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并不可能去寻死,只是萌生了这种想死的念头便是一件极恐怖的事,夜里它让我心生恐慌,继而是睡眠质量的每况愈下。白天,消沉的情绪笼在心头久久不能挥散,叹气成了放松的那个“深呼吸”,如影随形的制服阴影,我真的不想做个空少。
.......
1.
鲁B开头的那辆奔驰车从身边经过,速度极快,黑色沥青路上的积水毫无保留地溅湿了我的运动鞋,没看清车牌号,只看到尾灯照耀下的雨滴淅淅沥沥。
我是个不喜欢打伞的少年。
青岛的气温已经在十度左右飘摇,清冷的秋雨一滴一滴,明示着夏天确已远去,冬天不再遥远。
只是不知道八大关的落叶是否也已如期而至。
十几天没有提笔,创作的热情被一个个航班削减,毫无规律的作息也让体重越来越逼近150斤红线,减肥被重新提上日程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一整个夏天的倦怠让身体彻底垮了台,严重的肩周炎和腰椎病,二十五岁的年纪身体却像五十二,每当阴雨天来袭时身体都如临大敌。
屡屡问自己如何是好,脱下来的白衬衣还未洗,那套带着金色姓名牌闪着光的制服还披散在沙发角。
最近在豆瓣阅读开了专栏,鼓足勇气想给自己一些动力做一些从未有过的尝试,比如这样的持续创作。每周五的更新就像是一次作业,自己留给自己,读者的反馈就是评阅,每篇三千字看似不多,想要写出新高度也实在难得。文字如人,在持续创作中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情感表达方式,并将这样一种个人专属发挥到极致就离所谓的奇葩不远了吧。各行各业都有一个这样的过程,每一个小进步都需要着实下一番苦功夫。
躲在母校的教室里像个学生一样看看闲书,读一读报纸翻一翻杂志,迫使自己的心神从嘈杂的飞机客舱中挣脱出来,如此喜欢清静和少言寡语,朋友说我怕是得了轻微抑郁症。
抑郁症英文名Depression,我亲切地在自己文章里叫他小弟(D),没想到终于有了这么一天,我拎着飞行箱走下飞机的瞬间,夕阳从飞机垂直尾翼上方将一缕橙红色光照到我脸上,那道光竟然如此温暖,一直暖到了我心窝,暖得我精神一阵恍惚,眼前一阵迷蒙。那一刻,我想冲出停机坪,冲上跑道,冲到那架正在加速的波音737的发动机前,让它把我吸进去,然后绞成一摊肉泥,然后化成一道尾火,然后将骨灰与灵魂都失去。
入行两年,飞行一千小时,新人中的新人。三百六万秒的飞行生涯,每一秒都像是一个轮回,制服加身三万英尺,与雁齐飞与云共舞,我梦已圆。
2.
我为什么要做一个空少?
这个问题被问及多遍,却从未有过回答,每次有人问起总是莞尔一笑,故事说来话长,若把细节铺开可以写一个中篇,若把细节一省,似乎一个字也能蛮好的概括——“钱”。
好俗气 ,但是好实在。
毕业那年,无比彷徨,不只是我,那时全大学寝室的同学都彷徨,全中国几百万毕业生都如我般彷徨,那些所谓一天忙到晚考研、考公务员的人,看着让人羡慕细思则无非也是一种因自我认识不足而仓皇选择的一条权宜之路而已。
事实证明,绝大多数大学毕业生,都不知道路在何方,不论你头顶的是文学学士、工学学士、经济学学士还是管理学学士的头衔。
毕业前一年的那年春节,开始流行在微信朋友圈里拜年,一条“过年好”的三字状态可以完美替代旧时一个个拜年电话。同样,在我朋友圈里偶然看到一个初中同学的状态更新,一个姑娘穿着制服,身后是一架飞机的宏伟身影,除夕夜的她和一架飞机相伴,在天空之上看万家灯火。姑娘也是发了三个字——“过年好”,不过后边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单纯的嘴角上扬的那个。
当时的我守着母亲包的白菜肉水饺狼吞虎咽,顺手给姑娘点了个赞,然后回复了几个字:“带我装逼带我飞可好?”
不一会,姑娘回复:“来吧,真的可以。”
“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你条件足够,考虑下。”又是一个带微笑的表情结尾。
“空少”这两个字是我脑海中的空白概念区,一个学经济管理的农业大学毕业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能与空乘这种职业有丝毫交集。与姑娘的聊天不了了之,过后也少有联系,但姑娘那句“你也可以”像一颗种子一样埋进了心里,而且埋得很深,以至于有将近一年这念头都没有生根发芽。
校园招聘季在进入毕业季后便打得如火如荼,同宿舍的哥们人手一摞厚厚的简历,熬夜修改力求字字珠玑、行行如画。一试水便知水之深,简历虽好,但招聘会上的大公司却是狼多肉少,兄弟几人站在招聘会会场的人潮中像没了神的行尸。只有深处如梭般的人流中,才会感到无比的无助和茫然,对自己的否定和质疑一遍遍如洪水猛兽般袭来。
我想干什么?我会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国企?私企?金融?餐饮?还是房地产?
会计?客服?营销助理?还是文案策划?
百胜集团的招聘点人头攒动,应聘店面储备经理的络绎不绝,想起往昔在KFC兼职的两年,骑电动车送外卖风雨无阻的无怨无悔,满身油渍和面浆粉一小时挣八块五毛钱的没心没肺。
招聘会外边是青岛的五月天,春风暖暖,阳光异常耀眼,从教学楼的七层楼顶望下去,校园郁郁葱葱湖水波光粼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玉兰花香。楼下羊肠小道过往青涩的学弟学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名叫“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青春的笑。
我张开双臂冲着白云伸了伸懒腰,情不自禁仰头大喊了一声“嘿!我去找你吧!白云!”
楼下有人回音:“嘿!跳吧!傻逼!”
3.
经常会被旅客问倒,是的,是被问倒。
“你是飞哪条线的?”
“找你买机票能打折吗?”
“你们工资一定很高吧,两万?三万?”
“你们上班一定很轻松吧,那么多空姐空少,帅哥美女。”
“你谈恋爱了吗?你们找对象都是找空姐吧?跟空姐谈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
其实,这些都还好。
“嘿!那谁,帮我把行李放一下!”
“服务员!来杯橙汁,等下,再来杯咖啡吧。有奶茶吗?哦没有啊,那就再来杯可乐吧。对了!加点冰。”
“给我拿个毛毯,枕头给我也拿一个,还有这个你帮我扔一下吧。”
“为什么延误了!天气不好?天气看着明明没问题少忽悠我们!你们公司能不能行?叫你们机长出来!”
“我靠!飞机这么小,经济舱这么窄怎么坐!你们公司的飞机怎么这么破!”
“为什么不能调换座位,凭什么?什么配载平衡,我有两百斤还是三百斤能把你飞机破坏平衡了?”
“先生,飞机要起飞了,请关闭您的手机电源。”
“.......”(慢慢抬头,侧脸给你,白眼飘来,继续手中的打字)
“先生,请您把手机电源关一下”
“......”(再给你一个侧脸,白眼飘来,继续下滑朋友圈)
“先生,先生?请把手机电源关一下!”
“.......”(继续打字跟女生发着微信)
其实,这些也都还好。
老同学发来信息,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找你玩。”
我回:“最近一直在飞呀,没有时间,休息期公司要开会。”
姐姐发来信息,问“你什么时候休息,回趟家看看老妈。”
我回:“最近一直在飞呀,没有时间,休息期公司要培训。”
健身房好友发来信息,问“你什么时候休息,一起去游泳健身啊。”
我回:“最近一直在飞呀,没有时间,休息期公司要搞活动。”
编辑发来信息,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把稿子赶一赶。”
我回:“最近一直在飞呀,没有时间,休息期我要补觉。”
学生发来信息,问:“李老师什么时候有空?同学们都想你了。”
我回:“最近老师一直在飞呀,没有休息期,没有节假日,没有病事假,甚至都没有睡眠,老师也想你们呀。”
作为一个年轻男人,应该对自己说一句——其实,这些也都还好,还好。
老同学聚会,上铺的老刘说:“老李啊,真羡慕你,天天穿制服、坐飞机、看空姐。”
我说:“我也真羡慕你,不用天天穿制服、坐飞机、看空姐。”
床脚铺的老孙说:“老李啊,真羡慕你,可以去大江南北各地旅游,免费!”
我说:“我也真羡慕你,不用天天飞去大江南北的机场停机坪,来个一小时工作游。”
母亲病重住院,老家在两百公里外,无人照料。找领导请假,领导说:“把你妈住院证明发过来,事假,扣三分,扣绩效。”
一日,从海口飞呼伦贝尔,海口三十多度的闷热天气,加上疯狂的蚊子肆虐,飞机一起飞荨麻疹就犯了,抓狂的全身巨痒每一秒都难熬,四个小时,保持微笑照顾好每一个旅客,落地倒在内蒙医院。
一日,从青岛飞上海,严重的雷雨天气飞机备降南京,五个小时的等待旅客炸锅要吃人,全程只有我和乘务长大哥在客舱舌战群魔,小姑娘们躲在前后厨房静静从门帘缝里看我们演小品。五个小时滴水未进,落地时人已虚脱,本应七个小时的航班总共上班十六小时,旅客在航站楼吃了延误餐,在飞机上吃了加配餐,我们米粒未进。
一日,从杭州飞桂林,一百六十八人的客舱坐了一百个杭州老头老太,一个个弯腰驼背,甚至还有拄拐杖进来的。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是帮忙放行李,一放就是一百多件。老太太们总是不放心托运,多少东西不论几个包几个箱子都要带进客舱,乡音太浓交流困难,几百件行李放完腰已完全直不起来。回程时,还是这一百六十八人的客舱,坐了一百多个青年旅游团,行李加特产加纪念品也是几百件,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也对我说:“你好帅哥,麻烦行李帮我放一下吧。”
4.
别飞了,这样下去你就废了!
在圈内外,流传着这样一种偏见——空少和空姐的私生活太乱。
飞行员的私生活就不乱吗?
要这样说起来,超市收银的私生活就不乱吗?公交司机的私生活就不乱吗?医生护士的私生活就不乱吗?
演员明星的私生活就不乱吗?银行的、房地产的、营销的、送外卖的私生活就不乱了吗?
为什么空姐和空少因为头顶制服和飞行的光环,私生活就乱了呢?
我问我自己,我的私生活乱吗?
恐怕我只想说一句话——如果我有其他职业一半的休息时间,我倒愿意私生活乱点。
“乱”的定义是什么?
凌晨四点半起床,凌晨一两点回家的人,如果要说乱,那只能有一种,那就是已经乱得没有了私生活。
朋友对我的评价是——“一个最不像空少的空少”。也许,在这个圈子里我是一个异类,对于这种观点我也并不像反驳,或者可能,在这个圈子里我是“最累的一个空少”,除了上班的十几个小时外,空余的十个小时,五个小时用来睡眠,三个到五个小时用来看书和写书,其余的用来上课、学英语、应付朋友、照顾家人、照顾自己。
是的,这其中并没有谈恋爱的时间,如果谈了恋爱,可能就是睡觉的那五个小时要拿出一个或者两个用来两地聊天,想象着枕边并不存在的爱人。
我是个异类,不愿放弃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正在执着追求的东西, 爱情和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一直相信生活还有诗和远方,虽然诗很难懂,远方很远。
那日,街上偶见老同学,学医的。老同学开口便是:“诶?你是不是胖了?”
“嗯......”我说是。
“我看了你写的文章,微博简书都看了,文章写得很好,但是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什么?”
“你有抑郁症。”
“啊?......”
“别飞了,这样下去你就废了......”
身后是一家星巴克,穿着时尚、画着一字眉的姑娘静静坐在窗边,一份奶油蜂蜜面包被切成了完整的九块,一杯卡布奇诺飘着淡淡咖啡香,姑娘对面是帅气的男子,刘海撩上额头,衬衣小领干净又力挺,蓝色牛仔裤卷上脚踝,布洛克雕花小皮鞋闪着骚气的光。
5.
结
作为一个空少,飞行的故事太多,飞行之外的故事同样也丰富多彩。在空少这个身份之外,我更愿意做的,是一个学生,一个儿子,一个老师,一个自由人。
生活有多重选择, 如果再问我一次,你为什么要做一个空少?
我还会说那年夏天我们迷茫过的荷花,那天秋天我们彷徨过的野菊,那天冬天我们忧伤得看雪,那天春天我们又开心得踩着青青野草。我并没有想做一个空少,我想做的恐怕在那年青春永远无法做到。
我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我拎着飞行箱走下飞机的瞬间,夕阳从飞机垂直尾翼上方将一缕橙红色光照到我脸上,那道光依旧温暖,一直暖到了心窝,暖得我精神一阵恍惚,眼前一阵迷蒙。那一刻,我会冲出停机坪,冲上跑道,冲到那架正在加速的波音737的发动机前,让它把我吸进去,然后绞成一摊肉泥,然后化成一道尾火,然后将骨灰与灵魂都失去。
我知道我并不可能去寻死,只是萌生了这种想死的念头便是一件极恐怖的事,夜里它让我心生恐慌,继而是睡眠质量的每况愈下。白天,消沉情绪笼在心头久久不能挥散,叹气成了放松的那个“深呼吸”。
如影随形的制服阴影,我真的不想做个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