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谢灵运。
谢灵运(385--433),字灵运,小名客儿,世称谢客。谢灵运出身陈郡谢氏,生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嵊州市),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世袭康乐公,故又有谢康乐之名。刘宋代晋后,历任永嘉太守、秘书监等职,433年,因“叛逆”罪被宋文帝刘义隆杀害,年仅四十九岁。
谢自幼聪颖,少而好学,博览群书,工诗善文,最后成为南北朝时期著名的诗人,文学家,画家,旅行家。也是他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对后世的影响巨大,使得该流派在浩瀚的灿如百花的中国文学艺术园地独树一帜,长盛不衰。
古典诗歌,在魏晋之前,多以写意传神为主,描摹物象只占从属地位,诗风古朴厚重。自南朝开始,一改曾经的诗风,开始以实际客观地描摹山水的姿态为首要,而谢灵运就是另辟这一蹊径的主要代表人物。
他尽量捕捉山水景物的客观美,不肯放过目力所及的每一个细节,并不遗馀力地勾勒描绘,力图把它们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谢灵运的那些名扬千秋的佳句,无不显示着高超精湛的描摹技巧,其语言规整凝练,境界清新自然,犹如一幅幅鲜明生动的画卷,从不同角度向人们展示着大自然的美。
但不知怎的,我一直对他喜欢不起来。
他认为魏晋以降,天下之才按一石计算,曹植独占八斗,他得一斗,其他人共分一斗。可见他的清高和狂妄自大。
他确实有文才,不过也仅只是皇帝权贵眼中的御用文人而已。但谢灵运似乎不自知,相反非常热衷政治权势,自以为有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其实他政治上非常幼稚,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所以屡屡不得志时,便心怀愤恨,然后肆意放纵山水,以排遣自己的不满情绪。
尤其永初三年做了永嘉太守后,更是玩忽职守,懈怠轻政,惹得官民共怒,怨声载道。后来,他干脆炒了朝廷的鱿鱼,辞职不干了。回到老家,二话不说,就大建别墅,凿山浚湖,为了探奇访险,动辄带领门人僮仆数百人倾巢出行。那声势之浩大,场面之壮观,前无古人!
说穿了,他的潇洒和放任,一半来自他显赫的家族庇荫,另一半是用犬马声色的感官满足,来掩饰他对权位的觊觎。正因如此,他的大部分山水诗,虽说也能描绘一些自然风景,但发自肺腑的思想感情,却少得可怜。
再说,谢诗多深奥艰涩,用典太多,过于奇巧富丽,矜持娇柔,终不如陶诗那样疏朗清淡气韵流畅,加上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个性特点,因此总体来说,无论其作品还是为人处世的风格,我比较排斥。
因此,我决定只介绍他的一首诗作,如下:
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池:谢灵运居所的园池。潜虬(qiú)媚幽姿:潜游的虬龙怜惜美好的姿态。虬:小龙。薄:迫近,靠近。栖川:指深渊中的潜龙。怍(zuò):内心不安,惭愧。进德:增进道德,这里指仕途上的进取。徇禄:追求禄位。穷海:偏远的海边。疴(kē):病。衾枕昧节候:卧病衾枕之间分不清季节变化。褰(qiān)开:揭开帷帘,打开窗子。岖嵚(qū qīn)山势险峻的样子。
初景革绪风:初春的阳光消除了冬季残留下来的寒风。新阳改故阴:新春改变了已过去的残冬。塘:堤岸。祁祁(qí))伤豳(Bīn)歌:“采蘩祁祁”这首豳歌使我悲伤。祁祁,众多的样子。豳歌,指《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的句子。萋萋感楚吟:“春草兮萋萋”这首楚歌使我感伤。楚吟,指《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的句子。处心:安心。持操:保持节操。征:验证,证明。
诗意:
潜龙沉水,姿态悠闲;飞鸿高翔,声震云天。我想振翅高飞,却愧对飞雁;我想沉渊退隐,却无颜面对潜龙。
我想提高德行,苦于智力拙笨;我想归隐耕种,却力不所逮无法胜任。为追求俸禄,我身陷这偏远的海边,卧病在床面对荒山一片。
蒙被昏睡,浑然不知季节变换,偶尔开窗瞧一眼外面的世界。侧耳细听,有淙淙水声;极目远眺,有险峻的山岭。
春风和煦替代了凛冽的冬风,明媚的阳光驱散了曾经的阴冷。池塘边春草青青,园中柳枝上的鸟雀呢喃,换了声音。
想起《出车》这首豳诗,悲从心来;想到《春草生兮萋萋》这首楚歌,更是让我感慨万分。
独居日久难耐,没有了朋友的处境实在难以安心。保持高尚的节操莫非真的只有古贤才能做到?烦闷与否,今天就是个见证!
一首不太长的五言,却不得不耗费精力注释,而翻译这首诗,更让我花了不少时间。雕琢,堆砌,隐晦,“极貌写物”,“穷力追新”,非得拼了命似的要达到“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地步。
结果,全诗除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意象清新、深得后人赞赏传诵外,其它的大多晦涩难懂。这或许也是谢灵运山水诗的特点之一,即:有句无篇,难怪刘勰说他的作品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了。
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有“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之句;《石门岩上宿》中“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初去郡》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岁暮》“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等等。
这些零零碎碎的章句,倒也确如鲍照所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不管如何,谢灵运扭转了东晋以来盛行的玄言诗风,亲手开创了山水诗派,比与他齐名的“文章殆同书抄”的颜延年要高妙了很多。
谢灵运自恃才高,又出身显赫门第,不仅生活奢靡,放荡不羁,且任性妄为,为了一己私欲或泄一时之愤,常做一些劳民伤财之事,因此树敌颇多,常遭弹劾。那位“元嘉草草,赢得仓皇北顾”的刘义隆本事不乍的,对他倒也一直忍耐着,直到谢灵运同志在《临川被收》说什么“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这般明显大逆不道的话,刘义隆终于失去了耐心。不久,谢在广州被杀。
新中国的大救星对他有如下的评价:“此人一辈子矛盾着。想做大官而不能,‘进德智所拙’也。做林下封君,又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这个矛盾之中。晚节造反,矛盾达于极点。”
伟人一生阅人无数,对历史钩沉兴衰以及世故人心的研读洞察,对斗·Z艺术的把控掌握,不说独步古今,最起码也罕有匹敌者。
要我这个平头百姓说,谢灵运这是吃饱了撑的,典型的“NO ZUO,NO DIE!”。
我这样说,恐有不厚道的嫌疑,很可能伤害到谢灵运的拥趸们。那么,我姑且换一种说法。
谢公自始至终处于矛盾纠结中而不能自拔,所以我想,即便最终他不造反,也很可能逃不出抑郁自杀的困境。实在地说,他本质上是个值得同情的可怜人。
好在除了诗歌外,为了探险,他还发明了登山鞋,即“谢公屐”,并在很多景点建立了亭台,便于后来者观光休息。
可以这样说,谢灵运是中国历史上提倡旅游养生的第一人。他的山水诗文以及旅游实践活动,也就成了中国旅游文化的一笔宝贵遗产,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
所以,人,永远不能一棍子打死。唯物辩证地看待一个人,甚至更多地看到他人身上的闪光点,才是正确的待人接物之态、君子之道,也是衡量我们修养的一个重要标准。
可惜,这方面,我做得不尽人意,只能且行且悟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