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日子,梦里依稀出现一些片段:
夏日的早晨,奶奶坐在院子里圆形的小石桌旁的石鼓上,用束头发的带子把头发齐齐勒在双耳后,然后将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再用一个黑色的发网罩上,最后再插入两个银亮的U型簪子加以固定,摘下束发的带子,发髻就绾好了;掉在地上的头发,用梳子轻轻一拢,就收在一起了,丢掉了。
夏日的夜晚,躺在晚饭后在小院临时搭的地铺上,又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奶奶为我们轻轻摇着芭蕉扇;二叔开始给我们讲“鸡兔同笼”、“刻舟求剑”、“拿着长竹竿过城门”等……
梦里出现的小院,是奶奶生活了大半生的院子,它呈长方形,东西方向长一点,在山东兖州城内的自由路中段,息马地的西侧。小院及其附近的街道、房子十几年前都已拆迁改造。自由路原名考棚街,此路经改造、拓宽现更名为西御桥北路了。
当年的院子大门开在小院的西边,院内有一座三间带前廊,正门前有石板铺成的三层台阶,屋檐上有青色三角形滴水瓦的有些年代的堂屋;在堂屋东面有一间小厦屋(小厨房);堂屋东间窗下放着一口大水缸,每天二叔从自由路南头的西御桥下的自来水供应点,花二分钱挑回两担“甜水”,倒在缸里,供家人一天的所需;堂屋西间的窗下是两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小院的西南角有一棵高高的枣树;小院的西北角圈起一小块三角地,喂着几只鸡;小院的南面是碎砖砌的矮墙,每年春夏靠墙种几盆花草,其中一定有“指甲草”和“茴茴香”,这是在鲁西南地区两种最为普通的花草,一种用来给女孩子染指甲,一种用来驱蚊虫;小院的东墙上有一扇小门,门外墙边种了几棵槐树、榆树和臭椿树,春天吃槐花、榆钱,夏天在臭椿上会发现那“知了龟”、“白头老”、“天牛”、“青哥郎”和“臭大姐”等昆虫;院外是原来的息马地,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就是一个大菜园子。我们(我和妹妹、弟弟,还有表哥表妹们)的童年就是在我奶奶的身边,在这样的小院里度过的。
我的记忆里,奶奶慈祥、勤劳、聪明、美丽、爱干净。她一年四季的发型就是一个利利索索的圆发髻,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一个款式。上衣是最简单的传统款式——偏襟大褂,随着季节的改变,只是颜色和袖子长短有些改变而已,颜色也只在白、鱼白、银灰、深灰和藏蓝几种单调的纯色中变换;裤子都是“阔腿裤”,冬天的裤脚是用扎腿带捆在脚踝上的,夏天是不用捆扎的,很像现在的流行款;所有的衣裤都是奶奶自己剪裁自己缝制,就是现在所谓的“纯手工私人订制”;奶奶是小脚,那是封建礼教的畸形的表现,她的鞋子也是自己做的。奶奶有一本书里夹着好多旧报纸做的鞋样,单鞋的棉鞋的,那是一家人鞋子的模板。记得奶奶右手大拇指比左手的粗一些,她说那是长期纳鞋底拉麻线时勒的。还记得那只铜红色竹编的针线筐,里面装着的是针、是线、是顶针和剪刀,更是慈爱。
奶奶是最喜欢喝茶的。每天早上起来,烧开水,沏上一壶茶,奶奶的茶是很酽的。正因奶奶爱茶,到现在我父亲叔叔和姑姑,还有我们这一辈都爱上了茶。长大的我到奶奶家,进门刚坐下,奶奶就会忙着给沏茶,“孩唻,喝茶喝茶,别干吧着。”家里来了客人,奶奶也是先上茶,后备饭,奶奶的热情温暖着她身边的每个人。每天喝过几碗茶,奶奶就开始了一天的家务,把鸡从窝了放出来,打扫屋内院里的卫生,买菜做饭,缝补浆洗,为孩儿们吃穿忙碌,一刻也不停闲。
奶奶一生操持家务,照顾老人和儿孙。我上小学前,一直跟着奶奶生活,那时还有老奶奶在呢,老年的她摔坏了腿,行走需要搬着一个高杌子走,挪一步走一步,奶奶不离左右,殷勤侍奉;冬天小时候的我脸冻伤了,奶奶找偏方心疼的轻轻为我敷上;冬天堂屋内生一个火炉烧水熬汤加取暖,奶奶常让我坐在火炉旁,边看小人书边烤火取暖,烟囱排烟不畅时,屋里就会弥漫着淡淡呛人的煤烟味,现在想来,烟味虽有些呛人,但也充满着爱的气味。
夏天的晚饭,印象较深的是凉面条和金瓜绿豆面叶。面条是奶奶自己擀制的,煮熟经井水滤过,再撒上橘红色的胡萝卜丁和浅绿的黄瓜丝,浇上一勺麻汁蒜泥拌匀,那份爽口,至今难忘;金瓜绿豆面叶是在熬熟的南瓜绿豆汤里再下入宽宽的面叶,入口后那满嘴甜甜的味道,就固定在了味蕾上。夏天,奶奶也常常在小厨房门口烙单饼。鏊子放在平地上,用三块小砖头撑起,下面烧些干的树枝树叶,有时燃烧不充分,会怄烟,烟呛得人眼痛鼻酸,直流眼泪,奶奶就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下,继续擀饼烙饼。辛苦换来的是滋养家人的美味。
秋冬时节,隔一段日子,奶奶与姑姑婶子要摊一次煎饼。从淘麦子、玉米,打面,压沫子,到在鏊子上摊成煎饼,奶奶样样领着干;随着一张张大大的圆圆的金黄的煎饼(现在想来它直径约有一米)叠放在案子上,“煎饼垛”变得越来越高,我围着她们和“煎饼垛”欢快地转悠,捡拾着碎碎的煎饼花吃,想来那滋味是那样的香甜;到做最后那两张时,是我最喜欢的了,因为这两张奶奶要做成葱花咸味的,而且用炉中灰烬的余热熥得很焦很酥。现在想来好像还能嗅到那煎饼的香味,而这种味道是现在市场煎饼摊上买不到的。这些简单平凡的食品,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回味。
我是奶奶的大孙女,奶奶喜欢打扮我,每天给我梳小辫。可到学龄离开了奶奶,到父母所在的城市上学,梳辫子是费时间的,妈妈工作忙,又要准备早饭,那时的蜂窝煤炉,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快捷,妈妈不能每天为我梳头,自己也梳不好梳不快,所以十几年的学生时代,一直保持短发,直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三十六岁的我才又重新留起了长发,且盘起了发髻,和奶奶当年的发型一样,这一发型已保持十几年了。
奶奶给小时候的我挠背,亲切的抚摸哄我入睡……她给我挠背,有时也逗我给她挠一挠,当时我曾抱怨“奶奶你的脊梁这么大,俺的这么小……”,这话至今还被爸爸叔叔和姑姑们重复着。小时候我以为奶奶很高,长大后才知道其实奶奶是很瘦小的,成年的我比她要高出一头还多。瘦小的奶奶用她内在的爱的力量,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精打细算,打点着家中的一切,让在外面工作的爷爷和她的孩子们放心工作。
奶奶89周岁那年不慎坐在地板上,造成大腿骨折,手术后,在我爸妈的精心护理下,奶奶又坚强地站了起来,后来还抢着做家务呢,比如洗茶壶茶碗,沏壶茶,帮着我妈妈把买来的菜择一择等,她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不愿给儿孙辈添麻烦。
在生命的最后一周,她卧床了。2004年的端午节那天,92岁的奶奶安详地在医院的病房里睡去。
奶奶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日复一日,操持家务,照顾儿孙辈。她把勤劳、宽厚的品格,与人为善的品质,任劳任怨的胸怀和满满的慈爱,给了她的后辈。她属相是“牛”,她真像“牛”一样,负重前行,不计回报,操劳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
农历丁酉11月22日,是奶奶104周岁的冥祭(冥辰),撰此小文,以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