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荆束束》

本文参与雪山文苑【续写风暴】主题写作征文

本文为6月28日榜单第8名作品 《荆束束》改写篇!

1

今年的冬雪还没有来得及赴约,冷风化作冰刀割裂着路人每一寸外露的肌肤,刺疼入骨,所以大脑格外清醒。

荆束束瘦弱的身躯被蓬松的灰色羽绒服裹缚,双手被冻得发红,眉梢也挂着阴翳的霜,他在理发店门口驻足了足足半小时,店长终于忍不住,拉开玻璃门扶手,一脸笑意盈盈,“小帅哥,剪头发吗?”

他想逃开,但是,能逃到哪儿去呢?出门前母亲的歇斯底里的声音依旧滞留在脑海中,“荆束束,你今天不把头发剪了,以后就别叫我妈!男孩子留这么长的头发,不人不鬼的,像个人样行不行?”他不由一哂,是啊,传统世俗的牢笼里,他一直是那只无力挣扎的困兽,男孩子长发即是罪!

荆束束没有搭理理发店众人此时诧异的眼光,他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胡须不知何时开始潜滋暗长,这就是男性荷尔蒙的象征吗?

他依旧只穿灰白黑三种颜色的服装,那些摸着有些扎手的须髯捯饬起来很是费劲,但眼下瞧着下巴处,嘴唇周围,似乎又开始蔓延黑色的微点,眼神里没有一丝这个年纪的光亮,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空洞且冰冷。

他突然想到,何以越曾说过,他像行为艺术家。

他反问,行为艺术家是什么样的?

何以越说,长长的头发,头发束起,为了锁住灵感,对亲近的人无话不说,对陌生人无话可说。

其实他并不是天生的自然卷,是他用攒下的零花钱去烫的,几天没有洗头,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像是迷雾森林里横生的黑色果实,耷拉着脑袋,啐一口,一定中毒身亡,荆束束觉得,这应该就是青春的颜色,他有些不自然地捏着左手手腕处,凸起的指节微微泛白。

理发师将最后一缕垂到耳下的长发剪掉,荆束束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将青春烫出一道疤。


2

八中“礼义廉耻、严谨笃行”的校训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社会精英,而他入校一年半,便背着这八个字沉重地活在阳光都不稀得眷顾的阴暗潮湿里,成绩垫底,身着奇装异服,败坏校风校纪,荆束束就是学校的蛀虫。

这样的话听多了,他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好在每次月考成绩出来,其他各科老师都难消他拉低全班平均分的怒气,罚他去教室门口静思己过,语文老师明秦总会捎上他,去听别班的语文课。

至少,荆束束的语文很好,常年稳居年级第一,尤其是作文,加上这个年纪就稍有风骨的漂亮字儿,他成了明秦的爱徒,明秦总感慨是其他老师缺了伯乐的慧眼。

高二寒假过去了,开学便是摸底测试,成绩出来,荆母便被叫到了班主任办公室。

荆母鬓发斑白,看起来苍老很多,眼窝深陷,看起来有些瘆人,刚进办公室便对着所有老师点头哈腰,“老师对不起,荆束束给你们添麻烦了!”

班主任直接将荆束束的手机页面点开给荆母看,“束束妈妈,您先看看这个!”

荆束束眼疾手快,不知哪里来的爆发力,冲上前去将手机夺走,声嘶力竭,“你们凭什么看我手机?你们这是在侵犯我的隐私权,我要告你们!”

“啪——”一声脆响,荆母的巴掌落在了荆束束脸上,办公室突然静谧地可怕,荆母语气里带着悲凉的怒意,“荆束束,我十月怀胎将你生下来,在我面前,你有什么隐私可言!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非要把我气死你才甘心吗?”

班主任不得不从中斡旋,这样的场面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好了,荆束束,你先回教室上课吧,我跟你母亲再谈谈,好好听课。”

他手中紧紧攥着手机,食指中指的指甲在屏幕上刮出闷重的声音,他对眼前的人很失望,成年人的世界就是用自己的世俗传统观念来论对错,用伦理桎梏来约束天性,用偏见甚至歧视来取缔一个孩子所有的努力?

他刚跑到门口,便遇到了何以越,二人对视了几秒,但是何以越身后跟着他的父母,他也只能无奈地对着何以越笑了笑便继续跑开。

荆束束跑得很快,他觉得只有这样,风才能吹散眼里的悲伤,但始终吹不散心底的阴霾,胸口有些痛。

班主任给两方家长看了何以越手机上的照片,他和荆束束举止亲昵,笑得很甜,照片深深灼痛了荆母的双眼。

明秦脸色有些难看地看着班主任继续将这次考试的作文拿给荆母看,“束束妈妈,您看看这篇作文,如此公然质疑先辈留下来的传统与伦理道德,简直是大逆不道,您要好好和孩子沟通沟通,我建议,您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明秦有些气急败坏,但心有余力不足,站在一旁,嘴唇快要被他咬破。

何以越父母满面愁容,只是表态会好好和孩子沟通。

荆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荆笑笑接到电话把刚一岁多的宝宝送到公婆那里便赶回了家,看到母亲回来,立即迎了上去,幸而眼疾手快,扶住了突然倒下的荆母。

“笑笑啊,我当初是不是不该生束束?他那个王八蛋爸爸跑了,这孩子,怎么会喜欢男生呢?笑笑,妈心里好痛,比束束出生那天还痛!”

荆笑笑似乎早已习惯了母亲与弟弟高频率的争执,母亲气极,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浑然不顾逻辑与弟弟的感受,可她只能听着,什么也做不了,但愈发如此,她愈发恨那个不告而别的父亲,做不了家里的顶梁柱,反倒成了一道催命符。

门被打开,荆束束犹疑地看了二人一眼,对母亲的惆怅置若罔闻,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姐,你来了!”便回到了自己房间,没有开灯,将自己锁在黑暗里。

荆母眼前有些发黑,本就伤心过度,加上荆束束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她无力到快要发疯,她踉踉跄跄从电视机下第二个抽屉里拿出备用钥匙,开了荆束束的房间门锁,“荆束束,你给我滚出来!你这是甩脸给谁看?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荆束束暗垂眼眸,狭长的睫毛包裹着无边的冷意,“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

荆母大脑一片空白,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本就羸弱的身躯此时像是坠入汪洋的一瓢水,没有一丝涟漪地倒在床上,他就这样呆呆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荆笑笑立即按了开关,荆束束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住双眼,黑暗里待久了,哪怕只是一小束光,都披着罪恶的袈裟。

荆笑笑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缓和二人的关系,但还是开口,“束束,起来,跟妈好好说话,有问题我们就解决!”

荆束束突然笑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荆母看到这两颗跟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虎牙,更是气恼得恨不得将整个房间都摧毁。

“哈哈哈,解决?怎么解决?你们倒是说说看,我错在哪里?你们不就是跟我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班主任一样嘛,觉得我这种人就是社会的蛆,大逆不道?令人发指?还是人神共愤?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从垃圾桶捡回来?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荆母再次踉跄,整个人气得后退了两步,双眼刺痛,但却怎么都流不出泪来,“荆束束,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生你!把你手机拿出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恶心!”

最后两个字杀掉了他最后的一丝自尊,他整个人突然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狠狠砸在地上,金属零件和地面接触的回响声,仿佛都在嘲弄他,“别想了!如你所愿,我自己砸掉行了吗?你们都走吧,我没有父亲,不介意再没有母亲,没有姐姐!出去,让我安静一下好吗?”他边说边推搡二人出门,荆笑笑依旧不放弃,“好了,束束,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好好冷静,晚点我们再谈好不好?”

“滚啊——”重重的关门声响起。


3

春天的脚步近了,城市菲微,风撕扯着桃花的倦怠,满城虹雨。

荆束束从心理诊室出来,一直呆呆坐在门外的长凳上,空调开得很足,有些冰凉。

荆母内心忐忑,不知和荆束束说些什么,转身进了诊室。

“小荆这孩子,目前诊断是性别认知障碍,他潜意识中是把自己当一个女孩子,希望做家长的能多关心孩子,原生家庭往往是症结所在,我还是希望能够再跟您确认一些问题。”荆母的心逐渐降至冰点。

医生问的,她也只得老老实实回答,她并不想自己的儿子因为自己的错去赎罪。

“我和孩子爸一胎是个女儿,女儿八岁的时候,孩子爸突然开始酗酒,我们每天吵架,后来,意外发现怀上了束束,孩子爸劝我拿掉孩子,但终究是舍不得,孩子爸更不愿意着家,我也每天郁郁寡欢,孩子出生那天,只有我爸妈和我大女儿在医院陪着,我丈夫出现的时候,就偷偷去保温箱把孩子偷出来扔进了垃圾桶,被我女儿发现,她立即跑来告诉我,一个小姑娘,才八岁,大冷的天扶着我去垃圾桶把孩子捡了回来,后来孩子父亲也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我……”荆母泣不成声,她替自己两个孩子不值,尤其是荆束束,也替自己的悲苦命运悲哀。

她一个人疯魔了十七年,带着怎样的病态又当爹又当妈将荆束束养这么大,她悟得稍晚,若是没有办法承担那个责任,便不该由着孩子这样委屈降世,可她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

荆束束最近的语文在学议论文,明秦老师推荐了一些素材,柴静的《看见》这本书便是素材之一,荆束束此时坐在长凳上,Kindle上刚好划到同性恋采访那一篇。

“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接纳同性恋者?”

“因为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作性的墓地,把无知当作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

荆束束哭了,但嘴角噙着笑,因为他更坚信,自己没有错。


4

何以越和荆束束的熟络是因为在市图书馆,俩人恰好都在同一天,借了南康白起的书,加上是同班同学,很快便加了联系方式。

这个年纪,似乎有些共同的爱好便很容易建立正向的联结,可是那些枢纽一旦被打开,更容易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把这叫做青春。

荆束束告诉何以越,自己有个姐姐,叫荆笑笑,何以越打趣着说,你们俩名字都是反义词,一个将思想束之高阁,一个幸福地表达爱,所以大学毕业就结婚生子。

荆束束笑了,好像是这样,但他何时能将那些隐晦的,世人针砭的,偷偷藏着的,那唯一让自己找回荆束束的情愫,以幸福的名义,表达给全世界听呢?

荆束束和何以越都喜欢《浮生六记》,沈三白的浮生,未考取功名还欠了荒唐债,妻子想了法为自己还债纳妾,他悔吗?或许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南康白起的浮生,在等待的轮回里,看着张先生娶了妻,他觉得自己并不无辜,可是他也没有罪,他只不过是喜欢着一个人。

十七岁的他们,好像在懵懂中明白,沾了情之一字,似乎所有事情都难断对错,这究竟算是勇敢面对,还是厌世逃避?

所以,他们从未许诺什么,心底总是沉重的,陪伴已经足够奢侈。

可荆束束还是难过,从医院出来后很久,他天天按时吃药,他不断搜索着网上的资料,零一年同性恋不再作为精神疾病,可它依旧被纳入性心理障碍范畴,就算摆脱了有罪的名义,还是没有摆脱有病的事实。

八中青年节这天是传统的校艺术节,每个班都要出节目。

荆束束沉寂了近两个月的头像亮了,他邀请何以越一起参加艺术节。荆束束觉得他们总该有个正式的告别的,四月不合适那就留到五月吧。

明秦得知俩孩子愿意参加艺术节,亲自写了新的《霸王别姬》剧本给他们,班上的其他同学也很配合。

艺术节那天,班上其他同学才知晓,荆束束反串虞姬的角色,他一袭鲜红的汉服,浓艳的妆容竟毫不违和,像是淬了血的杜鹃花,凄婉又悲壮。

何以越脸上用大地色眼影勾勒出风尘仆仆的模样,手持利刃,豪情壮志,却又似乎能猜到西楚霸王的结局。

……

一曲终了,虞姬夺过项羽手中的宝剑,覆于颈项,她哭花了妆。

荆束束突然改了台词,声情并茂朗诵着自己最爱的南唐李后主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宝剑在颈项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项羽嚎啕着冲向前,抱住怀中的虞美人,拾起那柄剑,照着自己的脖颈同样剜了一道。

台下掌声经久不息,明秦在后台不由泪目。

不知过了多久,荆束束还是没有起来,何以越撕心裂肺地喊着,明秦也立即冲上台。

众人慌乱的脚步声,以及无数人歇斯底里的呼喊“荆束束!荆束束……”

荆束束感觉好累,虞姬死的时候,那些兵荒马乱的声音也是这样渐渐喑哑的吗?

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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