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2006年初冬,我身怀六甲,和母亲一道去看望已患老年痴呆,且行动不便的姥姥。我进门时,姥姥正坐在椅子上,她见我和母亲进门,脸上乐开了花。她兴奋地想站,但并没有站得起来,只是两只胳膊忽闪着,高兴地像只伏在巢里等待孩子回家的老燕子。

我没法接受眼前姥姥的苍老。往昔岁月中,有关她老人家的点点滴滴,就像陈年的老影片,一帧帧,没有什么顺序和规律的,缓缓在我脑海中播放。

舅舅家客厅里,七十来岁的姥姥和七、八岁的小表弟争电视看。姥姥要看电视剧。表弟要看动画片。姥姥手里拿着遥控,表弟像只机灵的猴子跑到电视机前手动换台。祖孙俩开启了换台大战。无奈姥姥没有表弟腿脚灵便,所以最终会败下阵来。然后边笑,边骂道:“小兔崽子,你不是人,也尽看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姥姥觉得动画片里的人物都不是真正的人,所以她觉得看那些真没意思。

还是舅舅家客厅里,祖孙争电视升级版。姥姥为了取得胜利,找了一根竹竿。在腿脚所不能企及之时,就会用竹竿去赶跑小表弟,以此达到胜利的目的。但是,这样也没法保证每战必胜。因为调皮的小表弟也有升级版,他会抽个机会把姥姥的竹竿拿走,放到很远的地方。姥姥又败下阵来。

东厢房里,姥姥拉着我的手,一双昏黄的眼睛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她问我:“妮儿啊,你说这电视上这么多人,我咋从来没听说咱这几个村里谁家孩子上电视(当演员)了?”她问得一脸认真,又是一脸迷惑。

回到现实,我心生感慨。在通信不发达的年代,或者对于不会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的老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中一定会有更多的惊喜。

比如,姥姥应该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我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应该也不知道,一千里地到底有多远。在她的世界里,二十里地,已是遥不可及的天边。

小时候,常听姥姥给我讲她回一趟娘家多么的不容易。算起来,姥姥的娘家也就在不到二十里以外的村子。她说,一大早就要出发。步行,提着包袱,带着礼物,领着孩子,背着太阳一路朝西走。看着眼前的影子由那么老长变得越来越短,再到影子跑到身子后面才可以走到。每次从娘家返程,又要迎着刺眼的太阳,一路眯着眼睛走上大半天,等到影子跑到人的前面,拉长,才能回到家。

我不知她那一双小脚是如何走完现如今看似并不远的路的。但是,我想,对她来讲,那样的行程不亚于一场拉练。我想象的姥姥回娘家的画面,应该就是一大一小一对周身发着金光的背影。

如果想像可以做成一幅画的话,我应该把它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以此记录那个年代人们的出行方式。以此纪念那个年代不怕劳苦的——我的姥姥。

有时候,我会将这个画面自动关联到《红楼梦》中刘姥姥带着板儿从去大观园的样子。只不过,我的姥姥永远会表现出的都是很传统,很得体的妇人形象。这点刘姥姥是无法匹敌的。

眼前的姥姥发髻已经被剪掉了。花白的头发稍显凌乱,已不是曾经那样的被梳得一丝不苟。我想如果她还清醒的话,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头发受到如此的待遇的。

还有一点区别是,她没有了曾经的整洁,离近了会有股老人的味道。但是我并没有嫌弃,而是心里特别的酸楚,为我的姥姥,这个曾经那样干净利索的姥姥而担忧和难过。我希望她长命百岁,永远、永远的如我记忆中的那样。

我坐在她的面前,她伸出一双干枯的,只剩下一层皮的手。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满是亲切。谢天谢地,姥姥还认识我。姥姥说,她的手上长了老年斑,如果一个人长了老年斑,那么,这个人就快死了。我不愿意听,眼睛里潮乎乎的难受。

其实姥姥前些年就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那时她的眼睛里有光。所以,在我们听来,这样的话就是一个笑话。但是这一次,她的眼睛暗淡了很多,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发着昏暗微弱的光。也许当最后一滴烛泪流下,灯芯一倒,就真的永远熄灭了。这一刻,她的话就像是一种遗言,令我格外的难过。我不愿意面对现实中的姥姥。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棉裤裆部颜色变深,又一小会儿,她坐的那把木椅子边上慢慢的有水流下。我明白了…….

母亲面带疼惜和怯懦的对姥姥说:“娘,我扶您起来。咱们换条新棉裤吧!”姥姥正在跟我说话。她的思维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她说:“几个月了?吐不吐?哦!你早点儿回去吧,给孩子喂奶。回去晚了,你婆婆会生气的。”

母亲听着她说让我给孩子喂奶,就带着哭腔说:“娘,您这是怎么了?孩子还没生呢!”姥姥一脸疑惑地看看我,再看看母亲,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她还是不忘记再嘱咐我一遍,做媳妇的,要小心做事才可以不被婆婆骂。她是旧社会里的媳妇,一直由这些伦理道德约束着做事,想必也是受到了那个规矩的一些伤害的,所以到暮年,仍是担心。

对于母亲的提议,姥姥没怎么在意。母亲再一次催促:“娘,咱换条棉裤吧!”姥姥好像不高兴母亲打断了她和我的谈话,有点不悦的说“好好地,换什么棉裤?”母亲的眼角湿润了,嘴唇抽动了两下,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的眼泪。

“您不冷吗?”母亲问。

姥姥若无其事的说:“不冷。”母亲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擦了眼睛。

母亲说,姥姥好像糊涂了。当第一次姥姥在母亲面前尿了裤子时,母亲直接告诉姥姥这件事。姥姥一下子就火了,开口骂了母亲,说自己怎么可能尿裤子呢?如果尿了的话,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这天,我亲眼目睹,姥姥她自己是真的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敢相信,衰老可以将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我知道,那里是希望,是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看看眼前的姥姥。我感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亲人生命旅程的终点站即将到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复杂感情。人们只愿意迎接希望,但是没有人愿意面对终结。尽管这些都是人生所必须经受和接受的。

除却这样的沉重,我心中的姥姥,或者说在我记忆中百分之九十九有关姥姥的画面,是我乐意回味,也充满温情的。姥姥曾是个极其保守又爱整洁且心灵手巧的人。她无论到哪里,居住的条件如何,总是要把自己和住所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记得小时候她来我们家住,要随身带一个藏青色的大包袱。包袱里面是她的换洗衣服。她的衣服以灰色,青色,黑色和白色为主。那时候,姥姥总是穿她自己缝的大襟衣服。大襟衣服圆角的小立领遮住了她的脖子。除了保暖,我想更大的原因是那个年代的女人保守吧!要不然,为什么夏天衣服也是小立领呢?她的衣服整个严丝合缝,没有一丁点儿走光的可能。所以,每当姥姥看到电视上那些袒胸胸露背的明星,都会嗤之以鼻,撇一下嘴,很不屑的说上一句,“她家里的老的(家长)看见就不说(批评)她吗?” 

姥姥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她教过我如何叠裤子,把裤子的两条裤腿沿着裤线对齐,用手扯平每一寸布,不可以出现一点皱褶,然后再把裤子三等分,裤腰向下叠,裤脚上翻就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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