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到看守所里去看李若芹？我自己也说不清。

因为她是我同学还是我的律师身份？反正在这个偶尔比较清闲的下午，我不由自主就到看守所里来了。

李若芹看起来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

看到我的第一眼，她好像吃了一惊：毕竟在看守所是不允许探视的。

但随即就冷漠了，她知道我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律师，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到我的。

“你来干什么？我可请不起律师。”她吐出冷淡的诘问。

“正好过来办事，顺便看看你……怎么会参与传销呢？”不知怎的，最后这句话我就没忍住。

“不用你来教训我！那根本不是传销！你懂什么？……”李若芹听到“传销”这两字，突然就爆炸了。

“26号，你老实点！”——背后传来看守民警的呵斥。

李若芹不情愿的停住了话头，但脸色憋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隔着栏杆，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气急败坏。

李若芹在我所有的同学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上学的时候，无论对于男生还是女生，她就像是教室里自带的布景，如果不是老师上课时的偶尔点名，我们差不多都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同学的存在。

青春的女生，差不多都青涩而傲娇，除了脸上偶而蹦出来的小豆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脸梦幻的浪漫。而且，99%的女孩，无论高矮，身材都是那么好。

而李若芹，就是那剩下的1%。

在我的感觉里，她可能一出生就是中年妇女了。四年大学，没变过的齐耳短发，配着粗壮的腰身和永恒的校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个典型的40岁家庭主妇。有的男生甚至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芹姨”。

外貌平平也就罢了，学习成绩也是平平。我的印象里，她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继续在教室里学习，一副十分用功的样子。但每次考试的成绩还是在后面挂着，有次居然挂科了。

“你走吧，我不需要律师，更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告诉你，别假惺惺的来可怜我！”李若芹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若芹，你别误会。我没有任何怜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想看我的笑话是吗？大学四年，你看我的笑话还没看够吗？还要跑到看守所里来？是不是下次同学聚会的时候，你就有话题了？你就是个卑鄙小人……你们全都是！！！”李若芹没等我说完，大声嘶叫起来。

看守警察再次呵斥她，又走过来对我说：“对不起，既然她不需要律师，你就请回吧。”然后回过头，对着李若芹严厉的命令：“26号，探视结束！”

李若芹猛地站起来，把头发向后一甩，蔑视的看了我一眼，昂着头被看守警察带走了。

我无奈而尴尬的站起来，离开了看守所。

在路上，我回忆起半年前与李若芹的那次见面。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的电话。对一个律师来说，陌生电话并不少见。所以我对外公开的号码是律所的公号，由我的助手在工作时间帮忙接听。跟朋友和家人，我使用一个不公开的号码。

所以，当陌生号码拨打我的私人号码时，我有点犹疑是否接听——很可能是广告推销商。但鬼使神差的，我居然接起来了。

“子月，我是李若芹啊。”对方上来就亲热的说到。

“李若芹？”我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我的客户？……”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个人，但又觉得名字好熟好熟，似乎在哪里遇见过。

她见我半天没反应过来，赶紧自报家门“哎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你大学同学李若芹啊。”

“啊，啊啊……”我恍然大悟。脑子里开始浮现出那个厚镜片、短头发、粗矮胖的“芹姨”。“你好，若芹。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上次同学聚会怎么不来呢？”

“当时在外地没赶上啊，好遗憾的。今天有没有空，咱们聚聚呗！”李若芹好像换了个人，变得非常健谈。

“今天不行呢，晚上已经跟客户约好了。不过明晚有空，到时我跟你联系吧。”许多年不见，我突然有种想见见这个老同学的冲动。

“大律师就是忙啊。好的好的，我明天跟你联系。你快忙吧，不打扰你了，拜拜。”她干脆麻利的客套，俨然一个成熟的职业女性。

第二天，我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收到了她给我发的短信：“亲，晚上6:00，蓝水晶大酒店二楼临月阁。不见不散啊。”

蓝水晶？呵呵，这可是本地最豪华的酒店。而它的二楼餐厅，如果不是VIP根本订不上。“看来，李若芹发展的很不错啊。”我心里想着，但也有点奇怪：既然她发展的这么好，怎么同学聚会时，却没有一个人提到她呢？而且，我在本市也给大大小小的企业当过法律顾问，没听说过她的名字啊。

“也许是嫁了个好老公吧！”我最后只能给自己的疑惑画上这样一个句号。

晚上，我下了班直接到了蓝水晶大酒店。刚进酒店门口，有个烫着卷发、穿着华丽套装、涂着艳丽口红的女人就迎了过来。我仔细看了一下，果然是李若芹。

多年过去，虽然她年龄增长了，但我却感觉反而年轻起来。不但把厚眼镜摘了，还割了双眼皮，皮肤擦的又白又亮。身材也瘦了不少，虽然由于个头矮，看起来没那么婀娜，但比起青年时的粗壮，简直是天上地下。

我俩有说有笑的走进了二楼的临月阁。一个特别雅致的房间，里面却坐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我有点发愣，以为是酒店安排错了。没想到李若芹赶紧介绍说，这两人是”XX金融公司“的业务经理。

律师的职业特点，让我瞬间警惕起来。“XX金融公司”？我搜遍大脑也没听说过这个公司的名字啊。李若芹把我按在座位上，说：“大律师不用担心，我们又不是骗子。今晚就是想跟你叙叙旧，另外咨询点法律问题。”

那晚确实是叙了点旧，但最多的话题，还是李若芹和另外的两位男士如何通过这个“XX金融公司”收获了人生的巨大成功。整个一晚，我的耳朵里全都是什么投资收益50%，一年资产至少翻20倍之类。我当时就明白了：李若芹可能参与了某个传销组织。

但是出于礼貌和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我当时没有直接回绝他们的诱惑，说自己回家考虑一下，再跟家人商量商量。李若芹看着我不阴不阳的态度，也有些不高兴，说了多次：一般人我们都不会找的……潜台词是：他们找我是看的起我。

好不容易摆脱了她们的纠缠回到家，我感到无比懊恼。不知道是该为李若芹的“蜕变”感到高兴还是担心。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报警，但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只是一种职业猜测，警察又能如何？

没想到，只过了几个月。“XX金融公司”就被警方定性为金融传销组织，而李若芹居然是发展了上万名下线的关键人物，涉案金额达到几千万。根据她的涉入程度最轻也要判十几年。

听说了这事，我不知为何，非常想帮帮她。没想到她非常干脆利落的拒绝了我。

我知道李若芹家里非常困难，父亲有病，母亲没有工作。而她一直生活在自卑的阴影里，没有结婚。

正因如此，她才比我们所有人更想要出人头地。她迫切的想向我们、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能力，显现自己的价值，却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骗子的圈套，害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她也许以为生活是一台巨大的印钞机，只要努力就能取得源源不断的钞票。但其实生活更像一台巨大的X光机，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照出你的原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