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约写于2005年左右的旧文章,原题《为师的艺术》。其中讨论的问题,可以用今天很畅销的《奶蜜盐》这本书的标题来比喻。
张文质兄实在是了不起的文字高手,奶蜜盐,能想到这样精彩的标题,就足矣!
一年前曾和王晓春老师深入地探讨过“师爱”。
王老师认为当前教育界已经神化了师爱,把很多师爱并不能解决的问题归咎到师爱的匮乏,并企图用师爱的途径来解决。
而我在赞成师爱不能解决许多教育问题的同时,认为这种“神化”仅仅是部分文章所致的假象,实际的情况是有相当数量的学生仍处于爱的匮乏中。在这种情况下谈师爱已经过时或者泛滥,认为它已经在教育中被神化,无疑是说吃不饱的穷人得了营养过剩症。
现在回想起来,这次讨论虽然很有意思,而且也切中时弊,但是我们在前提上都犯了一个错误,即认为:爱只有一种定义,一种方式,那就是润物无声地呵护,它与严格的要求正好相反。
其实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准确地区分了“母性之爱”和“父性之爱”:
“母爱是无条件的,并不要我付任何代价,只要是她的孩子就行。母爱是极乐,是安宁,它无需去争取,也无需被恩赐。但是,母爱无条件的性质也有它的反面。它无需被恩赐,但它也不能被争取,被产生,被自由把握。”
而“父爱是有条件的爱。父爱的原则是:‘因为你满足了我的期望,因为你有责任感,因为你像我,所以我爱你。’……父爱只能去争取,如果违反了要求,就可能失去父爱。在父爱的本质中存在着这样一个事实:服从是主要的美德,不服从是主要的过失——对于这种过失的惩罚就是收回父爱。……父爱是可以争取的” 。
“母亲爱儿女,仅仅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儿女,并非由于他们是‘好孩子’”,而“父爱的本质是提出要求,确定原则和法律”。
乍一看,也许有人会得出母爱高过父爱的印象,因为母爱才是无私的,利他的,自我牺牲的爱。但是正如不要将抽象的“父性之爱”、“母性之爱”简单等同于具体某个父亲或母亲的爱一样,我们也不能以某种道德标准来理解“父爱”或者“母爱”在教育学上的意义。四季轮回自有它的理由,父爱与母爱,在一个孩子的成长中自有它不可替换的独特价值。
母爱是我们所来之处。她是大地,是过去,是我们的根系深扎的地方。但只有母爱的人生或者耽于母爱的人生,将导致精神成长的停滞,而发展出一个过于依赖、软弱无力的人。
父爱引我们走上该去之处。他是天空和阳光,是未来,是我们的枝叶伸展的方向。但只在父性之爱笼罩下成长起来的人,他会刚硬而冷漠,忠于严格的秩序而无法面对丰富性。
只须稍稍反思我们就会明白,现在中国家庭中很多母亲拥有着父性之爱,而很多父亲则拾起了失去的母性之爱。“严父慈母”的古老家庭模型已经悄悄转变为“严母慈父”的新模型。究其原因极为复杂,而代表父性之爱的儒家伦理系统的崩溃,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然而此文的兴趣并不在于继续深入地讨论心理学或文化的问题,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所关心的是:要拥有怎样的父性之爱与母性之爱——怎样的顺序与比例,二者之间如何调和与相互渗透,孩子才能以最佳的顺序成长?
这既是为人父母的艺术,同时也是为师的艺术。而且因为父母亲两个人之间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在教育儿女的过程中相互调剂与补充,而作为单独的教师则往往意识不到这种爱的调剂的必要性,所以考察师爱的艺术,显得更为迫切与重要。
如果说成长就是一个从母性之爱过渡到父性之爱的历程,也就是说是一个母性之爱逐渐退隐(而非消失)而父性之爱逐渐显现的过程,那么我们的家庭相对于学校和社会而言,它本该更多地拥有母亲式的爱,理应多一些无条件的宽容而少一些冷酷的指标。
徐力弑母的悲剧是畸形家庭教育这一金字塔墓的尖顶,它的下面,是无数家庭教育过早地父性化或者说失去母性之爱的事实。
而幼儿园教育和小学教育,在现代家庭不得不过早地把孩子交付给社会的背景下,它们理应保留更多的母性之爱,以滋润孩子柔弱的心灵,避免过早地为严酷的律令和过高的期望值扼杀了个体的本性和童年的幸福。
但是,今天的教育事实显然已经如我在与王晓春老师的讨论中所指出的,它在高唱师爱、神化师爱的同时,却已经过早地丧失了母性之爱。从一开始起,它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它惟一的兴趣在于,孩子有没有成长为它所期望的那个样子。这个成人(父亲)的世界是数学、物理和政论的世界,无论孩子的天赋是什么,无论孩子的兴趣是什么,父性的世界只以它自己的模样来作出评判。数以千万计的独一无二的孩子,用简简单单的几张试卷,就作出了鉴别。这种鉴别与其说是在判定哪个孩子更优秀,倒不如说,它在寻找哪些孩子更像它自己。在这里,强者的思维无疑起着近乎惟一重要的作用,而处于弱势的歌声、诗意、园艺等,则仅仅以一种点缀与小额的恩赐而存在。
在教育中,虽然我们在一遍遍地欺骗孩子说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而其实我们都早已经清楚,以那种标准,没有拥有逻辑-数理思维和语言思维近乎就是脑力上的“先天残疾”。
母性之爱会爱每一个孩子,而且给那些不幸的孩子以更多的照顾;但惟有父性的教育在给出标准后,便只有一张冰冷的脸催促着你。
这不是说父性的爱不重要,而是说,它来得太早,而在父性之爱显现之后,我们仍然需要足够的母性之爱来调剂,来缓和。秋天的霜不能提早来临,而在霜冻来临之后,阳光仍然应给予大地和草木以温暖。
许多神话和童话都揭示了父性之爱与母性之爱的相互调剂在个体成长中的重要性。
如中国神话《西游记》就可以视为“儿子”孙悟空的成长史,故事中如来和观音则分别象征了父性之爱与母性之爱。正像我们不告诉孩子他从哪里生出来一样,孙悟空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他只是在某种恩宠中,度过了自由快乐的童年。他获得了自己性别的认同(金箍棒),他成为孩子世界中的领袖(妖王),但是,在挑战父亲的权威的过程中,他被父亲镇压在五指山下(五指山,手,权力与能力的象征)。而正是母亲的出面调解,才缓和了父子之间的矛盾,但是犯错的儿子现在需要通过一个特殊的仪式——西天取经,才能获得父亲的最终认可,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佛)。
当然,这仅仅只是象征,象征并非是与具体事物的一一对应,它只是一种特殊的近似结构的曲折显现,譬如作为父权秩序象征的玉皇大帝与作为父权力量象征的如来佛在这里便显现为两个关联不大的神;而唐僧等人,同样也是受贬的儿子回归到父亲身边这一主题的另一种叙述(如唐僧原是如来座下二弟子金蝉子,因为听佛法不认真而贬生于东土大唐,直到通过取经后重新获得“父亲”的认同),他们的故事与孙悟空的故事构成了复调与同构。
而我这里冒着过于草率地解读一部巨著的危险,也只是为了说明:父性之爱它只是在孩子成长的特殊时刻显现并体现它的价值,而这时,孩子应该已经成长到足以面对父性之爱所给出的挑战。
一个民族的平庸,究其原因也许很简单:绝大多数孩子在襁褓时代,就被父权秩序所恫吓,所胁迫,并因此一生失去自信、创造与快乐,成为无所作为的人。
或者物极而反,丧失父性之爱的最终指引,于是出现“小皇帝”,出现中日夏令营上的懦弱,出现男孩女性化,这些,同样是父性之爱与母性之爱失调所导致的教育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