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食记》是蔡澜的散文集,讲的是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时吃到的美食。蔡先生的确知识渊博,见多识广,从在日本吃最剧毒的河豚卵巢,到土耳其包在面包里焗熟的羊腿,从如何判断野生虾到辟谣以讹传讹的神户牛……,天南海北的食材、菜肴的特点、味道、作用以及历史沿革,他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那么多花样百出、闻所未闻的美食固然让人垂涎,但是其中一个跟美食无关的小细节反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在秘鲁游览马丘比丘时,他提到“这次由好友廖太太安排,一切都是最好的,还细心地请了两个导游。年轻人由其中一个带头,可以直接前进;另一个留着给我这个老家伙,慢慢爬山,要花多少时间都行”。
相信很多人都遇到过这种情形,年轻人嫌年纪大的人走得慢、总要去厕所,耽误行程;年纪大的嫌导游跟着年轻人一会儿就跑没影儿了,听不到讲解不说,还一路紧赶慢赶来不及欣赏路上的风景。一来二去大家都不开心。
印象中冯仑曾经写过一篇李嘉诚请客的文章, “......四张桌子,每个桌子都多放了一副碗筷,他每个桌子都坐。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四个桌子轮流坐,而且几乎都是15分钟,到这时,大家都被大哥周到和细致的安排感动了”。
行走江湖,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虽然不起眼,但是稍有疏忽很容易让别人心里不舒服。可经由这些水晶心肝、玻璃肚肠的妙人如此这般一番安排,每位客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礼遇,效果自然就是皆大欢喜。每每看到这些,都不由得感慨他们做人周到、办事妥贴。是他们情商特别高、教养特别深吗?这方面的原因肯定有,但决非全部。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们必须首先解决吃、穿、住、行这些基本问题之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活动。在我看来,不仅如此,经济基础很大程度上还导致了每个阶层的思维方式、道德观念、价值体系、行为模式的巨大差异。
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写与英国王室成员打交道的细节:“当他们跟你交流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对你非常了解非常关注,感觉特别被重视。但是过后回想起来他们当时说的是什么,却完全记不起来。”这种说话方式,是他们这个阶层或者群体日常生活的必备技能,是从小就要接受的训练。
王熙凤对素昧平生、头一次上门就跟她要钱的刘姥姥说,“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她对刘姥姥有感情吗?肯定没有,她送钱给刘姥姥,还要顾全刘姥姥的面子,这是她那个阶层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礼数周全、待客周到是大族门风教养的一部分,其中有无感情或者说感情深浅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是,即便如此,这一切归根到底都要有物质来保障,败落的大族再明事理,恐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心无力吧。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价值体系,对与自己不同阶层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会吃惊,会讶异。有时在放大上层的好的同时,也不自觉地夸大下层的差。
比如,我想当然地认为大家都会认可,偷钱是比丢钱性质更严重更恶劣的行为,但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个NGO成员在跟一个赤贫家庭接触中遇到这样一件事:这家上小学的小女孩儿一直眼馋同学戴的头花,但是她知道家里没钱不可能给她买。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偷偷拿了同学五毛钱,买了一个头发卡子。小女孩儿的姥姥也就是家里的当家人知道了,没说什么。过了几天,小姑娘弄丢了要交给学校的十块钱春游车费,结果姥姥大发雷霆狠狠揍了她一顿。这个NGO很不理解地问姥姥,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说拿人家五毛钱不是啥大事儿,但那十块钱可是全家好几口人一整天的生活费啊!
老舍在《柳家大院》中也写过类似的事件,旧社会穷苦人家难得吃一次米饭,结果做饭的儿媳妇儿被小姑使绊子,把一锅米饭撒在了地上,平时就挨打受气的儿媳妇吓得要死,她知道自己还不如那一锅饭值钱呢,结果就上吊自尽了。
这两件事情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对当事人来说,他们主要思考点便是钱,这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人们被扭曲的物质观的直接反映,对他们来说,生存是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非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可。
不必过分赞美上层的美德,也不必过分厌弃下层的不堪,是经济基础这个看不见的力量在其中起决定性作用。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