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文/松之柏


(一)

老人经常坐在自家老院门前,一边用手摸着养的老黄狗,一边望着外面出神。


老人已经六十多岁了。自从他的老伴病逝后,他的生活就落寞了不少。想在院前种点东西吧,已经没那个精力;要找些朋友谈个痛快,也不成——他的朋友们也都六十好几,好多都被儿女们接走“享福”去了,相隔太远以至于见不上面。于是他只能搬来个小凳子,搬到院前,坐在上面发呆——多寂寞呀!


不过要说起老人的过往,他也是可以神气一阵儿的——他之前是个船长,专门开货船的。其实他从小就在这个县城长大,家境贫穷,但他勤学苦读,又在六七十年代的大动荡中挣扎过来了,便一举当上了船员,之后又光荣晋升为船长。他开船的日子可风光着哩——什么台湾、东南亚,都去过了。在开船的日子里他遇到了现在的老伴,两个人谈得来,就爽快地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惜他的老伴在几年前就病故了。


开船的日子很辛苦——这一眼都是望不到头的蔚蓝的海,精神时不时就会垮下来。但是他有他的精神支柱,就是他的家。他当时的家就是现在的老院——原来他趁着些空闲时候,就雇了几个帮手一起在县城的城西盖了这院子。现在算来,这院子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院子可是老人的得意之作——你看那石围墙和木栏杆,多么错落有致!再看那院子的大门,黑里透红,显着一股精神气!


后来他退休了,便回到了院子里,对这老院更有感情了。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儿子还和他住在老院里,但也总是因为工作早出晚归。为了不让他无聊,八年前儿子给他买了条黄狗,让他照顾它打发时间。老黄狗很聪明,每当老人感到孤独的时候,它就温顺地趴在老人身边,让老人抚摸它。老人叫它“老黄”,他一边抚摸它,一边就会向它絮絮叨叨些常年过往。他讲完了,老黄就吠个一两声表示回应。


于是老人就和这老黄相伴着呆在院子里,偶尔看看电视,出去散散步——唉,日子啊!


(二)

今年的春节很快来了。

说到老人最盼望的日子,那非春节的大年初二莫属。大年初二,按这里的习俗是“女婿日”,是他的女儿女婿们回娘家的日子。


大年初二的这一天风和日丽,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在早上就风风火火地忙起来。他们把老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在院子的大厅摆好饭桌和椅子。至于饭菜,由老人亲自下厨。他像个大厨似的煮着面,往里面下些盐,放些菜肉,煮到八分熟,再看那面条,又细又绵——原来老人在家里闲着,便钻研了一些厨技哩!就连老人八岁的孙子也有模有样地端来饭菜。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老人的女儿和女婿们要在今天中午回老院吃饭呀!为着和子孙团团圆圆地吃上一顿午饭,老人可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哩!


中午十二点,女儿女婿们就来了。两个女儿见到老人,忙迎上前问长问短,老人笑着摆摆手:“好着哩!”然后便换作老人向女儿们问长问短了——女儿们年底工作忙,老人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她们了。


两个女儿各生了一个外孙女,都生得眉清目秀,并且已经是中学生了。她们和老人的孙子以及老黄也玩得很融洽。此时大家寒暄完了,便进了大厅上饭席。饭桌是一个大圆木桌,大家刚好坐得下。大家一边吃着香喷喷的佳肴,一边聊着天,笑声、谈论声、酒杯碰撞声在空中交织,使得空气中逸满了热闹与喜庆。老人仿佛已经醉了,布满皱纹的脸通红——他觉得这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


大家轮番向老人敬酒后,宴席也过了大半。老人的孙子已经吃饱了,他便抓来一根吃剩的肉骨头扔给老黄。老黄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奖励。此时宴席上有人拿出手机,说要在“群”里“发红包”,大家也就相继拿出了手机。这倒是老人的一个困惑:现在怎么发红包不拿真钱,倒要用手机哩?这个五十年代出生的老年人,思想还是有些顽固,他并没有意识到当今科技发展之迅速。唉,这世道啊……老人只能这样感慨。


饭局终于是在两点结束了。大家搪完拳,行完酒令,也都尽兴而归。老院很快又安静了下来。老人坐回板凳上,呆呆地望着女儿女婿们远去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刚刚换了的宴席,但是他老了,记性不好,因此刚才有些事现在已经忘记了。他只是希望——要是这宴席能长一点该有多好呀!老黄知道他陷入了沉思,便在他身边懒洋洋地趴了下来,时不时用舌头舔一下老人干枯的手指。


老人的孙子刚刚玩乐完,此时也学着老人的样子搬来板凳坐在老人旁边。老人便亲切地同他的孙子拉话。他们聊着聊着,竟然聊到老人以前当船长时的事情。老人把他开船时印象深刻的事情讲给孙子听——那时他开的船在台湾海峡一带运输商品。忽然下面一个船员急急忙忙跑上来,说发现了遇难的台湾渔民,问他救不救得?他说救得啊,然后果断地下令把台湾渔民救上来。结果大陆有报社知道了这件事,十分惊讶,把这件事报道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赞扬老人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就奇怪了,台湾人怎么救不得哩?”老人望着蔚蓝的天际,怀着一种家国情怀激动着说着。当过船长的他,此时眼睛又犹如几十年前一样庄严而发着热。“大家说到底还是同根生嘛!”


老人的孙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唉,这只有八岁的小孩怎么会懂老人的话呢?也许等他长大了,他才能明白这其中深远的意思吧……


(三)

春节过后,老人的生活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轨迹当中。只是老黄好像生了病似的,这几天一直无精打采。老人可没怎么在意——狗有时也会像人一样没精力嘛!老人依旧待在他的老院里,过着和从前一样清闲的生活。


只不过,这样清闲的日子很快结束了。


春节结束一周后,老人的儿子在晚饭中与老人商量一件事。“爸,我要跟您说件事……”儿子面露难色地说。


“怎么?啥事呀?”老人没太在意。


“就是关于我们住的院子……”儿子心虚地说。


院子?老人打了一个激灵。“院子咋啦?”


“政府要在这一带……盖商品房……我们的院子……就……”儿子吞吞吐吐地说。


血一下子“轰”地涌到老人头上!儿子虽然没有把话说全,但他能从那些零碎的字眼中明白儿子的意思——政府要在这里盖新房子,老院要被拆掉呀!老人一下子激动起来,猛咳了两声——他的肺向来不好。然后他喘着气,颤抖地问道:“你……当真?”


“是真的,”儿子的语气坚定起来,“已经在这一带贴告示了,我们的院子和旁边其他邻居的自盖楼都要被拆……”


老人又猛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咳了很久,儿子和儿媳妇慌忙扶住他,给他拍背。儿子在老人的耳边继续小心翼翼地说着:“政府现在是在征求这一带住户的意见……大部分住户都同意了。我和大姐二姐商议过,她们也同意拆迁——政府会赔偿一大笔钱给我们呀!那钱少说也有百来万……”


老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缓缓直起身子,百感交集。是的,老院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年轻的时候,他建造了它,内心充满的是骄傲和自豪,它是他的作品;当他开船远航后,他总能在工作的闲暇想起它,想起老婆和三个孩子,它是他的家。当他饱经了人世沧桑,退休回来后,他在它当中找到慰藉,它是勾起他回忆的地方和他的情怀所在。老院不能拆啊!


然而现在,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这小县城要发展起来。要发展,必然少不了高楼大厦,但是由于土地供应不足,只能拆旧房子盖新楼——拆迁的事情老人早有耳闻,也预料到老院迟早会有这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老了,但他不糊涂。世事变迁,兴亡交替,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老人明白自己阻挡不住历史发展的潮流,只能顺应它——他若是反对拆迁,他的三个儿女肯定会轮番来劝他——他明白他们也是为大家好。如果事情闹大了,说不定政府也会派人过来给他做工作。唉,算了!还是直接同意利索点!老院只能拆了!


儿子又用更温和的语气安慰老人:“我已经在几公里外的地方买下一套房子了,有这笔赔偿金能很快还完贷……爸,您放心吧!您住到那之后,日子一定过得比这里滋润!那里离大姐二姐的家近,也好做个照应。您有空还能回来这里走走……”


老人刚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现在又把眼睛睁开了:“拆迁队啥时候来?”


“再过两周。爸,您同意拆迁了?”儿子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我同意……”


(四)

之后几天总是阴沉沉的,时不时就下几场雨。这对老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即使这几天是大晴天,他也要一直呆在老院里,摸着栏杆,倚着墙壁,他要享受和老院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老人已经能坦然面对拆迁的事情了——他想起他当年开船时,一船人的命运有时被天气所支控,是由不得自己的;现在这老院也是一样,只不过它的命运是被比天气更大、更虚的叫做“时代”的东西所支控罢了。


然而想到自己盖的院子,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被拆掉,他还是有些忧伤。他只是纳闷——拆迁队怎么过两周就要拆院子啦?刚同意拆迁就动身,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当然,老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其中的隐情的——政府早在去年年底就贴了告示,询问拆迁的意见。是老人的儿子希望老人过个好春节,便把贴在院前的告示撕下来,不让老人看到。老人的儿子想啊——不就是一个破院子嘛!拆迁还能得到赔偿,这怎么算都是赚呀!因此他就瞒着老人,在春节前就在同意拆迁的文件上签了名。他春节之后再告诉老人这件事,即使老人不同意,老院也会被拆——文件上的签名摆着哩!


很快,距离拆迁的日子只剩下一周了。这一天,老人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板凳上发呆。他不想进屋看电视——电视又会把他的心搅乱!于是他就出神地观赏着外面的雨景。


他习惯性地把手往板凳旁一伸,打算摸摸老黄,可是这一次摸了个空——老黄不在他的身边!

他这才意识到最近由于老院的事情,他已经很少关注老黄了。这几天老黄似乎身体更虚弱了,瘦了整整一圈,看来是得了什么病。


于是老人叫了两声“老黄”。按照往常的惯例,老黄听到叫喊后会马上跑到他的身边。可是这次没有。真是奇怪!


他不得不起了身,开始在院子里找起老黄来。他从中午找到下午,从大厅找到卧室,还是没有老黄的踪影。他懊恼地又坐回板凳上,心里直犯嘀咕——老黄到底去哪里啦?


是不是老黄出了院子,遇到什么危险了?这可就糟了!有病可以治好,但是若是遇了难,情况就更糟了。天知道老黄能不能命硬地挺过来!


看来是必须出去找一找了!老人下了决心,打了一把雨伞就往外走。此时雨下大了,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让老人的心情又紧张了几分。


老人现在元钱张望了一下,没看到老黄。于是他转入了院后。当他转到院子后面后,一股奇特的腐臭味扑鼻而来——这股腐臭不是植物产生的,是动物产生的!会不会是老黄?老人打了一个冷战。


当他又蹒跚地往院后走了几步后,他怔住了——他在不远处看到了他亲爱的老黄!老黄正侧身倒在一块水泥地上,身上的鬃毛早已被水打湿,显得极其狼狈。它紧闭着眼,没有一丝生气。


啊呀,老黄哟!老人一下子扔开雨伞,扑到老黄身前。他颤抖着摸了摸老黄的身子,没有任何温度;再把手指横到老黄鼻前,早已没了气息。


老黄死了!老人感到整个世界塌了半边。他仔细地察看老黄,并没有发现什么伤口。看来老黄是生命走到了尽头,衰老而死。


也是,老黄跟了老人八年,它也有十多岁了。狗能活到十几岁,也算长寿了。但他为什么要躲着老人,跑到院子后头死呢?老人忽然想到一个说法——狗最重情义,他们不希望让主人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而痛苦,便在知道自己大寿将至的时候跑到无人的角落,落寞而死。

老人浑浊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顾不上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也忘了拿雨伞,只是把老黄捧起来,沉默地走回院中——痛苦已经使他不能说话了!


老黄的死对老人打击很大。他感到像当年失去老伴一样的悲伤。唉,老黄!你怎么死得这么快呢?你是不是也知道老院即将被拆,因此在老院被拆前死在这里,把魂留在老院呢?看来你和老人一样,对老院有着刻苦铭心的爱恋啊!


老人给老黄做了一个简单的葬礼。他把老黄的毛吹干,然后搬来一个小木箱——那是他当年开货船时留下来的。他把老黄放到箱子里,把自己珍爱的怀表也放进去,作为“陪葬品”——在阴间也要知道是几点了吧,这样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趴下来打盹……老人的眼中淌出了泪水。然后他在院子的后山挖了个洞,把“棺材”放进去,还有模有样地立了一个墓碑,叫做“老黄之墓”。他还向这墓碑庄严地行了一个船长式的敬礼……


这天晚上,一家四口人照例在一起吃饭。老人的儿子见老人神色凝重,心想老人还在为老院的事情生气哩,因此也没说话。倒是老人的孙子先发现了异样:“咦,老黄去哪儿了?”


“死了。”老人从干瘪的嘴巴里挤出这两个字。


孙子吃了一惊:“老黄好好的,怎么就死了?爷爷,您别开玩笑!”


老人叹了一口气:“狗和人一样,老了,自然就死去了。这老院也是一样……”


儿子和儿媳妇都不敢吭声。饭局顿时又陷入了寂寥之中……


(五)

拆迁队来的这一天,正是老黄的“头七”。


老人盖的院子,那错落有致的栏杆围墙,黑里透红、显着精神气的大门……全在几天之内变成了废墟。


老人觉得自己应该永远铭记这几天——这几天既是缅怀老黄,又是永别老院!他看完了拆迁的全过程。他站在路边,望着那一片废墟,内心百感交集。


他当然悲伤——他的宠物伴侣,他的“老朋友”,死了;他的回忆之地,他的情怀之地,被拆了。一切似乎都没了!


然而他也应该高兴——大自然的规律就是生老病死,有旧生命的逝去,就更有新生命的诞生;至于老院被拆,那是社会的发展,是为人们谋求更幸福的新生活。这么看来,一切似乎又在表面的消亡中潜滋暗长……


“还是冬天啊……”老人喃喃自语。


“不,爷爷。已经是春天了。”老人惊疑地回头一望,发现说话的是他年幼的孙子。孙子瞪着一对清澈的大眼睛,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年幼的黄狗。


“这是?”老人诧异地问。


“这是我和妈妈刚刚去宠物店给您买的。我们知道哩,老黄死了,您心里难过。这只小黄狗只有几个月大,和老黄几乎一模一样,说不定就是老黄的子孙哩!”孙子说完,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老人的眼睛湿润了。他把目光转移到小黄狗身上,发现这只小黄狗毛色是棕黄的,眼睛黑溜溜的——和老黄真的有几分神似!


“爷爷,您别难过。我爸说他已经把新房子的还贷还完了。那边有小区,常常有老人在楼下下棋,您过去那里肯定不会寂寞哩!……对了,那边离海边近,您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当船长哩!……爷爷,我们去新家吧!”孙子天真地说着,一边用他柔嫩的小手指向新家的方向。

老人的眼睛又发出了光!他感到一股暖流在心头涌动,他甚至嗅到了春的气息!老人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亲昵地摸摸孙子的头,望向新家的方向——那是新生活的方向,新时代的方向。然后他缓缓地说:


“好,我们去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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