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她第三任丈夫的棺材前,呆呆地一言不语,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哭喊,花白的头发梳成髻子背在脑后,一朵白花插在发间并不显眼。
她是九子。灵堂前的一尊菩萨。纹丝不动。
九子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知道她在家并非排行老九,她前面有俩姐姐。她的母亲一连生下三个女娃娃,倍感压力,于是,在她被生下来时,名字也就随之而出,她被唤作九子,寓意已经生了九个丫头。这名字果然灵验,她出生后的第二年,她妈妈就给她生了个带把的弟弟。
九子的具体年龄,也没个准确数字,有人说四十几,有人说五十多。村里老一辈人喊她九子,年轻一代喊她九婶,小孩子统一称呼她为九奶奶。
农村一遇红白喜事,总围着一大群好事的女人,评头论足他人,家长里短,似乎有说不完的道道。
“这可验证了啊,男怕三、六、九,才四十九岁就走了。”王婶揉着眼睛,却并没有看见泪水。
“大儿子还好,已成家立业,小儿子才七岁,这孤儿寡母可怎么活下去啊?”李婶数落起别人的不幸,总是井井有条。
“她的命硬,怪谁呢?”张婶道出了实情。
如果说她的命不硬,估计也没人相信。她的第一个男人,本来壮壮实实的,娶了她之后,咳嗽声就没停过,医生说得了肺痨,两年不到,吐出一大口鲜血后,一命呜呼,距离她生下第一个女儿,时间不到三个月。她的恶婆婆骂她是扫帚星,她哭泣着要求再抱抱女儿,却被一顿毒打。
改嫁后,她又生了第二个女儿。这次的丈夫斯斯文文,还有点文化,对她也颇好,她看到了光明。可惜好景不长,文革中,第二个男人因为言语不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无期徒刑,进了大狱。婆婆自然不给她好脸色,骂她是破鞋,克夫的命。她再次被婆家赶出家门。
那年雪大如席,她到邻近的村子里乞讨。她衣不遮体,倒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刘汉灌下姜汤,救了她的命。刘汉二十好几,是个光棍,他把她救回了家中,大雪封路,此时再去别地,必定死路一条,她只能住在刘汉家中,两人相互感慨,各叹命运,日子久了就有了感情。
村上人都说刘汉积了德,从雪地里捡了个俊媳妇。九子本不丑,加上刘汉对她敬重,蜡黄的脸上渐渐丰腴,变得愈加俊俏起来。村里从此就有了九子。
事不过三,九子跟了第三个男人刘汉后,果然一雪前耻,为他生了二个儿子,虽然两个儿子差了十几岁。这自然让刘汉开心,对九子更加好了,九子也渐渐底气十足,挺直了腰杆,有了爽朗的笑声。
大儿子很快就到成家的年岁,这儿子,虽五大三粗,身材魁梧,却被溺惯得不成样子。他要娶媳妇,要砖瓦房,自己却不愿动手。
刘汉疼大儿子,他盼望大儿子早日娶上媳妇,盖房子买红砖得一大笔开销,为了省钱,他有了法子,自己拉土坯烧红砖,没日没夜的取土、拉坯、敲打、成型、入窑、烧制,大儿子很快住上了砖头瓦房,成为村里年轻人羡慕的对象。
大儿子娶了媳妇没多久,刘汉病倒了。打土坯烧砖是个累活,为了多烧砖,日夜劳顿,加上饮食不规律,邪气入了体内,刘汉透支了身体。一口褐血吐地,他被诊断为胃癌晚期。不到一个月,九子就失去了第三任丈夫。
她的泪水已在刘汉生病期间哭干,一头乌发很快花白。
“出殡!”随着一声低吟,各种乐器有节奏地敲打着,鞭炮声盖过了各种叹息声。
一列白色的队伍缓缓前移,冥器抖动,草纸乱飞,刘汉入土为安,舍九子而去。
九子还未缓过神来,她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就找上门来。
“父亲存的那几百块钱你放哪里了呢?”大儿子直奔主题,让九子有点惊讶不已。
“你弟弟才多大,你至于和他争财产吗?你父亲走的时候就交代了,这是给你弟弟的。”九子护着小儿子,因为他才七岁。
“没有你这样当上人的!你以后可别让我养你老!”大儿媳妇在一旁唯恐不乱,添着柴火。
“你父亲尸骨未寒,你……你咋说出这样不孝的话来?”九子对刚过门的儿媳妇很不满意,她气得真发抖。
“你今天若不分财产,以后也就断了母子情分!”大儿子扔下狠话,拉着他媳妇就跑,留下九子绝望的骂语。
大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孙子,九子好几次过去抱,都被大媳妇抢走。
从此,大儿子、大儿媳妇与九子形同陌路。九子咬着牙关,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小儿子,她的头发已经全白。
小儿媳妇也顺利娶回了门,第二年又给她添了个孙子,就是再累,她也愿意带,日子似乎越来越好。
几年后,九子的腰佝偻着,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九子刚过了几日舒心日子,小儿媳妇就板起了脸。那日清晨,九子做饭时不慎摔碎一只碗,小儿媳妇循着声音过来,她终于逮着了机会,“我说你老人家有俩儿子哎,你这样赖我这,今天摔破一个碗,明天又摔破一个盆,这日子还过不过啊?”
九子抬头看看小儿子,他跟瘪三一样躲在媳妇后头,九子一语不发。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一点都不打折扣。如今孙子也带大,在小儿媳妇眼里,她没有价值了。
两个儿媳妇正在争吵,两儿子一旁帮衬着,各自数落对方的不是。
“养你白养了啊,自己的老娘都不管不顾了,你什么心肠?”小儿媳妇尖锐的声音似乎很在理。
“吆,你才多大点,你知道个球,当初分家的时候老东西把钱都留下了,现在还好意思让我养她啊?门都没有!大家伙都评评理啊,老东西又没给咱带孩子不是。”大媳妇的大嗓门响彻了全村。
九子听着字字刺心的话语,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那日雪大如席,刘汉将她揽入怀中,给她灌着姜汤。一切都成过去,如今,这把老骨头要了还有什么用。
九子拿了瓶敌敌畏,来到村头的老榆树下,就是她与刘汉最初相识的地方。几十年过去了,这树依旧挺拔茂盛,自己却苟延残喘,与刘汉阴阳相隔。
“老头子,我来找你了。”。知了不停地嘶叫,片片绿叶竟然随风落下,盖在九子冰冷的身体上。
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属于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