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官司草一样漆黑的蟋蟀,它与草同命,却也被这一连七天的阴雨呛得不轻。
它踅身躲进我家后门,像一位小偷先生,倚靠墙角喘息甫定。
我一发现它,就朝它扔托鞋,它纵身一跃,失了踪影。
许多时候,强大如上帝的脚,却踏不坏一棵野草一只蚂蚁。
气急败坏之余,我忍不住哑然失笑,我暂且收下这只虫儿吧!也为了苍天也容得下我自己。
小东西在一旁惴惴,离我的卧榻倘有一段间距。但是放开它,似乎也替自己的小心眼松绑。
我打开卧室里色调乳白的灯,翻开一本《东坡诗刊》,诗中魂灵如风中旗幡,翻飞起舞。
让我这只上帝膝下的虫儿倾听入神,忘记了窗外此刻的凄风苦雨。
不知何时,我已经躺在那本摊开的诗集上入睡,梦见自己诗中魂灵一样随风飘飞。
一缕琴声,似曾相识,期期然走淌进我被静谧诗意掳走的魂。
它初拟《琵琶行》,锉锵清越,回旋往复,继而似小桥流水,江月风吹。
我心曾流落尘埃,至此终被仙乐召回。一睁开眼才明白是那只小小的蟋蟀在墙角替我抚琴。
可惜我这须眉男子早已剪断上古长袖,否则为伊善舞一曲以助雅兴。
不能轻易嗤之以鼻,包括这只蟋蟀和我,越渺小越要歌之舞之蹈之以叨扰上天一回。
即便正是万籁俱寂、众生酣睡之时,拨开万丈红尘才可以收到一线嘹亮之机。
所以黑暗才是它们的光明,所以我这喜欢掌灯夜读的人才是侵凌它生命的不速之客。
它简练而又深邃的泥土衷曲,只有大地可以全然参透。我此刻心力交瘁,呵欠连天,涕泗横流。
月亮那只悬于天外的善听的耳朵,可滤过一切无知粗重喘息和鼾声。
我早已头重脚轻,兀自倒头便睡。打开窗户,敞开门,为世间渺小苍惶者洞开一道方便之门。
在它那琴声的高潮和低潮之间,那晚我把自己睡成了一块大海里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