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 [纷争之韵] 第二章 切断的脊髓

【译注】章节标题原文为Severed Cords,含义双关,兼有“破裂的关系”之意。

接着,让灵体查看机关。宝石不必注满飓光,但也不能完全褪光。根据实验得出的结论,注入最大飓光容量的七成效果最好。

如果操作无误,灵体就会被牢笼深深吸引,围着宝石舞动、飘浮、窥探。

——纳瓦妮·寇林为君主联盟所做的法器机制讲座

1175年第一月第四周第二日

“我告诉过你的,我们被发现了。”茜尔在卡拉丁身上焕发出飓光时说。

卡拉丁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一伸手,茜尔就化为一根威风的银矛,武器的外观逼退了一直在寻找他的歌者。卡拉丁有意不去看他父亲,以免暴露他们的关系。再说,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父亲的失望。

所以,没什么新鲜的。

难民慌慌张张地逃开了,但融族也不再关心他们。那个高大的身影转向卡拉丁,两臂交叉,一脸笑容。

我告诉过你的,茜尔在卡拉丁脑海中说,我要不停提醒你,直到你承认我有多聪明。

“这是新的变种,”卡拉丁说着,一直举矛对准融族,“你以前见过吗?”

没见过,但比大多数要丑。

在过去的一年里,新变种的融族已经逐渐出现在了战场上。卡拉丁最熟悉能像风行骑士一样飞行的变种,据说他们叫作“沙内伊姆”,大意是“飞天者”。

其他融族并不会飞。和光辉骑士一样,每一类融族都有自己的一套能力。迦熙娜设想融族共有十种,但达力拿却说只有九种,他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变种是卡拉丁战斗过的第七类。如果顺风顺水,他会干掉对手。卡拉丁举起矛,向融族单挑——飞天者总是吃这一套——然而融族却挥手让他的同伴从四面攻击卡拉丁。

卡拉丁的对策是向上施放风行术。他飞向天空,茜尔的身形自动拉长,变成一柄长枪,非常适合从空中袭击地上的物体。飓光在卡拉丁体内翻腾,激励他前进、行动、战斗,但他需要小心,毕竟附近还有平民,其中也有几个和他很亲的人。

“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引开。”卡拉丁说。他往斜下方施放风行术,迅速退回地面。可惜,因为雾气的缘故,他不能离得太远或是飞得太高,以防看不见敌人。

留神点,茜尔说,我们不知道这种新出现的融族会有什么能力——

不远处,那个被雾气笼罩的身影忽然倒下,体内射出一道紫红色的光线,宛如灵体。光线眨眼间就蹿到卡拉丁身边,迸发开来,重组成融族的形体,发出拉伸皮革和碾磨石头的声音。

融族出现在空中,就在卡拉丁面前。卡拉丁还没反应过来,融族就一手扼住他的喉咙,另一手抓住他制服的前襟。

茜尔惊叫一声,化为雾气,她的长枪形态在近战中太不灵便了。融族是个大块头,靠着体重、石质壳甲和厚实的肌肉,把卡拉丁从空中拽下来,仰面摔在地上。

融族的手攥得很紧,掐得卡拉丁喘不过气,但他体内仍有飓光肆虐,不需要呼吸。尽管如此,他还是抓住融族的两只手,把它们撬开。飓风之父啊!那怪物可真壮,要挪动他的手指,就像在掰钢铁似的。摆脱了最初从空中被拽下来的恐惧,卡拉丁镇静心神,召唤匕首形态的茜尔,依次割破融族的右手和左手,让手指坏死。

虽然融族的手会愈合——他们也和光辉骑士一样,会用光能来疗伤——但那怪物的手指已经坏死,卡拉丁哼了一声,踹开对手,又往上施放风行术,飞向空中。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紫红色的光线就划过下方的雾气,蹿到他身后。

一条虎钳似的的胳膊从后面伸了过来,扣成三角形,使出手臂三角绞。不一会儿,融族就在卡拉丁脖子上捅了一刀,他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刺痛。

卡拉丁大叫一声,觉得四肢麻木,原来他的脊髓被切断了。飓光涌了过来,开始疗伤,但融族显然在对抗飓能者方面很有经验,因为那家伙一次又一次地把刀捅进卡拉丁的脖子,不让他恢复。

“卡拉丁!”茜尔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卡拉丁!我该怎么办?”她在他手中化为盾牌,却在他无力的手指间滑落,变回灵体形态。

融族吊在卡拉丁背上,动作熟练、精准。他似乎只能以光带的形态飞行,呈现人形时是做不到的。他接连捅刀,卡拉丁感到脸颊上有热气扑来,父亲训练出的思维分析着伤情。切断脊柱、反复造成全身瘫痪,真是一招对付能够自愈的敌人的妙计。照这样下去,卡拉丁体内的飓光很快就会耗尽。

卡拉丁在战斗时一般靠本能行动,不会深思熟虑。他发现,尽管自己在空中打转,被一个可怕的敌人牢牢抓住,但在每一刀刺来之前,他还是能活动片刻。因此,当刺痛的感觉袭过全身时,卡拉丁弯下腰,猛地仰头撞向融族的脑袋。

一阵剧痛和耀目的白光阻断了卡拉丁的视线。他翻腾着身子,感到融族的手渐渐松开、放下。可那怪物毫不罢休,揪住卡拉丁的外套,在卡拉丁迷离的视野中不过是一道影子。卡拉丁伸手往融族的脖子一挥,茜尔立刻化为佩剑。尽管融族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只要头部、脖子或体内的琼心石被切穿,他就会死去。

卡拉丁的视力恢复了,他看见一道紫红色的光线从融族的胸前射出。每当融族的灵魂——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变成红色的光带,他都会留下一具躯壳。卡拉丁的碎瑛刃砍掉了躯壳的头部,但那道光线已经逃逸了。

飓风啊,这个怪物看起来不像歌者,倒更像灵体。被抛弃的躯壳在雾中翻滚,卡拉丁跟着飞下去,伤口痊愈了。他落在坠地的躯壳旁边,吸入另一袋润石中的飓光。他到底能杀死这个怪物吗?碎瑛刃能切开灵体,却不能杀死它们,而它们总会重组。

汗水从卡拉丁脸上滚落,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尽管飓光催促他行动,但他还是静下心来,望着雾气,寻找融族的迹象。他们离城市很远,看不到其他人,只能看到昏暗的山丘,眼前一片空旷。

风操的,好险。他很久都没有和死神如此接近过了。由于融族的袭击速度飞快、出人意料,他更加惊慌了。觉得自己拥有诸风和天空、知道自己可以迅速恢复,也不是没有危险的。

卡拉丁缓缓转身,感到微风拂过。他审慎地走到融族遗留的那坨躯壳旁,不管那是什么,看起来都是又干又脆,褪了色,就像一只早已死去的蜗牛的外壳,而血肉已经变成了某种轻而透气的石头。卡拉丁捡起被砍下的脑袋,用拇指往脸上一摁,脸马上就碎了。躯壳的其余部分也在片刻之后跟着碎了,就连壳甲也瓦解了。

一道紫红色的光线从一侧飞来,卡拉丁一跃而起,堪堪避开了在他身下显形的融族的手。然而,那怪物立马丢下新的躯壳,化为光线朝上射向卡拉丁。这回,卡拉丁躲得有点慢,从光线中显形的融族抓住了他的腿。

融族利用强大的上肢力量,顺着卡拉丁的制服往上爬。当茜尔在卡拉丁手中化为碎瑛刃时,融族紧紧抓住他,双腿缠着他的躯干,左手握住他的剑,使剑尖朝外,同时伸出右前臂顶着他的咽喉。卡拉丁被迫抬起头,连融族都很难看清,更别说占到上风了。

但他不需要占到上风。与风行骑士搏斗是很危险的,因为卡拉丁能向任何触手可及的物体施放风行术。他将飓光注入敌人体内,准备用风行术把对方甩开。飓光抗拒着,每次放到融族身上都是如此,但卡拉丁拥有充足的存量去冲破阻力。

卡拉丁往反方向施放风行术,很快就感到有一双巨大的手在把他们俩拉开。融族闷哼一声,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了些什么。卡拉丁丢下茜尔化成的碎瑛刃,集中精力把敌人推开。眼下,融族身上正冒着飓光,飓光如光雾般腾起。

敌人终于松开手,就像碎瑛弓上射出的箭一样飞了出去。片刻后,那道无情的紫红色光线又从融族胸前射出,直冲卡拉丁而来。

卡拉丁堪堪躲过,在融族从光线中显形、朝他伸出手的时候用风行术把自己往下甩。眼看没有抓住他,融族便落进雾气,消失了。卡拉丁又发现飓光存量不足,心跳骤然加速。他吸入了四袋润石中第三袋所含的飓光。他们已经学会了把润石袋缝在制服里,毕竟融族知道要切断光辉骑士的润石储备。

“哇,”茜尔飘到卡拉丁身边,自然而然地选定了一个可以盯着他身后的位置,“他好厉害呀!对不对?”

“不只是厉害,”卡拉丁扫视着平平无奇的雾气,“他攻击的策略也和大多数同类不一样。我没怎么和人格斗过。”

徒手搏斗在战场上并不常见,至少在军纪严明的战场上如此。卡拉丁操练过作战阵型,对剑术也越来越有信心,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行过挣脱锁喉的训练了。

“他去哪儿了?”茜尔问。

“不知道。”卡拉丁说,“但我们不必打败他。我们只需要尽量别被他抓住,等其他人赶过来。”

观察了几分钟,茜尔大叫起来:“在那里!”她化为光带,指着自己发现的情况。

不等她多说,卡拉丁就用风行术把自己甩出去,扎进雾中。融族出现了,但卡拉丁闪身躲避,让他扑了个空。怪物的躯壳落了下去,光线又射了出来,但卡拉丁开始不规则地蜿蜒移动,又逃脱两次。

融族设法用虚光重组了躯壳,每一具躯壳似乎一模一样,均以头发作为某种服装。他不是每次都会重生,而是以光带的形态进行跨地传送。他们遇到过的融族有的会飞,有的拥有类似织光术的能力,而这种融族的能力,或多或少可能反映了异唤骑士的位移术。

怪物第三次现形后就暂时放弃了追赶。他传送三趟就要休息一会儿,卡拉丁猜测,每次都是三连击,所以他的力量是需要再生的吗?又或者……不,他可能需要去什么地方补充虚光。

果然,几分钟后,那道紫红色的光线就回来了。卡拉丁施放风行术,把自己直直甩开,加快速度。空气在他周围呼啸,施放到第五重风行术时,那道红光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了,在后方渐渐变小。

只要你碰不到我,就没那么危险了,对不对?卡拉丁心想。融族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条光带向下穿过雾气。

可惜,融族可能知道卡拉丁打算返回赫斯通,所以卡拉丁也飞了下去,没有继续。他落在长满块状石壳木的山顶上,石壳木的藤条在湿气中肆意蔓延开来。

融族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没错,那袭深褐色的“裹布”其实是头发做的,长发从头顶散下来,紧紧缠绕在身上。他从手臂上掰下一根甲质棘刺指着卡拉丁,棘刺带着锯齿,是一件锋利的武器,先前他可能就是用这样的棘刺当做匕首捅了卡拉丁的背部。

从棘刺和他的头发来看,他在传送时无法携带物件,所以他不能把含有虚光的润石带在身上,只能回去补满。

茜尔化为矛的形态。“我准备好了,”卡拉丁喊道,“放马过来吧。”

“这样你就能逃跑了?”融族用阿勒斯卡语喊道,嗓门粗得仿佛碾磨的石头,“等着瞧,风行骑士。我们后会有期。”他变成红色的光带,消失在雾中,又留下了一具支离破碎的躯壳。

卡拉丁坐下来,长舒一口气,呼出的一团团飓光汇入雾中。当太阳升得更高时,雾气就会消散。但现在,雾气仍旧笼罩着大地,给人一种怪异而荒凉的感觉,仿佛他不小心闯入了梦境。

一阵疲惫猛地袭来,不仅有飓光耗尽后的麻木感,还混杂着战斗结束后常有的消沉感,以及某种近段时间越来越频繁的感受。

他的矛消失了,茜尔重新现身,站在他面前的空中,那头苍蓝色的长发化为雾气。她换下了少女素裙,最近总是穿着一条长及脚踝、丝滑时髦的裙子。当他问起时,她说阿多林一直在当参谋。她没有在禁手上戴手套。为什么要戴呢?她不是人类,更不是沃林教的信徒。

“嗯,”她两手叉腰,“我们给了他好看。”

“有两次他都差点把我杀了。”

“我又没说我们让他看了什么。”她转身保持警惕,以防有诈,“你没事吧?”

“嗯。”卡拉丁说。

“你看起来好累。”

“你总是这么说。”

“因为你看起来总是好累,笨蛋。”

他站起身:“只要行动起来,就不会有事了。”

“你——”

“别再争了。我没事。”

他吸取了少许飓光,确实觉得好多了。如果不眠之夜又回来了呢?他以前睡得很少,但也活下来了。要是奴隶时期的卡拉丁听说这位成了光眼种碎瑛武士、享受着豪华住房和温热饭菜的新版卡拉丁居然为了一点失眠而发愁,肯定会笑掉大牙的。

“来吧,”他说,“如果我们在过来的路上被人发现——”

“如果?”

“——因为我们被发现后,他们不会只派一个融族。飞天者会来找我,这表示任务有危险了。我们回城吧。”

茜尔抱起双臂,若有所期地等待着。

“好吧,”卡拉丁说,“你是对的。”

“而且你应该多听我的意见。”

“而且我应该多听你的意见。”

“所以你应该多睡觉。”

“要是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卡拉丁升入空中,“来吧。”


浣纱愈发不安,因为并没有人绑架她。

她全副“伪装”地在军营市场漫步,逛着一家家商店。她花了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顶着一张假脸,对该接触的人说该说的话,但还是没有遭到绑架,甚至没有遭到抢劫。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如果能让你好受点的话,“光辉女士”说,我可以往我们脸上揍一拳。

“光辉女士”居然变得这么轻浮了?浣纱笑了笑,假装在逛水果摊。如果“光辉女士”在开玩笑,那她们就真的快走投无路了。“光辉女士”的趣味就跟……

“光辉女士”的心思通常就跟深渊恶魔一样“重”,沙兰提议道,切换到主人格,长着一颗特别大的绿宝石……

没错,就是这个口气。浣纱莞尔一笑,感受到了来自沙兰的暖意,甚至感受到了来自逐渐喜欢上幽默的“光辉女士”的暖意。在过去的一年里,三重人格达成了自如的平衡,她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各自为政,彼此的切换也很轻松。

事情似乎进展得十分顺利,浣纱自然有些担心。是不是进展得太顺利了?

暂时别管了。她离开了水果摊。这个月,她在军营里一直顶着一位名叫恰娜莎的女子的脸面。恰娜莎是个出身低微的光眼种商人,她把自己的红甲蟹团队租给穿越破碎平原的车队,也算小有成就。她们买通了她的真身,让她把自己的容貌借给浣纱,眼下她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浣纱转过街角,信步走上另一条街道。撒迪亚斯军的军营和她在军中生活时的印象差不多,但不知为何变得更乱了。道路需要好好地刮一刮,路面上有一些石壳木的果荚,附近的马车驶过时总是“吱嘎吱嘎”地颠簸着。大多数摊位都有一名警卫守在商品旁边,非常显眼。这里不是那种能指望本地士兵维持治安的地方。

她路过了好几个在兜售铭守符之类的护身符的方士,还有在卖飓风预报表的读风者。她没有理会,转而去了某家卖结实靴子和登山鞋的商店。最近这类鞋子很好卖,许多顾客都是过路的旅客。只要稍稍问问别的商贩,也会得出类似的结果。这里有卖长途旅行口粮的,有开马车或推车修理铺的,自然还能见到任何在乌有斯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这里也有许多奴隶营,数量几乎和妓院相当。等大部分平民搬进了乌有斯麓,全部十座军营很快就成了来往车队的肮脏驿站。

经过“光辉女士”的提醒,浣纱回头看了看阿多林麾下的士兵,发现他们没影了。很好。她还是在附近的墙上瞧见了图腾,他正观察着周围,准备在必要时向阿多林报告。

一切就绪。情报显示绑架应该在今天发生,也许得再试探一下。

鞋店老板终于迎了上来。他是个壮汉,胡须里掺着银丝,这种对比让沙兰有种想把他画下来的冲动,于是浣纱退到幕后,让沙兰浮现出来,将老板的形象定格到记忆当中,加入自己的收藏。

“光明女士,有什么感兴趣的吗?”他问。

浣纱再度浮现。“我要一百双这样的鞋,多快能好?”她问,用恰娜莎总揣在口袋里的芦杆敲打一双鞋。

“一百双?”老板来了精神,“很快的,光明女士。下一批货按时到的话,四天。”

“太好了。”浣纱说,“我和那座破塔城的寇林老爷子有关系,货送来就能大卖。当然,需要批发价。”

“批发价?”老板问。

浣纱举起芦杆,往空中一挥:“没的说。如果你想借我的关系在乌有斯麓卖货,就需要给最优惠的价格。”

老板揉了揉胡须:“您叫恰娜莎·哈萨雷,对吗?久仰大名。”

“很好。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不会耍花招。”浣纱凑过去,用芦杆戳了戳老板的胸口,“我有手段逃避寇林老爷子征收的关税,只是动作要快。四天嫌长,有办法三天吗?”

“也许吧。”老板说,“可我是个守法的人,光明女士。逃避关税是犯法的。”

“只有在承认寇林有权征收关税的情况下才是犯法的。据我所知,他并不是国王。他想要什么就拿去吧,但现在的风向已经变了,令使会显灵,让他回到自己的本分。记着我的话。”

干得漂亮,“光辉女士”心想,处理得很得当

浣纱用芦杆轻敲靴子:“三天,一百双鞋。我会在天黑前派文书讨论细节的。就这样定了?”

“好。”

恰娜莎不是爱笑的人,所以浣纱也没有对老板笑。她把芦杆插进袖子里,向老板略一点头就继续出去逛了。

你们不觉得太露骨了吗?浣纱问,最后那段讲达力拿不是国王的话感觉好夸张。

“光辉女士”并没有把握——细节不是她的强项——但沙兰表示同意。她们需要再加把劲,否则她根本不会被绑架。就算她在目标经常出没的阴暗小巷附近徘徊,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浣纱咽下一口气,来到市场边上的酒馆。她来这儿已经好几周了,跟店主们很熟。情报显示,他们和鞋店老板一样,都是浣纱在追捕的组织“荣誉之子”的一员。

走出凉爽的天气,女招待把浣纱带进屋里的僻静小角落,那里有一张桌子,可以独自喝酒算账。

算账可无聊了。她从包里掏出账本摆在桌上。为了不穿帮,她们真是费尽了心思。恰娜莎本人没有一天不核对账目,她似乎觉得这样很轻松,所以她们必须惟妙惟肖地维持这种假象。

幸好沙兰为塞巴里尔整理过账目,可以对付。浣纱松了口气,让沙兰接手。其实还不赖,她一边看账一边在页边涂鸦,哪怕这个举动并不怎么符合恰娜莎的性格。浣纱表现得好像她们必须一直忠于恰娜莎的性格似的,但沙兰很清楚,她们有时还是需要放松一下。

我们可以去赌窟放松……浣纱心想。

对浣纱来说,军营是一个诱人的享乐场所,这也是她们如此卖力的原因之一。可以不顾沃林礼教去赌博?在酒馆里随便点什么都不会有人起疑?军营就像一场美妙的小型飓风,远离达力拿·寇林那充满正气的完美驻地。

乌有斯麓到处是风行骑士,男男女女都尽力不让放错地方的桌子磕伤人们的手肘。但这个地方就不一样了,浣纱可能会喜欢,所以她们或许还是完全入戏为好。

沙兰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账本上。她从小就会算账,最早是在为父亲记账时学的。那是在她还没有……

还没有……

也许是时候了,浣纱低语,通通回想起来吧。

不,不对。

可……

沙兰立刻退缩了。不,我们不能去想不能被左右。

酒端上来了,浣纱往椅背上一靠,喝了一大口,假装在记账。其实她没有生沙兰的气,而是把气转嫁到了雅莱·撒迪亚斯头上。那女人不可能满足于在这儿经营一小块领地,靠过路的车队赚钱,一个人过日子。她肯定有叛变的打算。

于是浣纱埋头记账,假装乐在其中,又喝了一大口酒。不久后,她感到脑子糊里糊涂的,差点就要吸取飓光醒脑了,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她没有点太烈的酒,如果她开始头晕,那么……

她抬起头,目光愈发涣散。果然是他们在酒里下了药!终于!她心想,很快瘫倒在座位上。


“我不明白这有多难。”茜尔说,她和卡拉丁离赫斯通越来越近了,“你们人类每天都睡觉,一辈子都在练习。”

“你也会这么想,是吗?”卡拉丁问,轻巧地在城外落下。

“我当然会,因为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茜尔答道,坐在他肩上,盯着他们后面。她的口气很轻松,但他觉得她也同样紧张,好像空气被拉长、绷紧了似的。

等着瞧,风行骑士。他感到脖子隐隐作痛,融族就是在那儿把匕首一次次地刺进了脊柱。

“就连小宝宝也会睡觉。”茜尔说,“只有你会把这么简单的事情搞得非常难办。”

“是吗?”卡拉丁问,“那你能做到吗?”

“躺下装死,过一会儿再起来,很简单的。哦,既然说的是你,那还得加上最后一步:发牢骚。”

卡拉丁大步往镇上走去。茜尔肯定希望他给个回答,但他没有这个心情。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累了,没什么特别的。

“卡拉丁?”她问。

在前几个月,他总有种脱节的感觉。这些年来……仿佛大家的生活都在继续,而卡拉丁却掉队了,无法和人交流,就像一幅挂在走廊上的画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

“好吧,”茜尔说,“换我来。”她的形象渐渐模糊,变得和卡拉丁一模一样,坐在他自己的肩上。“行了!行了!”她用低沉的嗓音咆哮道,“啧!大伙都排好队。天气本来就差,这风操的雨下下来可全毁了。还有,都禁止用脚趾。”

“脚趾?”

“人们总是绊倒!”她接着说,“我不能让你们都受伤。所以,今后不准用脚趾,下周尽量别用脚。好了,队伍解散,去吃点东西吧。明天天亮以前起床,互相操练吹胡子瞪眼。”

“我可没那么坏。”卡拉丁忍俊不禁,“还有,你模仿的卡拉丁,听起来倒更像泰夫特了。”

茜尔变回原样,端端正正地坐下,显然很得意。尽管不情愿,他也得承认自己感到更振奋了。风操的,他心想,如果我没有找到她,我会何去何从?

答案显而易见:他会跳进黑暗的深渊,葬身沟底。

他们走近赫斯通,看到了相对有序的景象:难民们又排起了队,而曾经和融族同行的那些战斗态歌者正等在卡拉丁父亲和新任城主附近,武器插在鞘中。人人似乎都清楚,他们的下一步动作,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卡拉丁的决斗结果。

他阔步走上前,伸手空握,茜尔化为一柄威风的银矛。歌者纷纷拔出武器,大多是剑。

“如果你们想和光辉骑士单挑,我可以奉陪。”卡拉丁说,“否则,如果你们今天还不想死,那就把镇上的歌者召集起来,走半小时的路,撤到东边去。那儿有一个避风所,是给外头农场的人用的,阿比雅珍肯定能带你们过去。太阳下山前都待在里面。”

有六名歌者士兵朝他冲了过来。

卡拉丁叹了口气,又吸取了几颗润石所含的飓光。战斗进行了大约三十秒,一名歌者双眼焦枯地送了命,其他歌者则退了回去,武器被砍成了两半。

他们冲上来就发起袭击,有人会认为他们很勇敢。纵观阿勒斯卡的历史,军中往往鼓励士兵迎战碎瑛武士。将领们教导部下,为了赢取碎瑛武器,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也值得去冒极大的风险。

这已经很荒唐了,但卡拉丁是光辉骑士,死后不会留下碎瑛武器,那些听者士兵也明白。卡拉丁发现,他们的态度大大取决于上头的融族。他们如此奋不顾身,并不表示他们的主人有多了不起。

所幸另外五名战士听从了阿比雅珍和其他赫斯通歌者的意见。后者努力让他们相信,尽管他们作战英勇,但他们还是落败了。不久后,众人穿过迅速消散的雾气,步履沉重地出了城。

卡拉丁又望了望天空,心想:应该快到了。他走到检查站,发现母亲正等在那儿,一条印花丝巾盖在齐肩长发上。她一手搂了搂卡拉丁的肩膀,一手抱着年幼的奥罗登,奥罗登伸手要卡拉丁抱。

“长高了嘛!”卡拉丁对男孩说。

“哥哥丁!”男孩说着,小手挥来挥去,想要抓住茜尔。茜尔总是选择在卡拉丁的家人面前显形,她施展惯用的招数,变成各种动物的形状,在空中扑来扑去,逗男孩开心。

“哎,”卡拉丁的母亲说,“琳最近怎么样?”

“每次都得先问这个吗?”

“这可是母亲的特权。”赫希拿说,“所以她怎么样?”

“和他分手了。”茜尔说,形如一只发光的小斧狐犬,“上次我们去过以后,两个人就吹了。”

“噢,卡拉丁。”母亲说,又单手搂了搂他,“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闹了整整两周的脾气。”茜尔说,“但我觉得他放下了。”

“他人在这儿呢。”卡拉丁说。

“而且他从不回答和个人生活有关的问题。”赫希拿说,“非得逼得他可怜的老妈请其他更灵的神明帮忙。”

“看到没?”茜尔变成飓虫上蹿下跳,“她知道该怎么对待我。她给了我应得的礼遇和尊重。”

“茜尔,他又对你不敬了吗?”

“他起码已经一天没称赞我有多伟大了。”

“要我同时对付你们两位,这显然不公平。”卡拉丁说,“那个赫达孜将军到镇上了吗?”

赫希拿指了指不远处夹在两户住宅之间的木棚屋,那里是存放农具的地方,看起来不是特别结实,一些木板被最近的一场飓风吹得都有些变形松动了。

“战斗开始后我就把他们藏在那儿了。”赫希拿解释道。

卡拉丁把奥罗登递给她,迈步向棚屋走去。“把拉劳找来,让镇上的人集合。今天有大事要发生,我不想引起恐慌。”

“说说‘大事’是什么意思,孩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

“你要和父亲谈谈吗?”

卡拉丁一愣,透过雾蒙蒙的原野,望着那些难民。镇上的人陆续走出家门,想知道闹出了什么动静。他没见到父亲。“他人呢?”

“去看那个被你砍中的仆族是不是真的死了。”

“当然死了。”卡拉丁叹道,“我过会儿再去和李伦谈。”

他打开棚屋的门,里面有几个敏感的赫达孜人马上朝他拔出匕首。作为回应,他吸入少许飓光,裸露的皮肤上腾起缕缕光雾。

“三神在上,”一个束着马尾的高个子嘟囔道,“是真的。你们回来了。”

他的反应让卡拉丁于心不安。这位赫达孜的自由斗士本应见过光辉骑士。如果条件允许,达力拿麾下的联军早在数月之前就该支援赫达孜了。

只是所有人都放弃了赫达孜。这座小国眼看着频临崩溃,而达力拿军在泰勒拿之战遭受重创,一直在休整。随后,关于赫达孜仍有抵抗的报告不断传来,说得好像赫达孜人快完蛋了,所以资源都被分配到了更有胜算的前线。但赫达孜人次次都坚守阵地,连连向敌人发起袭击。仇恨军在这座没有战略意义的小国损失了数万兵员。

虽然赫达孜最终沦陷了,但敌人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谁是‘水貂’?”卡拉丁问,口吐明亮的飓光。

那个高个子指了指棚屋后面,一个罩着斗篷的人影正靠在墙上。卡拉丁看不清兜帽下的脸。

“很荣幸能见到传奇般的‘水貂’。”卡拉丁走上前说,“我奉命正式邀请你加入联军。我们会尽力支援你的祖国,但在这个时刻,光明贵人达力拿·寇林和迦熙娜·寇林女王都非常想见见这位和敌人对抗了这么久的人。”

“水貂”纹丝不动,仍然低着头坐在那儿。终于,一名部下走过去,摇了摇那人的肩膀。

斗篷晃了晃,底下的身体瘫软下去,露出一卷卷摆成人形的油布。以飓风之父未名的名义,怎么是个假人?

士兵们似乎同样惊讶,但那个高个子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卡拉丁一眼。“他有时候是会这样,光明贵人。”

“会哪样?变成破烂?”

“他会溜走。”高个子解释道,“他喜欢看自己能不能瞒着我们溜走。”

另一人用赫达孜语咒骂着,在一旁的木桶后面找了找,终于发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正好通向房屋之间的阴暗小巷。

“到镇上肯定能找到他。”那人告诉卡拉丁,“给我们几分钟就行。”

“情况这么危险,”卡拉丁说,“想想他也不会耍花招?”

“您……您还不了解我们的大哥,光明贵人。”那人说,“他就是这么对付危险的。”

“他不喜欢被抓住,”另一人摇摇头,“一有危险就会消失。”

“连部下也丢下不管吗?”卡拉丁问,惊呆了。

“不学会在别人无法脱身的情况下脱身,就不能像‘水貂’那样生存。”高个的赫达孜人说,“要是我们有危险,他会试着回来救我们的,如果他做不到的话……嗯,我们毕竟是他的护卫,都会舍命让他逃走。”

“他好像不怎么需要我们。”另一人说,“连甘洛丝·里耶拉都抓不住他!”

“呃,那就尽量找到他,把我的话传过去。”卡拉丁说,“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小镇。我有理由怀疑,一支更大的融族部队正在赶来的路上。”

那些赫达孜人朝他敬了个礼,不过这对别国的军人来说并没有必要。在光辉骑士身边,人们总会有奇怪的举动。

“干得好!”茜尔在他走出棚屋时说,“他们叫你‘光明贵人’,你几乎没有皱眉头。”

“我就是我。”卡拉丁说着,从正跟拉劳和光明贵人荣寿交谈的母亲身边走过。他发现父亲在组织荣寿手下的士兵集合难民,队伍比原先短,有些人好像逃走了。

一见卡拉丁走来,李伦抿紧了嘴唇。这位手术师的个头没有卡拉丁高,卡拉丁的身高是遗传母亲的。李伦从人群中走出来,用手帕抹去脸上和稀疏头顶上的汗水,摘下眼镜,一声不吭地擦拭着。

“父亲。”卡拉丁说。

“我还指望着,”李伦轻声说,“收到了我们的消息,你会悄悄地赶过来。”

“我尽力了。”卡拉丁说,“可融族处处都设了岗哨,监视着天上的情况。没想到雾在一个岗哨附近散了,我就暴露了。我原来希望他们没看到我,但……”他耸耸肩。

李伦把眼镜戴回去,两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想法。李伦提醒过卡拉丁,如果他总是到访,就会给赫斯通带来死亡,而今天就有袭击他的歌者送了命。李伦已经用裹尸布把尸体蒙住了。

“我是军人,父亲,”卡拉丁说,“我为镇上的人而战。”

“只要有一双手,不管什么傻瓜都能拿起矛作战。我教育你,是为了让你用这双手去做更有益的事。”

“我——”卡拉丁把话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听到远处传来独特的重击声。可算到了。

“以后再讨论吧。”卡拉丁说,“收拾一下想带的物资,动作快点,我们得走了。”

“走?”李伦说,“我告诉过你,镇上的人需要我,我不准备抛弃他们。”

“我知道。”卡拉丁朝天上挥挥手。

“你在干什……”李伦渐渐没了声音,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从雾中出现,一架巨型载具从空中缓缓飞过,两边各有二十余名风行骑士列队飞行,浑身冒着璀璨的飓光。

这与其说是一艘船,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浮空平台。不管李伦怎么想,他周围还是现出了敬灵,犹如一个个蓝色的烟圈。好吧,卡拉丁第一次看到纳瓦妮让平台飘浮起来时,也看得目瞪口呆。

平台从日头前面驶过,卡拉丁和他父亲落入了阴影。

“你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卡拉丁说,“你和母亲不愿抛弃赫斯通的人民,所以我安排带着他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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