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可以确信,在眼前的这个人,是过世已有16年的爷爷,而他所站在的这个地方,是已经推倒10年的老屋。
“阿达,赶紧生火啊,这个菜要大火炒”他站在厨房门边,看到了灶台前手拿锅铲,认真炒菜的爷爷。
“好” 他局促地应了一声。
厨房在屋子最里边,黑咕隆咚的,客厅微弱的灯光从爷爷的背后射过来,看不清五官与表情。
他往身后看,还是那个黑黑的洗浴室,除了地板上泛着些水渍的光,其他一概看不清楚。
“阿达,你拿去把桌上的白酒递过来。”
他转身走出客厅,杵在中央向四周望去。
客厅的一切,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斑驳的墙掉了不少石灰,缺角的西游记海报还半黏着,紧靠着墙的神台上堆满了杂物……。
走到几步外的餐桌,他打开白酒的盖子,凑进嘴巴喝了一口,眼看着容量在减少,然而什么也没喝到。
嗯,这又是一个关于爷爷的梦。
“怎么不拿过来?” 爷爷系着一条黑色的长围裙走了出来,把他手里的白酒拿走又回到了厨房。
他没敢看爷爷的正脸,只用余光看到他往灶头走的背影有些笨重,梳得整整齐齐的背头,一丝不苟。
“咚、咚、咚……”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神台桌上高高放着的发条钟指针指在了8和12的位置,敲了8下,现在是夜里8点。
晃动了几十年的钟,声音依旧低沉。
“阿达,今天风好大,你去把大门拴上,准备吃晚饭了。”爷爷从厨房往外喊。
起风了,夜也开始黑得彻底。
他上前去关大木门,远远看到隔壁大伯家灯火通明,堂哥一边在院子里洗菜,一边跟厨房里的大伯母说着什么。
那高耸的木门还是那么笨重,他抬起一只脚撑着,双手配合全身的力气,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它一点点拴上。
闩门的过程中,他心里有点发凉,接下来的一切,该如何应对?
这时,爷爷已经端出来刚炒的菜,是一碗蒲瓜炒肉,色泽很好,可他却闻不到香味。
太煎熬了,他想,一定要快点醒来。
坐在桌前,他拿起筷子,低头假装吃着,却始终没敢看爷爷的脸,害怕一抬头,看到的是他过世前从河里打捞出来,头发污糟糟地贴在浮肿青紫的脸上的模样。
“今晚我们就一起睡吧,你好久才回来一次。”爷爷的话里带着笑意。
房间就在左手边,他转头往里看了看。
客厅的灯光顺进了房间,可以看到里面的陈列还是照旧,一张挂着蚊帐的旧式红木床铺旁边,是用来充当桌子的大木箱,木箱上堆着几件颜色暗沉的衣服。
他脑子里开始出现爷爷打捞出来后躺在这张床僵直着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
他也不想再进这个房间,即便是在梦里。
他紧紧拽着筷子,手心冒出冷汗,他想要拒绝,却不知怎么开口。
一旁眼眉低垂嚼着饭的爷爷,深红的嘴唇上泛着亮堂堂的油渍。见爷爷正要抬头,他立马将视线转开,继续假装夹菜。
“怎么?嫌弃我老人家啊,你小时候可是抢着要跟我睡的。”
“爷爷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那你怎么感觉不愿意的样子。”
“哪里啊…当然可以啊”
他嘴里答应着,脑袋却在高速运转。
不能这么下去,一定要快点醒来。
或许,唯一的方法就是打开大门,离开这个空间。
他放下筷子,心一横,迈开了腿,往大门口跑去。他记得,这扇门打开比关上更容易。
他五步迈作一步,没有回头。
“咚、咚、咚、咚……”
钟声敲响了9下。
他以为自己出去了,抬头一看,又来到了厨房隔壁的浴室。
“阿达,过来帮爷爷搓一下澡,我老这把老骨头,手够不着。”
他往里头一看,爷爷低头光着庞大的身子坐在小凳子上,头发散乱遮住了眼睑,背佝着,肚子上花白的肉被挤了出来。
洗澡总比同床睡觉好,应该能做到吧,他想。
很小的时候,爷爷在浴室给他冲澡,总是用烧得云雾缭绕的热水,一开始他被烫得嗷嗷叫,后边就舒服地不肯停下,叫喊着多加点热水再洗洗。
在准备上前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至今,他还记得爷爷皮肤僵硬冰凉的触感。
擦拭爷爷过世后的身体,他也参与了。那时,年仅12岁的他,身穿宽大的白纱,拿着手帕轻轻拂过爷爷的手臂、脸颊,尽量避免用手直接接触那早已冰凉僵硬的皮肤,可手帕拂过,他还是能感知到那绷直了的冰凉皮肤,以及那皮肤上的斑斑点点。
他狠下心,决定上前。
但迈开了腿,步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注了铅一样沉重。
他没有看向爷爷,眼睛却注意到了浴室里摇晃着水光的大木桶。
他想起来了,上一次成功醒来就是跳进了湖里!这次说不定也能行。
他向前迈的步子轻快起来,绕过了爷爷的身子,对准那大木桶跳了进去。
跃得很高,没有回头,他想,这次一定能够成功。
他终于睁开了眼。
没有拉严实的窗帘边透进来柔和的月光,窗外的绿萝随着微风晃了晃。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在入睡前把窗帘拉开一个角。
他坐了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T恤后背湿了一片。一旁的老婆阿七睡得正熟。
这是爷爷第几次光顾梦境了?
脑袋一阵生疼,数不清了。
此时闹钟显示4:26,他拿起床头的水杯灌了大几口,缓了缓,躺下继续睡。
“咚、咚、咚、咚……”
钟声敲了很久,应该有11下。
他又醒了,床的那头传来老婆阿七细细的呼吸声,很平稳。
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侧身蜷缩着贴在床边,手已经握在了床沿边,姿势很不舒服,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床底。
他想换个姿势,整个人却像被封印了一样,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拉开一角的窗帘,的确是自己的房间。
梦魇了,他惊觉。
他使劲儿左右甩动自己的头部,力图清醒过来,无果。
倒是床那头的呼吸声顿了一下,还翻了个身。
他闭上眼睛想再次找到解决办法。
既然脑袋是清醒的,那就像平日里一样做个清醒梦,用意识来控制梦境。
他想象自己坐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看到窗外远处绿色的山以及高处漂着几多不规则的云朵。
意识里的画面开始柔和起来,好兆头。
但这柔和并没有持续多久,几秒钟之后,窗外飞来一个身穿黑色罩袍的身影,盘旋着越靠越近,那黑色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胀又飘逸。
他犹豫要不要把窗户关上,但就在这踌躇的片刻,那身影已经飘到了眼前。
是爷爷的脸,头发污糟糟地贴在浮肿青紫的脸上。
他没有躲避,定睛看清楚了那张脸,原来爷爷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一会儿,他松了口气,把窗户推开,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在失重的下落过程中,他看到了一片湖水。
还有那片湖水旁边,年仅12岁,满身湿透披着毛巾瑟瑟发抖的他。
湖水在他头顶闭合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无比安静的水底世界,湖水冰冷,但竟然有一丝惬意。水面上透下来摇摇晃晃的磷光,越来越远。
他睁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不远处有个穿着罩袍的黑影,原来,眼带笑意的爷爷正跟他一起下沉。
他看着那个身影,没有挣扎,任由重力带着他往水底下沉,没有任何恐惧与痛苦。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闹钟响起,阳光已经透过打开的窗户射进了房间,将掉落到地板上的枕头斜斜地切割成了两种颜色。
阿七醒了,她揉揉眼睛,手往旁边摸了摸,丈夫阿达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怎么起这么早?阿七下床穿好拖鞋,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拾起扔回了床上,又起身来到窗边。她很喜欢这个房子,7楼视野还算开阔,每天推开窗就能见到蓝天,还能闻到小区绿化植被散发的隐约清香。
阿七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眼角的余光让她注意到楼下围了一群人,并且越围越多。
她眯起眼睛,发现人群中间,有个躺倒的身影,身上还穿着一件有些眼熟的睡衣。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她僵在原地,额头直冒冷汗。
第二天,当地的一个自媒体小号登了一则短消息:
“26岁男子身着睡衣坠楼,死因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