咽口唾沫,摸了一把脸,忍了。孝兰看看外面,时间不早了,打发大雷赶紧走,说是晚了就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气得河南老头双手颤抖,吹胡子瞪眼睛,敢怒不敢言。大雷知道他妈不想回老家,而他又没办法安置他妈。二雷家的情况他没跟他妈说,说了也是添堵,只有先走了。

河南老头看支不走孝兰,来了一招阴的,又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白天三个人共处一室,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孝兰受不了屈辱,这才打电话又叫来大雷。

大雷第四次进城,想着从河南老头家直接接他妈回老家。孝兰出了门,并没回老家的意思,而是跟大雷说,很多年没见二雷了,怪想他的。大雷知道他妈想住在二雷家,他不好跟他妈说二雷日子栖惶,想着领他妈去一趟二雷家也好,让他妈彻底死心。

还是二雷开的门,张红香怀里抱着热水袋,身上盖着薄被子窝在沙发里。孝兰一进门看见儿子媳妇这副模样,就哭了。问,你俩这是怎么了?张红香这才把三雷如何借她娘家五十万块钱,半天不到就花掉了四十二万,不还钱,人还跑掉了。她因为生气得了乳腺癌,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关掉了。二雷下岗,心情不好,又要照顾她,得了抑郁症。她的病是娘家掏钱治的,如果没有娘家,她恐怕三周年都过了好几个了。二雷的抑郁症没钱看,自己就在家捣鼓着练气功,打坐,扎针,意念疗法,导致行动说话思维都慢半拍,落下了后遗症。

大雷愣住了。孝兰气得浑身发麻,嘴唇哆嗦,忘记了哭,只是一个劲地骂,这天杀的三雷,作孽呀!大雷嘴笨,不会安慰人,只在旁边气得脸色发青。二雷跟张红香麻木地看着孝兰,不为所动。孝兰自觉没趣,用力搓一把脸,止住了叫骂。扭头责问大雷,三雷捅下这么大篓子,你难道一点不知道?大雷低着头没说话。孝兰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从贴身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是她攒下的全部积蓄,三千块,放在桌子上,啥话没说,跟大雷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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