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初弯之时,心里还是想不开。一次大病,长久卧床,亏得家人照顾医生用心,慢慢好转,试着下床。心想从此可以站起来,不免高兴。谁知站着总是别扭,去镜前照照,站是站了,站得较弯,一点潇洒全无。
在去医院的路上,看着直来直去的路人,心中好生羡慕。触景生情,闷闷不乐。挂完专科门诊的号,去候诊室排队,忽然发现一部分人已经先弯起来了。真是一个好消息!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记得有个笑话,说有个口吃的人问别人现现在几几点钟。那人不答,再问再不答。口吃者以为他是聋哑人,就不问了,走了。他走,那人“唉”了一声。一旁有人问,刚才为什么不回答。他说:“历历史的经经验值得注注意。”他也口吃,过去回答口吃者,被认为是取笑对方,挨了耳光,历史的经验确实值得注意。我不和与我同病者一起前进,以免被看成半只书名号。更不与之站在街头聊天,否则像阿Q和小D,影子在墙上映出一道虹。那时,是否要来个新的笔名——半虹?
过去看老头爱背着手踱步,心里不解,以为是要摆摆派头。现在才知,人一弯过去,重心就向前了,要做出一个天鹅之死的姿势来平衡。我从不站着抱女儿,而是背她。她像起重机的压铁,帮着我省力。像我这样的人,实在应该去打篮球,始终是努力向前的模样,教练一定喜欢。假如我勤快一些,坚持散步,一定能致富,因为地上的钱无疑是我首先发现。
还是回到医院。过去,我见到医生总有说不出的自卑感,我像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等候盘查。如今,我是再也教育不好啦,神色就有点不逊。医生照例还是很神气。我敲敲自己的骨头,意思是“你会看吗?”他当然不会。他要是会看此病早就出大名发大财不会坐在这里。然后我就报几个药名,由他来抄方子。这样,上医院的感觉好多了。
我当然是个与众不同之人,所以,从不染指奇装异服。本人就是奇装异服,只此一件,永不磨损。一个人如果弯起来的话,的确十分耀眼。想当明星而四处碰壁者,不妨一学。虽然没人在床头挂自己的尊容,虽然不被抢着握手,请去电视上做如泣如诉的广告,明星效果还是有一点的。本人只要上街,自信必有人观赏,所以从不在服装发式上费心,天长日久,更不计较并计算什么“回头率”。何况,回头看我的人,目光中是绝对没有邪念的。
有一次我赶火车去外地,身背结结实实的一个包,腰间引出一副耳机。途中换公共汽车三辆,经过隧道时将耳机戴上,听听这洞中可有无线电波。车是出奇地空,好几位乘客在看我。见我对视,忙将视线低下去。过了一会又看。我实在是被看惯了,心里非常坦然。下了汽车,阔步通过大厅、候车室、月台,等到在自己铺位上坐下,才发现身上那条关系到文明的拉链不曾关闭。好生凉快。
要是换一个人,会有我的空城计的气魄么?
还是在汽车上。
我怕坐公共汽车。人一弯,占的体积就大。自从成为弯人,才知道上海的乘客们是如何地丝丝入扣。他们容不得我的奢侈,一波一波地要将我弄直。要是真的能直,我早就直着走上来了,还用得着费大家的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