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和会员姐妹们闲聊时说起“老”日子里的那些难忘的事情。比如夜不闭户,比如永远不用担心不回家的孩子被人拐走或是没饭吃,比如我们会因为吃一口肉、一块糖而开心得忘乎所以。但,朋友说,虽然那会儿的幸福感强,但也不愿意再重新来一遍。比如不想对着水龙头喝凉水搞得生一肚子蛔虫,不想冬日里坐在马扎上吭哧吭哧用冰水洗衣服,不想用肥皂或洗衣粉洗头等等。
不得不说,我和朋友其实想得一样。虽然某种程度上无比怀念那段岁月,但匮乏的物质条件的的确确让人望而却步。迄今为止,我家还有那个年代留存下来的粮票。既不稀有,也完全无用,年辈想起来翻出看看。除了对那段日子缅怀一番,还能做什么呢?即便想给孩子讲讲,对方也是耐着性子听几句,便去玩手机了。于是,那段日子变成了只能“向上”,却不能“向下”的回忆。
我的阅读喜好自觉面窄,只喜欢看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尤其是关于“老日子”的故事,于是便有了和姐妹们本周的共读篇目《白雪猪头》。作者苏童已是我必读书单上的必须人物,也就不再赘述。直接进入本次精读的记录。
开篇就把我们的回忆勾出来:凌晨时分就要排队去肉铺买肉,买猪头的场景,恐怕只在发黄的回忆里才会出现。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个揉着睡眼的朦胧的人,抻长的脖子,晃动的影子。临近过年,在北方应该是很冷的时间,所有人肯定会不时跺跺脚,用嘴里的热气哈手,一道道白气在冷空气里凝结,又以很快的速度消失不见。等待是幸福的,带着无法抑制的期待,同时也充满担心和忧虑。
在那个先是充满期待,后来又被失望充斥的凌晨,肉铺里爆发了一场战斗,是母亲为真相和正义争取的一场战斗。她质疑卖猪头的张云兰又用猫腻手段把明明的八个猪头变成了四个,而且是个头更小的四个,她非要对方说出个一二三来。但是没料想到,人群里竟然几乎没人支持她。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较真呢?为什么别人觉得没猪头吃就是活不了?母亲显然不理解这样的状况。直到见喜母亲站出来,她们在耳语后,一瞬间就找到了共同话题,彼此理解,那个理由就是:得罪了张云兰的话,以后家里那五个孩子还吃什么肉?
一个太严峻和现实的问题,立刻令母亲冷静下来。一想到五个孩子吃肉时几乎不像他们原本的样子,再一想到见喜母亲的忠告,——都能忍,不就是暂时没面子吗?不就是继续保持对吃肉的欲望吗?母亲从地上乱七八糟的人群的脚边扒拉出来自己掉落的白菜,昂然离开了肉铺。
截至目前,我认为是文章的第一部分,开篇。只写了一件事:母亲因没买到猪头,在肉铺和张云兰冲突了一场。
这个部分看似普通,但我还是发现其中有一些细节很值得人体会。比如:在母亲的冲突前,绍兴奶奶也被告知没有猪头买,张云兰吃准了可以奚落她的窘迫,周围人发出的哄笑也让我极度不适,不想生事的她最终只是指了一下张云兰嘴角生的疮,她的退让让对方有了成就感,也顺便把母亲和张云兰的对抗氛围做了升级;又比如:吃肉时,女儿会懂事地只吃一小片,让弟弟们吃,比如原本相亲相爱的兄弟会在香喷喷的肉面前变成狼……这样的场景,的确恰如其分。且,此刻,写孩子们的样子是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再比如:张云兰从人群中站出来,和母亲共情,分析当下利害,我以为她是真心帮助母亲的,没想到苏童在文中加了这么一句“她转过身去站到队伍里,趁我母亲不注意,也向她翻了个白眼”,这个小动作及时表达了她的立场,其实只是审时度势地站出来,也带着对母亲行为的不齿。
接下来,故事继续发展。这里有个过渡段落。是母亲通过小兵的母亲得来的消息,要学会制造机会去讨好张云兰。
这部分虽然只有几小段,但交代了非常重要的人物信息,那便是母亲是个非常好的手艺人,她可以把有限的布票换来原料通过自己的巧手变成对方原本要去购买,却又比买来东西好的穿戴。
在这样的密码面前,母亲屈服了。因为小兵的母亲“认为在我们香椿树街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实是画等号的,得罪了张云兰便得罪了新鲜猪肉,得罪了新鲜猪肉便得罪了孩子们的肚子,犯不上的。”她说:“家里养着这些孩子,腰杆也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讲面子?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好了,让她把料子拿来,以后她儿女的衣服不用去买,我来做好了。”
母亲的人设和那个年代的所有人一样,吃苦、奉献、直率,但她也有更大的优点:懂得变通。虽然这样的变通会让她异常辛苦。这样的过渡就把故事继续推进下去了。
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临过年前,张云兰托小兵妈带来的布料说明了一切,张云兰那带刀子的眼睛好像没那么尖利了,她说:“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排什么队了,隔天跟她打个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铺拿。只管去拿!”
这是个巨大的成功。没有枉费母亲的努力。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个年代的供销社,或者是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的职业是多么光鲜亮丽,甚至有些地方,收银员可以坐在一个比柜台外的顾客更高视角的位子上,永远垂着眼皮望出去时的优越感。而其他人则以拥有这个职业的家人或者朋友为荣。这是那个时代的某种捷径没错了。
忽然又想起,那个时候的孩子不仅对肉有种渴望,还对过年能穿新衣服有种不容亵渎的执着。文中,作为五个孩子之一的“我”也是如此,包括父亲在内,都对母亲去讨好张云兰,挑灯夜战要先做他家五条裤子的事情表示不理解,甚至带着怒气。
他们在深夜的对话如下:
我母亲在缝纫机前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父亲在床上说,掉出来才好。我母亲说,这天怎么冷成这样呢,手快冻僵了。我父亲说,冻僵了才好,让你去拍那种人的马屁!
母亲能怎样呢?和张云兰的结解不开,以后不仅要生气,还会吃不到猪头。父亲这样的猪队友必然是如此说话,看似耿直正义,实则只是打个嘴炮而已。
接下来,高潮到了。张云兰被调走了!小兵妈的抱歉换来的却是母亲的谅解,可见她的善良(和开篇和张云兰吵架时的泼辣形象也形成了反差)。但是,事实就是母亲被愚弄了,她哑口无言,却必须面对现实。一段描写尤其精彩:
很少有人会尝到我母亲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岂止是我母亲那双勤劳的手,我们家的缝纫机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为一个势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几天。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肠胃也受愚弄了,原来我们都指望张云兰提供最新鲜的肉、最肥的鸡和最嫩的鸭子呢。不仅如此,我们家的篮子、坛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们闲置了这么久,正准备大显身手腌这腌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机会都丧失了,你们这些东西,还是给我空在那儿吧。
空了的是那些篮子坛子和缸吗?不,我认为是母亲希望破灭后的身心。一切归零。
到这里,是文章的发展部分。
最后,结局,苏童在冰天雪地里给读者的心上塞了一个暖炉。
张云兰不请自来,带着两个被白雪覆盖住的大猪头,她要求我们几个孩子不要打扰母亲的休息,只把猪头留下,嘱咐告诉母亲她来过就好。又在即将离开时看到我们光着脚,竟然亲自给“我”穿上了奢侈的尼龙袜。
这是个温暖的结局。猪头代表的被满足的希望,白雪则即交代了故事发生的事件,也象征着人心的纯洁。更和开篇时与母亲和绍兴奶奶吵架时的张云兰带给我们的刻板印象带来了极大的反差。人物总是多面性的,这里也是塑造张云兰这个人物异质性落下的点。
那个年代有着我个人认为已经消失的温暖,尽管它物质匮乏且贫瘠,尽管人的认知有限,但人性深处的善良是一直在的。所以,它值得被现代人记住,被后来人了解,被所有人感恩。
就这样吧。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