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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出胡函所料，来到树海的第二天，云锦就被安排在了哑巴的手下做事。
最初的时候，云锦一头雾水，她甚至不知道哑巴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每天陪着哑巴在树海里散步，哑巴的性格很孤僻，很少跟她交流，只会偶尔写几个字给她，交代一些最基本的事务。就这样，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云锦什么事都没做，却把整个树海的环境和情况，了解得烂熟于心。
说是没做事，可是回过头来想想，云锦却发现自己学到了很多。树海里汇聚的，是从全世界各地赶来的环保主义者，共同为了还原地球上最后的一片绿色而努力，可即使是这样，哑巴也是她在这里见到的最爱树木和动物的一个人。他会抚摸树的躯干，趴在地上听草生长的声音，坐在树上一动不动，任由松鼠和鸟类围绕着他打闹。云锦本不明白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可是渐渐地，她也习惯了哑巴的这些行径，甚至学着他一起做了之后，才渐渐感受到一种和大自然融洽和谐的感觉。
她去问过胡函，胡函微微一笑，跟她说：“人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像是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只有经过了风，水，阳光柔和的打磨，才能渐渐褪去强烈的自我意识；而只有舍弃了潜意识里所强调的‘人’的概念，把自己融入自然的一部分，才能真切感受到天地有序的大魅力。”
她咀嚼了这段话很久，竟觉得说进了她的心坎里，对胡函十分的佩服。胡函却哈哈大笑：“我这种大老粗，哪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这是哑巴写给我们营长的，也就是这一句话，营长就把他当做贵宾一般地请来指导工作了。”
云锦愣了一下，但并不意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哑巴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细腻的人。胡函后来忙，所以，骑自行车还是哑巴教她学会的。教她的时候，哑巴虽然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可总是站在她的身后，每次快要摔倒时，都会恰到好处地扶她一把，没让她倒在地上。有一次她硌着了一块石头，车头猛地失控，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哑巴一把拉住她，两个人重心失衡，哑巴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却将她稳稳地托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哑巴会吹他的埙，那个埙看起来有些老旧，花纹都磨得平了，可音色却更加的苍凉幽远。
每当云锦问他关于树，关于动物的问题，他总会很耐心地解答。他写的字很漂亮，是一手端端正正的行楷，写在一个小本子上，是他日常用来和别人交流的工具。可只要云锦问到他的来历，他的埙，他的名字，他就好像是聋了一样，从来没有任何回复。
又过了一段时间，当云锦终于对树海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时候，她终于知道了哑巴的追求是什么。
种树。
哑巴要种一棵与众不同的大树。
她读过《庄子》，知道中国古代的记载中，有一种大树叫作椿，据说树冠遮天蔽日，树干高达千丈，寿延悠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哑巴要种的树，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是也若相仿佛。他有一粒种子，据说一旦生长发芽，便是世界上最大的树，其根干足以覆盖整个树海的地下，将树海的所有树木连成一片。云锦知道，树海之所以只能一点点慢慢往外延伸，就是因为根基的问题。外面的土地沙化太严重了，普通树木根本无法扎根吸收营养。可如果有了这么一棵大树作为根基，将整个树海的树根连作一起，到时候就能非常方便地往外扩散蔓延，让绿色的种子在整个末日废土遍地生根。
可是这个种子也非常非常的难培育，整整三年了，仍然埋在土里，没有丝毫的动静。
营地里其实有人说，这个种子早就死了，只是哑巴的痴心妄想罢了。可云锦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一年多下来，她和自然的贴近无间，让她渐渐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人类意识的外延，能够对水、风、土、阳光、生命……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亲近。她分明感受得到，那个种子里孕育着勃发的生命力，一旦破土而出，将会是怎样的惊人。
她开始义无反顾地陪着哑巴，一起照料这粒种子。
她发现，原来这个种子的培育与众不同，与其说是照料一粒种子，不如说是照料整个树海。只有树海的环境调整成了最佳的合适状态，这粒种子才愿意扎根破土，孕育生命。她觉得这粒种子甚至有自己的意识，就像古书上所说的，凤凰非梧桐不栖。这些神奇的生命总会挑选适宜生存的环境，否则的话即使饿死渴死，也绝不会苟且贪活。
这一照料，转眼又是三年。
云锦的肤色渐渐地从原本的白皙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原本细腻的手掌也磨出了层层老茧，她用自己的脚走遍了树海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手触摸了树海的每一株树木。她和哑巴越来越少用纸和笔交流，她觉得彼此之间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这种奇妙的沟通和理解就像是她对于阳光和生命的触感一样，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灵深处了。
作为营地里为数不多的女孩，更是有着出众的外貌和高挑的身材，云锦受到了无数人的追捧和示好。可她一心只在种子上，从来没有考虑过任何人。有的时候，她一个人也会胡思乱想，她渐渐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全神贯注于种子，还是因为爱上了这个种子的主人。
她从来没有和哑巴之间有过任何越轨的行为，甚至没有因为私情牵一下手，或者任何的肢体接触。可他们之间实在太过于心灵的契合，她感受得到哑巴对她的感情，就和她对哑巴的一般无二。但两个人心中始终在等，等一个契机。
这一天，是云锦来到树海的第五年七个月二十一天。
在树海最中心的一片空地上，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一根翠绿色的嫩芽偷偷地钻出了地底，沐浴了它生命中的第一抹阳光。
云锦早上出来洗漱的时候，看到这一幕，呆在了那儿。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根嫩芽，忽然大叫了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杯子和牙刷，猛地趴在地面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根抽出的嫩芽。
真的。
真的。
不是做梦。
她的脸上控制不住灿烂绽开的笑容，猛地一抬头，看到哑巴站在她的身后。她第一次看到哑巴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像是惊喜，又像是解脱。她心中忽然平静了下来，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并肩站到了哑巴的身边，然后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哑巴转头看她，她微微一笑，眼神温柔。
哑巴看看她，又看看树芽，再转头看看她，忽然也笑了。
5.
薛卫站在高高的广告牌底下，抬头看着自己虚拟出的面容头像映射在全息的LED屏幕上，这些年来，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件事。街上的行人个个神色匆忙，没有人多出一眼的时间来看这个站在“BGM超人”灯牌底下的年轻人，更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年轻人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老丁倒是好福气，回家抱孙子去了。”薛卫喃喃。自从他正式在守望司注册了自己超能力者的身份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BGM超人的名字也越来越响，到现在，几乎和这座城市的守护者划上了等号。
可越是这样，守望司那面的盛情邀请就越是麻烦。
近几十年来，随着超能力者不断涌现，政府试图进行全权收编的行为引起了他们的极大不满，经过了几次血腥反抗之后，超能力者彻底分裂成了三个部分。一部分是忠于政府和国家，或者由政府培养出来的军事化的战士；一部分是彻底反政府主义者，以破坏和摧毁为乐的疯子；剩下的那些，则都是和薛卫一样，选择中立起来，隐藏身份，过自己的平凡日子。
所谓的守望司，指的就是专门用于和第三种超能力者接洽、监督、合作的机构。他们现在的意思非常简单，希望薛卫从守望司正式脱离，加入中央直属的秘警“九龙司”机构。
——成为第一类人。
薛卫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表演型人格，更不是忧国忧民的重度责任感患者。除了与众不同的超能力之外，他与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没有任何区别。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出什么伟大的事业，拯救地球和人民于危难水火之中。对他来说，超能力不是什么烦恼，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见到了，就随手救一下，救一个就是赚一个；如果救不到，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情。
这种观点其实在第三类的超能力者中相当普及，比起救人，他们更不愿意让超能力为自己增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对他们来说，过好自己的生活，照顾好家人和朋友，比什么地球的安危更重要得多——后者还请麻烦军队和警察多多费心，毕竟平时咱们该交的税可一点都没少过。
烦恼了三秒之后，他伸了个懒腰，走进了咖啡厅。
正趴在吧台前玩着手机的女柜员看到他，眨了眨眼，露出“你又来了”的熟悉笑容：“随便坐。还是一杯蓝山特调？”
薛卫纠正她：“希望是一杯能喝的蓝山特调。”
女柜员瞪了他一眼，自从上次趁着咖啡师不在的时候偷偷练手，给薛卫上了一杯没有煮熟的乱七八糟的“蓝山特调”之后，薛卫就总是拿这件事笑话她。
薛卫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打开了笔记本。空气中回荡着柔和的轻音乐，咖啡的清香混合着奶油蛋糕的味道，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些困扰，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面前的工作中。
——业余当超人的唯一坏处，大概就是没钱拿了吧。老板可不管你是去拯救世界还是打击坏人，该交的照片交不出来，明天就得喝西北风去。
夜深了。
其他的顾客陆续离开，很快只剩下了他和女柜员两个人。这一幕在他的生活里并不罕见，虽说咖啡馆营业到凌晨两点，但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过了十二点后就不再有顾客还留在这了。只有他这个家就住在楼上又不想回去赶工作的死宅，会死皮赖脸地留在这个地方，点上一杯寒酸的咖啡蹭WIFI到最后一分钟。
“喂，你就没打算找个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单身是可以从脸上一眼看出来的，我不仅知道你现在没有，我还知道你以前都没有。”女柜员洋洋得意，露出怜悯的目光，“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么好？不会有条件吧。”
“当然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还没想好，反正只要不违背……”
“我拒绝。”
“？？？？”
“等我练成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再来麻烦姑娘吧。”
面无表情地说着冷笑话，薛卫抿了一口咖啡。工作其实半个小时之前已经完成了，可比起孤零零地回家，他更愿意待在这个地方，悠闲地浏览着网页，顺便和漂亮的女柜员聊着没营养的天。
“比起这个，你不觉得自己更需要找个男朋友吗？”
听到这种话，女柜员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每天营业到这么晚，凌晨一个人打烊回家多不安全。最近的治安又一塌糊涂，万一遇到什么坏人可就惨了。”
“治安不好吗？”女柜员瞪大眼睛，“我觉得最近很太平啊。”
才怪咧。薛卫腹诽，要是真太平的话，每天还用得着这么忙吗？
“不过遇到坏人也不错啊，说不定还能让BGM超人来救我呢。我跟你说哦，我有一个闺蜜，前几天就在那个银行抢劫的现场，他说BGM超人长得帅爆了，真人比照片上帅一百倍！”
薛卫干笑两声。当然帅，那个头像可是他精挑细选制作出来的。用守望司特别配备的虚拟人面机投影到脸上，除了表情方面还有些技术障碍，导致绝大多数时间有些面瘫之外，别的方面都很完美了。
“你想见他干嘛？”
“哇，开玩笑，谁不想见啊。”
“我就不想。”
女柜员白了他一眼：“你当然不想，你……”话音未落，店里所有的灯忽然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漆黑。
“跳闸？”薛卫问，很快他就否决了这种判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味。他伸手去抓放在桌上的手机，却摸了个空。他浑身的汗毛立了起来，一跃而起，向右边跳了过去，耳边传来子弹飙急弹射的破空声音，他的余光看见原本桌上的笔记本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操！”他骂了句脏话，这台笔记本才买了不到三个月，花了他整整一万多块，平时用着都极为爱惜，结果这么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摊废铁。
“手机没了，电脑也没了，音箱没带吧。”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BGM超人，咱们终于抓着你的真面目了。”
灯光重新亮了起来，女柜员倒在角落里，生死不知。柜台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光头独眼，满脸横肉；一个瘦瘦小小，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老式的黑色夹克。薛卫认得他们两个，光头男叫作厉龙，是他曾经捣毁的地下帮会的副帮主；墨镜男名字不详，却是没有登记过的地下超能力者，可以操控电流，威力虽然不强，但是非常刁钻难防，曾经和薛卫打过两次交道，被揍的很惨。
薛卫慢慢站起来，皱着眉头看他们。
“没了音乐，你还算什么东西？”厉龙狞笑着跳下来，从背后掏出了一把精铁锻造的军刺，墨镜男饶有兴致地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咖啡厅的灯光随着他的敲击一闪一闪的，发出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薛卫问。
厉龙撇撇嘴，用下巴指了指墨镜男的方向，薛卫这才注意到，墨镜男的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箱子。薛卫认得这个箱子，老丁走的时候，就是用这个箱子提着关于他的资料。现在人不见了，箱子却出现在这儿，上面还沾着一点血迹。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说咱们超人先生，您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管别人？”厉龙特意在“超人先生”这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带着浓浓的嘲讽。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薛卫木然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依仗，可厉龙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危险。
“当然是杀了。”他站到了薛卫的面前，提起军刺，一张丑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薛卫听，还是给自己壮胆，“没事，很快你也会跟他一起上路了。”
薛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们把她打昏了？”薛卫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女柜员。
“本来想杀了的，后面那位却看上这个妞了，算是意外收获。放心吧，当咱们的母狗，总比死了快活一万倍，你还是担心下自己吧。”冰冷的军刺拍在薛卫的脸上，棱角刮得他有些生疼。
“……那我就放心了。”薛卫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BGM不一定要用音响放的，但是有个老头子跟我说，当超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标志，所以背着音响出场可以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的眼神渐渐散发出杀意，眉毛倒竖起来，皱出眉心的一道怒痕，“至于你们打昏了那家伙，实在是帮了我一个忙，因为我不太希望还有活着的人见识到我这招。”
墨镜男的手指停了下来。
厉龙的掌心渗出汗水。
BGM超人不为人知的必杀技……所有见过的人都死了吗？
他们屏住了呼吸，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做好了跃跃欲试的准备。
薛卫神色肃穆，眼观鼻，鼻观心，呼吸绵长。
“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缓缓张口。
厉龙震惊了。
——这是什么？
——是BGM吗，不对，虽然歌词一样，可是，可是调子完全不同啊！
——难道只有他亲口唱出的BGM才是真正的百分百威力，平时用音响播放都是隐藏了实力的吗！
薛卫飞起一脚，将厉龙猛地踢进了墙壁里，后者一声不吭，身体被折成了夸张的形状，瞪大了眼睛，五官缓缓渗出鲜血。
一招毙命。
好强的必杀！
墨镜男沉默了。
薛卫看着他，过了许久，他才摘下了墨镜，脸色惨白，露出一双灰色黯淡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会放我们活着离开了。”
薛卫走向他，仍然在轻声哼着。
“……虎视眈眈……查敌情……听这一切……可疑……的声音……”
墨镜男瞪着他：“厉龙是个蠢货，我可不是。”
薛卫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墨镜男的毒雾和电流仿佛根本对他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在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之后，墨镜男终于绝望地嘶吼出来：“根本不是什么必杀技，你他妈只是唱歌跑调而已！BGM超人，你明明用不着什么破音响，你明明只要自己唱歌就行了的——但你他妈的，是，个，大，音，痴！”
薛卫脸色惨淡，一掌劈了下去。
墨镜男和厉龙每个人身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死不足惜。至于自己杀他们灭口的私心……反正没人知道。
墨镜男应声而倒，脖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干得漂亮，你及格了。”
薛卫猛地回头，女柜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桌子上，笑嘻嘻地冲他鼓掌。
“你？”
薛卫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放心，老丁没死，故意骗他们的。这是我上任以来的第一个考验，看看我们的超人先生，究竟有多少本事。恭喜你，比我想象的更强。”
薛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哦，对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青，你的新任守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