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错落,并不是所有遇到的人,你都知道开场,又能见到结局。我生命里所遇到的人,在回忆中都如碎片,却在这些年层层叠叠,慢慢汇成一个故事。今天,我来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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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睡在我家的时候,总会睡上三天三夜,然后起来,无论什么,只要能吃下去,都会成为她的食物。当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后,每一次遇到她来,我都会在桌子上摆上所有能找到的食物,方便面、面包、饼干、夹着红烧肉的馒头……如果那时候心情好,我也会熬上一大锅粥,然后所有能扔进去的料,都放进去,熬到烂的时候,你根本看不到米粒,粘稠得像是果冻。这样其实不好喝,但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它更不容易撑坏一个人的胃。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又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她面对我的问题,只是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说:“阿月,你不明白。”然后就不说了。
我很佩服她,但却知道她无法学习。
十年前,我和她都在县二中读书,那是整个县一千平方公里内最好的高中,每年考上清华北大有十多个,比起教育强的地方,可能不算什么,但在这里确实让人敬仰的地方。所有二中老师走出去,都有一份高高在上的神气。那里是整个县城,乃至县城周边,直到通城市,几乎所有精英子女的聚集地。但里面的学生也不都是大富大贵,只是比例相比普通中学要更大些。明子在里面不起眼,家境也不好,能到这里来还是因为她曾经在省里一次竞赛中拿到二等奖。但她的学习并不均衡,有些偏科,所以在班级排名并不显眼。她一个寝室的人都说她不合群,还不注意卫生,在班级里属于边缘人,很少有人注意她。唯有语文老师很喜欢她,经常借她书看。我那时候也非常喜欢看课外的“闲书”,校门口的租书店,我去得太熟了,连租书价都能打折。经常周末去一趟,四周书架上扫一眼,就知道又进了什么新书。可我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却发现明子从语文老师借来的书,要比我看的有趣得多。
她借我书看,也没什么额外要求,只是希望我能帮她讲讲数学,这是她最头疼的学科。那是我们接触的开始。说实话,我虽然在借书上有求于她,但心里并没有把她看得太亲近。因为她总带着一份凝重,眉头皱着是她最多见的一种表情,和她在一起总感到心里不够舒服。直到大学毕业进入公司,我才明白,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又为什么我会感到不舒服。
我的学生时代过于无忧无虑,几乎所有的事情,我的父母都为我考虑得太妥当,除了学习我没有什么要烦恼的事情,因为路早已经定下,而我的力量恰好又能让我不困难地赶路,所以我那时所有的不满足,其实都是一种轻飘飘的的愁苦。但明子是不同的,她所遇到的困难,正是我在进入社会后才会接触到的东西。
如今回想,我根本不能有什么清晰的画面,去证明这一点。没有经历过,你就不会发现过。我所能及的,都是自己的那些痛苦,是如今只觉得根本算不得什么的事情,而明子呢?我当时没有在意太多。
高中毕业的时候,明子奋斗许久的一个保送名额终于没有成功,她去了西北一所学校,据说声誉很好,只是所在地太偏远,去的人不多,所以分数低一点,刚刚够让她选择一个不太好的专业。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还有一个三十七八样子的男人,却不是她的家人。明子向我介绍,说是她家的一个哥哥,那人很憨厚,不太说话,只是帮着扛上抬下,把所有的行李都搬到车厢里。我觉得这个人还不错,是因为他还主动帮着里面几个人,把箱子抬到行李架上。明子穿着一身新衣裳,素白的连衣裙,脖子上还有一条红线拴的小木符。我要过来看了看。明子说:那是桃木刻的,正面有弥勒佛,就是她的这个哥哥刻的。我说:真的很精致啊。
“送给你?”明子问。
“那怎么行,这么好看,你戴着吧。”我又把小木符还给她。
她笑笑,说:“我还有呢。”她又从斜跨在肩上的粗布包里,翻出一个同样大小的桃木符,只是没有刻什么画像,有几个字,是:莫失莫忘。
“红楼梦?”我惊喜地说。那时候,我和她都迷《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我俩翻了无数遍。明子当初拿奖的那篇作文就是模仿的《红楼梦》。
“阿月,我知道我们算不上好朋友——”明子看着我,眼睛大而亮,却又带着让我感到惊心的神气。她说:“但我还是希望,到大学后,别忘了我,给我写信。”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从没想过,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看着她,我只知道点头,却又想,她说的开头:我们不是好朋友。
她的那位哥哥站在那里,说:“快开车了,上车吧。”
明子把刻着“莫失莫忘”的木符塞到我手里,嘴角抿着,回头登上车,又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就走近车厢。我又站了一会儿,她却坐在车厢里,头扭在一边,再没有看过来。火车驶开,越走越远,很快就再也看不见。
“你是明子的同桌吧,我送你回家吧。”她哥哥对我说。
我摇摇头,说:“我家不远。”然后匆匆走开,连“再见”都没说。
那是九月的傍晚,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和难过,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那句:我们不是好朋友。
但我到了大学后,并没有给明子写信。
又过了四年,我收到明子的一封信,她要来我们学校所在的城市考研,想问问我有没有让她落脚的地方。
我回信,给了她电子邮箱,还有QQ的联系方式,告诉她,我希望见到她,已经很久。
三天后,我在我租的房子里看见她。她还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眼睛仍然又大又亮,却没了当初的青涩,只有一种落落大方的笑。
但她太累了,到了屋子里,和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倒了一杯水出来,就看见她埋在靠枕里,沉睡过去,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看不见面孔。我过去摇她,她却根本不醒。好在我上的是医学院,没有打120也能判断,这只是累的。让她睡足了,就不会有什么事。等她醒过来,已经吊了三次吊瓶,然后就是将我冰箱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吃进去。我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和不大的嘴,很是惊讶。当然更惊讶的是,她居然还能评价一句:阿月,你这午餐肉肯定过期了。
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一下子竟然失去了那种好久不见的陌生感。再好的朋友,分别太久,也会在相见时有一点陌生。可她在我这儿睡了三天,又吃了三天,我忽然发现,我俩反倒更亲近了。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我想写了……”
“我也想写的。”明子笑了。
这是一种缘分吧,在之后的每次相遇里,我都发现,原来我们俩真是一种“死党”的缘分,不是吃吃喝喝,也不是朝夕相处,更不是互相利用,倒好像是一种过客和东道主的感觉,每年她都路过我所在的城市,然后又匆匆相别。
我们无需说的太多,却已经互相了解,只是我喜欢待在一个地方,好好地隐藏自己,过自己的平静日子。她却永远不可停留,总是匆匆地来去东西。她考上了研究生,她去了一家上海的公司,十年间她从一文不名的穷学生,终于成为了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在首都有了一家小小的咨询公司,帮着那些有钱的老板筹划怎么出国定居,赚着她嘴里说的辛苦钱。三环里买了一套房子,不住,租出去,然后又在五环边上买了一套小房子,收拾得利落整齐。虽然一年住不上几回——我怀疑她除了酒店,住在我那里反而最多——却特别舒适温馨。她从不让别人去那里,除了我,连她谈的男朋友都不知道她的这套房子。
但这次她来,告诉我,那个男朋友已经分了。
“为什么?”我是很希望她能安定下来的。
明子逗着我家姑娘,对我说:“没你好呗。”我无语。
“是不是老姚还在等着你?”
“没有。”明子这次不笑了,说:“我哪里还有让人等我的资格。”
“可我听说,他还没有结婚啊。”
老姚就是当初在车站送他的那个人。就在三环边,明子公司边的大厦,他也开了一家小小的木器店,生意不错,都是小玩意儿,但很精巧。可惜没有刻着“莫失莫忘”红楼梦的木符。
明子不愿意提到他,但又从来不会阻挡我提到他。
“要不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得了?”明子又笑,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仍然清纯可人,吹弹可破。
“那敢情好,省得我家总当你的旅店啊。”
“打扰你和姐夫好事了吧。”
“去!教坏孩子。”我瞪她一眼。
我家姑娘挣开明子的胳膊,然后下地跑出去。
“去哪儿?”
“找小裤头玩去。”孩子跑得快,出门了还有声音传来:“省得听你们这些大龄阿姨的坏话。”
明子一下子黯淡下来,“看来,我们还真是老了哦,都大龄了。”
明子总是说自己将要老了,却有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她仍然操持着自己的小公司,甚至还要再扩展业务,因为美国、加拿大什么的已经不是热点了。
直到有一天,老姚又来找她,他没有问明子什么,只是说自己也想移民了,听说她这里很好,能不能也帮他办一下。
明子没有把这个业务交给底下业务员,做了三个月,弄好了全部文件审批,快到圣诞节的时候,老姚成行了。
明子喊我一块去送送他,那时候我们举家去北京看一个文物展,住在她家里。
车子开得很快,赶到的时候,姚哥还没有到机场,我俩坐在入口边上的长椅,天很冷,一人捧了一杯速溶咖啡。
“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一直喝不惯那些咖啡豆磨的咖啡,最喜欢的还是这种廉价的速溶。”明子喝了一口说。
“我也喜欢啊,”我用小塑料棒搅着,“每次喝,都觉得好像回到高中了。”
“嗯,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怎么这么好,好像真地能帮助学习一样。后来,我自己去买了一盒,当宝贝一样,慢慢喝,喝了三个月。”
“明子,你现在明白了吗?是不是还是‘我不明白’呢?”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来吧?”明子小口小口呷着杯里的咖啡。
她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是和我聊到这些年她遇到的两件事。
一件是她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老姚从老家飞到她的大学,只为了想让她能和他回去。而她却选择了参加国家一个汉语项目,去了贝宁阿波美卡拉维大学。
“我没有后悔过这件事,但我后悔自己当时说的话。每次我想到这些,就觉得人如果能够从老到小,从死到生地去活,虽然不一定让自己更幸福,却一定不会因为伤害他人而感到内疚。”明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没有了冰冷坚硬的盔甲,只有当初高中那时的疲惫,眉头也不自主的皱起来,好像咖啡变得更苦。
“人为什么去喝咖啡,因为虽然苦,它却能够让人兴奋。但人们在得到刺激的兴奋,却又不想要那些苦味,所以就拼命加糖,加奶。为了便宜,又把天然的东西,换成更便宜的合成品。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就好像一个人去给佛烧香,说求富贵,却只肯点三根香。佛为什么要管你呢?可我仍然选择了速溶咖啡,却不会去买咖啡豆,去买什么手冲壶。”
“我发现了,明子。”
“什么?”
“你怎么还是个文艺青年啊。”
我躲开明子的手,说:“老姚好像来了。”
老姚没带什么行李,这次只是飞过去办些例行手续,一个旅行箱,一个随身背包足够了。
两人站在那里,我找个借口离开了。
等回来的时候,就剩明子一个人了。
她两只眼睛仍然大而亮,神情却疲惫很多。
“我们走吧。”明子和我上了车,就往回开。广播里正播着一首:我们的翡冷翠。
我们就这么听着歌,一路上越走越慢。
“怎么了,明子?”
“没什么,老姚应该已经起飞了。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你要向他回来,就给他打电话。”
“我刚才已经把话说绝了。我怎么还是那么不会说话啊。”明子把车子停到旁边休息站。
“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都晚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是啊,像你曾和我说过的,要是人能从老到小,从死到生地活,不知该多好?”
“阿月。”明子趴在我怀里,忽然哭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说吗?”
明子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
“问你呢,你现在还想着老姚吗?”
明子在我怀里使劲点着头。
“那我喊他回来好了。”
“飞机上打不了电话,而且刚才我话说的太难听了,他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你都管着十几人的女强人,不要说这么小女人吧。”我立刻打电话。
三分钟后,老姚出现。
三十分钟后,明子先狠狠修理我,然后又拼命搂紧我。
三天后,我们一家出现在明子和老姚的婚礼上,老姚和她一起唱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三个月后,两个人先是在我家横眉立目,然后又玩薛仁贵王宝钏破窑重逢。
三年后,他家的兔崽子抓着我家小棉袄的手,说:“姐姐,我要你做我老婆。”然后我家姑娘喊:“明子阿姨,你家小宝尿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