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遥远
鸡又叫了三声,由远及近的鸡鸣,咯咯喽,咯咯喽,这声音多像从姥姥家传过来的。
小时候,清冷的冬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无数次王晓被鸡叫声惊醒,近处的嘹亮急促,远处的悠长起伏,她总认为那远远的若有若无的鸡鸣是从十几里外的姥姥家传过来的。
春天的黄昏。
白墙黑顶子的土屋前上演着一场样板戏,一个穿旧式黑色斜襟,绾着黑髻的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从黑黢黢的屋里迈将出来。
这是王晓脑袋里对姥姥的最初印象,那个穿黑色盘扣斜襟大褂,脚蹬豁口布鞋的老妇人应该是姥姥年轻些的时候,又或者这只是一出戏的场景,她已经分不清了。
夏日炎热的午后。
一个白嫩秀气的小男孩骑坐在一辆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小男孩应该是很困了,他的脑袋紧紧贴在大人后背上,睡眼朦胧,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拽住大人的衣服,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个粉色的小手表。许久没下雨的泥土路被来来往往的车碾压过,浮尘又被夏日的狂风卷走,剩下白花花光秃秃的剩面饼一样硬实的路基。在燥热的空气里,一切都好像寂静了。小男孩完全沉睡在美好的梦里,突然车子一颠,在旧自行车哗啦啦的响声里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蓦地睁开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到达哪里,依旧把脸贴到父亲身上睡去。
一个毛发黄稀的小姑娘走上家后面那条泥土路上,夏日的午后,她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漫无目的地溜达。一个粉色的东西躺在路中间,她跑过去,捡起来,那是个粉色的儿童手表,表盘里是糖果一样的指针,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玩具。周围没有一个人和一辆车经过的动静,她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铺着红毡布的巨大舞台上,一队五六岁的小姑娘踢踢踏踏地作表演,音乐停止了,她们走到舞台边缘,从高高的舞台上一个一个被抱下来,最后下来的是一个短发的胖乎乎的小姑娘,她着急地奔出门去追小伙伴们,不料脚一滑,她踩到了一坨耙耙,当天刚穿上的白色袜子被染上了一小块黄不拉几的颜色。小姑娘委屈地哭了,爸爸帮她把鞋子脱下来在泥土地上蹭一蹭,然而只是让袜子和鞋子多了些灰土色。小姑娘穿着有点臭味的袜子和鞋子,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目的地是一个乡村饭店。一个大大的圆桌上围坐着一圈五六岁孩子和她们的家长。午饭是一大盆鲜香的柿子鸡蛋汤配烧饼。
吃过午饭的孩子们,在家长闲聊的空儿,好奇地在门口探头探脑。饭店的右手边是一个墙上挂满模特的服装店,小姑娘走进去,里面阴阴凉凉的,和旁边饭店里的热截然不同。一位围着花头巾有着一双美貌眼睛的妇女和善地看着她,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
王晓!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喊。
二十五楼。
据说人从高层跳下去,会像摔碎的西瓜。西瓜王晓不陌生。破摔的西瓜,汤汤水水,若是熟透了的,是血红的沙瓤混着暗绿的瓜皮。若是欠一点的,是粉红的带着些许白籽,瓜皮多半是浅绿色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品种。现在,好像生瓜也有墨绿的皮。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样的时刻王晓在想什么。
第二章 远行
2000年的冬天,王晓十八岁,从T城火车站出来坐错了车,被甩在离家二十里地的镇子边上。她用路边的公用电话给邻居打了个电话,麻烦人家通知她爹到那里接,挂了电话她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之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出城的路没有几条车辙,路的两边铺着厚厚的盐粒般晶莹的雪。城外是大片的被厚雪覆盖着的麦田,太阳黄黄地从西边照过来,王晓不确定天黑之前父亲能不能接到她。但是她并不感到害怕。这个镇子并不陌生,是她上过高中的地方。关于这唯一的一条出城的主路,她记忆最多的是夏天周日,返校的下午,她踩着嘀哩哐啷的老式金鹿一身热汗终于骑到了镇子外围时的欣喜。这其实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国道,千禧年开始的时候只有这样的路上才见得到很多的车,卡车居多,屁股喷着黑乎乎的烟,伴着她直到镇中心的高中。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并不对汽车尾气感到难以忍受,反而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好闻的洋油味。洋油也叫柴油,是王晓更小的时候,农村还没有架上电线,蜡烛贵且费,家里点灯用的。
在这样交通繁忙的路上骑行,家长并没有表现出对孩子们安全的过多担心,或者他们只是无暇顾及。靠边骑,慢一点,不争不抢,这些叮嘱都是记在心里的。第一次走到这车水马龙中间有些许的慌乱,时间久了便得心应手。王晓记得她拐上国道第一想看到的是路边那家香油铺子当天有没有刚出锅的香油,若是有,那个浓眉大眼的高个老板娘就会坐在铺子前扶着盛满香油的大锅晃啊晃,清亮的芝麻油在八印大锅的阔口上像湖水一样荡漾。老板娘的身后是一间红砖垒砌的五六平方的小亭子。那个年代的杂货铺大致如此:比城市里的报刊亭稍微拉长一点儿,不同的是它在面街的那面墙上会开一个特别大的窗,既是窗户,也是陈列商品和交易的门面。窗板是木架的,外面钉一层白铁皮,白天用两根长的木棍撑起营业,可以遮风挡雨,晚上收起来落一把铜锁。几乎每个小卖铺里都守着一个漂亮的老板娘,烫着时髦的卷发,浓眉大眼,言语爽利又温和,大概因为那时候这算个不错的行当。人的戾气多由生活的不如意,那些经历了一些岁月眼神日渐凌厉的中年妇女多半有着可以被原谅的理由。
王晓已经出了镇子,在空冽无人的柏油路上走,大片大片被冬雪覆盖的麦田在路的两边延伸。农村成长起来的孩子不大理会瑞雪兆丰年的蕴意,收成好不好最重要的是选种,施肥,浇灌的及时与否,下雪不过多的是几天的泥泞和寒冷。在早就不靠天吃饭的北方平原,雪并不是稀罕且必须的冬景。但平原的雪一次也没落下。冬天的冷也从不缺席。
关于冷的记忆,王晓是不陌生的。北方的冬天,即使不刮风不下雪的日子,一到下半晌天儿就透出清冷的气息。少有鸟的叫声,倒是不怕冷的猪时不时发出几声哼哼。在院子里走一走,棉鞋踩上傍晚又冻起来的地,发出格楞格楞的响声。主妇们赶在天黑之前把摊晒在院子内外的柴火收拾起来,满院子散落发黑发乌的陈年柴火,闲着的小孩被家长吆喝着去拿扫帚帮忙归拢,手拿起竹子绑的扫帚柄像握了一块冰。做晚饭的时候,小孩子能帮的忙就是蹲在土灶台前烧火,柴火又冷又脏。有时候烧陈年发黑的玉米秸,每折一下空气里"噗"地扬起一团灰尘。麦秸和花生秸是最好烧的。麦秸挺括又干净,火苗腾地一下就起来,暖暖和和像一团络金子。花生秸可以整棵填进去,噼噼啪啪可以烧好一阵。这时候王晓便坐稳在矮脚的烧火凳上,凑过去烘烘手,暖和过来就拿烧火棍在灶门口画个格子或者写个字,有时候转过头去看外面黯淡下来的天。在晴好的天气里,夕阳的最后一抹金色渐渐变成绛红色,枣树和杨树上早没了叶子,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变成了黑色的枝丫,像一幅金色底版的抽象画。上初中之前这样的画面重复了无数次:清冷的冬天,坐在柴火堆的小凳上烧火,外面是暗而冷的,灶前是暖和的。
高中时王晓去Y镇读书,最怕的就是冬天要变天的时候,必定是要刮北风,又经常在返校的下午开始刮起。从家里到镇上的二十里地,有十六七里是笔直朝北。北方的冬天和春天,风又特别凛冽,五六级的卷地风是很平常的。在村子中间有房子的阻隔,自行车还能跑得起来,一到空旷的田野,风像肆无忌惮的坏孩子抵住了轮子,使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换来和步行差不多速度。也有心思活络的孩子,他们等天擦黑“煞风”了再走,或者干脆旷了课,第二天早上再去。王晓显然不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她既想不迟到,更不想旷课。她把从家到学校的路分成几段,以沿途的几个村子为标记,每到达一个村子在心里打个对钩。
清冷的不只是冬天,春节过后也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王晓记忆中小时候的气候与节气十分吻合。若是农历新年前立春,转过年过了初三四天气就显出转暖的迹象,阳光会持续几天暖洋洋地照着,风的凌厉也抹去了,像小姑娘一样温和俏皮地吹来几丝。这时候白天已经用不着生炉子,正午头上搬一把椅子坐在日头照过来的堂屋门口,为即将到来的春夏农忙干些准备工作。王晓家这时候通常做的是糊瓜钵。整个大巴掌村的人大概有一半做的也是这个活。通常会选几个宽细适中的酒瓶子,最便宜的二锅头白酒酒瓶是最合适又易得的。瓶子倒着拿,弧形的长颈被夹在膝盖间,旧报或者拆好的旧书页裹在宽细适中的酒瓶子底部,留出大概二指长的空隙,沿着酒瓶底部折依次抿个四五次,最后一折抹浆糊粘上。一个大概一扎长的圆形瓜钵就做好了,完成的瓜钵被扔到在一个柳条编的长长的篮子里,春节之前那是装过年馒头和丸子的容器。王晓最喜欢干裁报纸和拆书页的活。报纸是从公家单位讨来的,好像家家都有几门在机关单位的亲戚。大小巴掌村及周围的大半乡镇每年糊数以十万计的瓜钵,总能找到的可用的报纸。因为报纸副页宽,且坚韧质量好,是糊瓜钵的首选。但寻不到足够的报纸的人家便把小孩子用过的课本或作业本拆掉。王晓家的瓜钵少部分是报纸,大部分来自拆掉的书页,这书页并不是王晓的旧书,而是一个邻居家的旧藏书。那位邻居祖上也许是书香门第或豪门富户,总之积攒了很多册“无用”的书,除了满足自家的需要,还能连续几年出借。王晓能一边干活一边快速浏览经过手里的纸页,碰到精彩的先放在一边,等歇息的时候看或者借口上茅厕读上一阵。在没有图书馆,没有网络,除了干巴巴的语文和数学教材任何阅读材料都得不到的年代,这些过期了的新闻和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泛黄书页给王晓开了一扇窥探世界的窗口,它们如此的神秘又绚丽,常常让王晓忘了自己身在一个农家院子的堂屋里。阳光从橘色木门上部的玻璃和钢筋中间投射过来,最远照到门口一两米的刷着亮面红漆的高椅和一张漆面斑驳的梧桐木椅子上,高椅是工作的平台,有待拆的书页,待裁的报纸,矮椅上坐着一个穿花棉袄的小姑娘,头发发黄毛躁,手面和手指长着红通通的冻疮。她不时哈一下手或者笼到袖口里暖和一下冰凉的手指头。胖乎乎的脸色因为冷和脸上的冻疮显得红一块紫一块,眼睛却是闪亮的。
王晓对高层和十八有莫名的恐惧。可能是因为一个梦。在梦里她梦见自己住一个高层居民楼里,要坐电梯去十八楼的家。一进电梯她就后悔了,那是地狱一样的电梯间。一群人要在靠悬挂在电梯顶上的一个土黄色的忽上忽下的布条到达所在的楼层。想靠闭上眼睛忘掉恐惧也是不可能的,它常常停错楼层。下错了层再走进去可能就是自由落体般的下坠。做噩梦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她只知道自己去了一个奇怪的房子,她要去十八楼,不得不去,可又无法到达。这时候她又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她看到了两只蛆,他们长着人类的眼睛,像蛇一样蠕动。从那个时候起,王晓就觉得自己魔怔了,她依稀觉得自己是经常梦见蠕动的蛆虫,有时候有眼睛,有时候没有,只是一堆普通的会蠕动的恶心的蛆虫。或者这只是梦中梦,她之前并没有梦见过,只是以为这是不祥的征兆。附骨之蛆,她醒来后想到这个词,从此开始避开所有可以诱导入这个梦境的因素。比如她从不去看昆虫的卵,打死绿头苍蝇的时候尽量留全尸,因为破了肚子的绿头蝇准会有一堆卵蠕动出来。她也尽量不去看蚯蚓,蝌蚪这些会引起联想的东西。
这样过了好几年,她真的没有梦到过蛆虫或者任何蠕动的软体生物。她渐渐忘了这件事,像一个普通的坠入生活的家庭主妇一样安心地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噢,差点忘了,在这个时代家庭主妇是不“工作”的。她们只是“闲”在家里,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干着做饭,保洁,司机和辅导老师的杂活。没有工资,没有社保,也没有年终奖,全年无休勤勤恳恳做着分内的活儿,并随时准备承担被丈夫嫌弃、遭遇出轨、被职业女性嘲笑没有自我价值的后果。
QNMD,王晓想。这和旧社会浸猪笼没啥区别。
家庭主妇的价值是什么?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在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如当今的中国把家庭妇女的价值压榨到了极致,却又弃之如敝履。这也是个人选择的悲剧,和错选了良人的杜十娘一样,她们怒沉宝箱的愤怒都要惹来独立女性的鄙夷,负心郎呢,早已扬长而去。新时代这些用完即废的女人不被叫做王宝钏或者磨豆腐的十三娘,她们的名字叫黄脸婆。以自我的付出(沉沦)维持了十几年的日常琐碎的家庭日常,在注定的将来被整个社会和自己的丈夫嫌弃,这真是中华文明慕强凌弱的典范。
家庭主妇需要回到社会吗,如果她们有这样的需求,自然应该得到尊重,接纳和鼓励,而不是对她们疏离职场经历的嘲讽和打压。一个女人为家庭奉献了十几年的时间和心血,无论这是她的个人选择也好,或者被认为没有进取心的退路也好,当她能有勇气再次直面职场的时候,得到的不应该是掌声和敬意吗,尽管在她的面前将有一条艰难的路去克服,去探索,如同学步的婴儿。没有人去嘲笑婴儿的笨拙,却有大批的人急着否定那些曾经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你昔日同窗,同样优秀却不慎做了错误选择的女人。
这样的舆论氛围,却还指望着人口结构的改善,难道遭遇这样对待的女人会教育她的女儿有做全职主妇的选择吗?不,作为被侮辱和被伤害的群体,她们的儿女将被无比郑重的告诫,不要随意承担家庭的责任,更不要在任何节点放弃出去工作的权利,那是唯一的依靠和底气。
第三章 风景
六岁的王晓第一次站在D城的街道上,被明晃晃的宽马路和矗立的高楼大厦晃了眼。那年她和父亲一起进城卖西瓜,父亲骑着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后座的驮篓里装着四五十个又甜又漂亮的西瓜,前梁上坐着压车的王晓,她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让西瓜甜的秘诀是多上钾肥,这是她父亲种了几年西瓜后总结出来的经验,父亲种出的甜度高,个头大,每年卖瓜的时节深得收购商的喜爱。
六月的炎热上午,他们站在D城的街边,新铺的柏油路明晃晃地反射着灼人的光,他们站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很快便有人过来问价。交易的过程异常顺利,最后的几个瓜由一个穿着体面整洁的人包圆,他们到一个铺着大理石地面大楼里送瓜,从一楼到二楼先走中间宽的楼梯,到一半又分开走两侧的楼梯,如此反复,下楼的时候王晓担心会迷路,但并没有。楼道里清凉安静,王晓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等到十年之后她离开家去外地求学,若干次来来回回经过县城,揣度当年的位置,大概在车站附近的省道上,那时候的D城尘土漫天,记忆中的崭新的柏油路变得坑坑洼洼,那里是省道也是横穿的商业街和车站的交汇点,夏日的毒日头和喧闹的人流车流混杂,街边的悬铃木挂着稀稀落落的叶子。
从厂区到村里的路,是王晓最喜欢的走的。那是一条宽敞的土路,却很僻静,很少有车或人路过。最初的一段是两旁没有树的光溜溜的路面,大概五六十米之后,路的南边有几间厂房,是当地一个有些名气的面粉加工厂,却没有机器的轰鸣声,大概只是作为仓库。再向前走快到村子的一段是王晓最喜欢的一段路。路两旁是经年的刺槐,干硬且黑黢黢的树干表明了他们的年纪。路右边是一片低矮的玫瑰大棚,左边大概是废弃的葡萄园。葡萄园的地头为防着人进去有小树杈胡乱遮挡着。阴冷着的冬天,从这条路走过,地上的枯叶闪烁着晶莹的霜,树两旁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湿润的雾,王晓觉得这有些像英国的乡村。她当然不知道英国的乡村是什么样,在狄更斯的小说里,电视剧里,她读过想象过,觉得应该就是这样的。这里是梦幻的,工厂则是现实的。
工厂在一个宽敞的四合院里,北边五六间红瓦斜顶厂房,东墙有几间小的工具间,大门在南边,朝向马路。大门的右手边依次是办公室,储藏室和食堂,右边是一个小门卫室和两间厂房改成的宿舍。宿舍里里面排列着十几排铁架子的高低床。据说工厂最兴旺的时候,上下铺住满了女工。王晓去的时候工厂开工裁剪了很多人,只有一些外地的小姑娘,更多的是附近农村的媳妇们,有年轻些的,也有四五十岁的。因为地域的便利,她们农闲的时节去各个工厂做一些临时缝纫类活计,工厂包吃住,基本上不用花自己的钱,上一冬天的班,大概可以赚到手三四千块,年底放假的时候个个欢欢喜喜地回去。因为交通的便利,她们还可以在活计的空档回一两次家。外地来的工人则住在集体宿舍里,每天吃的大锅菜,偶尔在不加班的周末去城里逛逛,也仅限于逛和买一些吃食,她们会在年底结算后放假前大肆采购一番,去城里的服装批发市场给家人和自己买几身贵衣服和一些当地特产,塞在鼓鼓囊囊的拉杆箱和手提包里。相比体面不实用的拉杆箱,长条形有两条结实提手的行李包是更实惠的选择。
王晓的办公室在宿舍对面的,这是一间开阔的长方形办公室,南墙和西墙上都镶嵌了占据半个墙面的玻璃窗。西墙下摆着一组敦实考究的实木沙发和配套的茶桌,老板桌在靠近沙发的拐角处,对面是王晓的办公区,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和一个银灰色颗粒板材的办公桌。偶尔有老板的朋友和极少的客户拜访,这时候偌大的办公室飘满缭绕的烟和绿茶的苦涩味。海边的秋天漫长而纠结,有时候十一二月的太阳依旧整日火辣辣地照到窗玻璃上,办公室如同一个巨大的暖房,便有无数苟延残喘的苍蝇趴到办公室的窗玻璃上。王晓的工作之一便是挥动苍蝇拍击毙这些不速之客。
王晓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冬天。车在漫长的国道上不停歇地开,有时候在宽阔的省道上,有时候在偌大的山里盘旋。王晓没见过太高的山。县城有座东山,不过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山坡上稀稀拉拉间种着柏树和松树。这次她见识了了车在里面盘旋几个小时才能开出来的大山,山是葱茏的,透着氤氲之气,路却是宽的柏油路。她看到偶尔闪过的几条小溪,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啊,那是溪水呢!过了大山是绵延的丘陵地形,渐渐地开阔起来,王晓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据说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能看到大海。但她最终没有看到。后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雪下得那么大,那么厚,最后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偌大的停车场等了几个小时。车里拥挤得很,一辆小面包车里塞了十几个人和随身的行李。所有的人穿着厚厚的棉服,必须像钢琴的黑白键一样间隔地靠前或靠后。王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窝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白天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候只是连绵的山,或者一片片的田地,但她依旧使劲盯着看,仿佛要从这风景中看出自己的将来。
八九小时的颠簸后,当夜幕降临,她还是撑不住趴俯在前座的靠背上睡了过去。在不安稳的睡眠中偶尔撇一下外面,漆黑的夜空偶尔闪过星星点点的亮光,不知道是高速路的灯光还是人家家里的光。当晨曦照进来的时候,她醒过来,抬起头看到了道路右侧一个接一个的长方形盐田,中间是淡蓝的镜面,冰和雪镶嵌着蕾丝边儿。车在窄窄的路面上疾驰,如同在钢丝上滑行。他们应该是朝着东面开,暖橘色的太阳天神般跳跃在金色的水面上。
第四章 少年
年纪小的时候总觉得日子可以无限延长,长大的时间像蜗牛那么慢。除了冬天的早上离开暖和的被窝是痛苦的体验,上学对王晓来说是有乐趣的,比生活中的乐趣大得多。
王晓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的作息是六七点上早读,放学,然后再返校上上午的正课。因为当地农村的习惯是早上起来先干一派活,再吃早饭,学生的作息要随着家长。无论是凉爽的夏天清晨还是冷得伸不出手的冬天早晨,上学的路上总有几个同学“抗”着一个大馒头或者一大块饼边吃边走,食物自然是冷的,若是夏天,家长早在天蒙蒙亮已经下地干活自然无暇顾及,若是冬天家长也想躲个清闲晚起一会等早课下课之前准备好热乎的饭菜就行。总之都没有热乎的吃食提供。但孩子们总有办法,有的会在头天晚上的做过饭的锅底灰里偷偷埋一个馒头或包子,有的掌握了生火的技能,早上起来主动点起炉子,顺便熥好馒头片。当然冰凉的馒头或大饼也并不妨碍少年旺盛的食欲。王晓记得有个子高挑的女同学,黑色的自来卷的长发,瞳仁和当地常见的黄褐色不同,是黑色透着一点儿绿的。她拿一个馒头必要配一块咸菜。夏天的时候用喝过的酒瓶装白开水,她的水杯里除了要放几粒糖精还要加几瓣蒜或葱段,这种特别的搭配让同行的人不敢与她犯话。
糖精有一段时间是特别流行的小食品,几分钱一包,放两三粒在水瓶里便有了甜丝丝的口感。那时候糖是很难吃到的,因为是走亲访友的硬通货。讲究的人串门要带四斤糖,两斤酒。白砂糖裹在浅棕色草纸里,用细细的草绳缠绕捆扎成两斤一包的长方体。那时候家家户户好像都有一个出门用的黑皮包,包的大小正好中间摞起两包糖,首尾塞上两瓶酒。除非包装纸破了撒了,或者沾水湿了包装,或者夏天潮了显示出融化的痕迹,这一包包的糖会被收到壁橱里,等待下一个走亲访友的节日。冰棍儿和泡泡糖也是是常见的零食。二三分钱一根儿的冰棍,闻起来就是冰和香精的味道,那时候是无上的美味。而且不常能得到,买有卖冰棍儿的到学校门口来,而恰巧自己又带了钱。泡泡糖是在无聊的课间比赛谁吹出最大的泡儿,一个黑黑的满脸麻子的男孩在考试的前一天把吹过的泡泡糖糊满了老师的凳子,外村来的监考老师的裤子上便挂了一张凳子。
林晓就读的小学前面有个大水坑。鲁西南的农村把所有不与外河连接的水体叫坑,大的叫大坑,小的叫小坑。这些坑在雨水丰沛的年月里遍布了周围的村子,几乎每个村都有两三个这样的“坑”。水坑在鲁西南是是不干净不吉祥的存在。夏天汛期的时候坑沿上漂着烂菜叶子,淹死的鸡崽子瘟猪崽子。开春的时候人们把储了一冬天吃不了卖不掉的烂白菜倾倒在坑沿上。还有煤渣子和清理院子捣腾出来的不能卖废品的陈年破烂,烂柴火。大坑是他们天然的埋葬场。所以那时候除了家里人口多,需要盖新房子而老的宅基地又不够宽敞的,很少有人愿意把房子盖在大坑边上。更何况还有个说法叫背坑(北坑)背坑(北坑),一辈子受穷。大坑的北沿从来不住人家的,于是建了一所学校。
学校的名字叫大巴掌小学。因为这个村叫大巴掌村。大巴掌小学的前面是一个两三千米平的椭圆形大水坑,后面是大巴掌村的集体坟地,据说有一部分侵占了很久之前的老坟。在这个校园里读书的娃子们很有可能每天踩在自家祖宗的头顶上读书写字。大巴掌小学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七八十步,进门便有一条红砖铺就的甬道绕过一个设计为屏风的圆形花坛再收拢直通学校后面五间红瓦白墙的教室。从西往东五个门口的木质吊牌上依次写着一到五年级。每间教室前后墙上分别开着两个硕大的铁窗,窗棱和把手全是褚红色的铁制材料,最上面一层玻璃是固定的,下面七八十公分高的窗扇是可以随意开关。每当刮风或者下雨全班的同学都要扑过去关十几扇窗户。
硕大的窗,斜坡的屋顶又高,使得这一间间教室无比的敞亮。外面有天光的时候屋里便是亮的,外面暗下来的时候屋里也能捱到最后一刻才需要点灯。村里通电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需要孩子们自带灯具上夜灯。一屋子小孩在影影瞳瞳的烛光和煤油灯的黑烟里叽叽喳喳,闹闹哄哄,好不开心。蜡烛是个稀罕东西,因为贵且费,家长很少让带,也常有孩子偷拿了熬糖稀。熬糖稀先要找几个铁皮的深窝酒瓶盖(一般贵的酒才有这样的瓶盖,二锅头老白干是不成的),拧一段铁丝便是把锅的把手。讲究的熬完糖再滚进去一个花生米,那便是琉璃花生了。晚自习的间隙背着老师干这样的营生自然免不了手忙脚乱,有熬糊锅的,也有失手烧了同学作业本或者燎了同学头发的。老师的办公室在校园中间,隔着七八米远,闹哄的声音大了便有老师走过来瞧一眼,早有靠窗的同学通风报信,于是片刻间教室鸦雀无声,唯有满教室摇曳的灯光和沙沙的笔尖移动的声响。
因为挨着坟场在小学生的八卦里便有许多的神秘事件。比如住在西边的学生晚上回去说看到了绿莹莹的鬼火,再比如有一天学校所有年级桌洞里的笔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后来被发现在成把的笔被放在教室和学校后墙之间的夹道里,而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于是北边的通道成了白天都没人敢去的地方。在王晓住的村子里也有很多这样稀奇古怪的吓人故事,比如传说很早以前后街有一个老太太死了好几天,停尸的时候又活了过来,可是后来有一天她的家人看到她独处的时候把自己的头拿下来用篦子仔细地梳。还比如住在南门外大水坑坑边的人家,据说晚上听到了任何噗啦噗啦的声音绝不敢出门去看,会有水鬼浮上来把人拉到水底淹死。诸如此类的传闻是冬天围炉闲话到最后能重新燃起聊天气氛的话题,这些若有若无的故事让王晓心惊胆战,走夜路成了最大的恐惧,白天里所有常见的房屋树木,晚上幻化成影影绰绰的妖魔鬼怪。
大坑的南沿,有一个水泥砌成的陡直台阶通到河底。缺水的年份,坑底的淤泥裸露出来,大坑东沿幼儿园里的孩子们最爱干的事是过来挖胶泥做手枪。乌黑的胶泥刚挖出来像橡皮泥一样柔软有韧性,摔打碾压成一个长长的泥饼,用刀子刻画几条折线,一把有长长枪管有弹夹有握手的驳克手枪便做成了。这时胶泥是软的不能挪动,需晾半个上午变成灰白色,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拿回家放到背阴的窗台上风干两三天,手枪便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实,颜色也变成乌黑的。薄而纤细的是品像好的,但是不耐摔,偶尔失手掉的地上必定有裂纹或是裂成几块,几天的努力付出东流,不过孩子嘛,有的是时间,不过是再去河里挖一坨泥巴从头做起。
雨水充沛的年月,河水会漫到台阶最上面的两三个台阶的位置,一些白的泡沫塑料袋子浮在边缘上荡来荡去。那个年代农村的水边很少见到死狗死猫的尸体,家里的牲畜没了,大的如猪牛羊,怎么也得在咽气前卖掉。虽然收购的人也会使劲压价,总比坏在手里强。猫狗鸡病死了,首先想到的是找收死鸡死狗的小贩卖几个钱,没错,当年专门有一种行当收死了的家禽小动物,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名声极坏,据说他们所到之处好好的鸡鸭必得瘟病。若是不能出手,家里的大人会估量下病的程度,若觉得无大碍,多半会炖了给孩子们解解馋,若实在瞧着是瘟死的,只好到田间地头的自留树下深深地挖一个坑,当肥料埋上。王晓小时候家里喂着几笼兔子。这些动物看着温顺乖巧,实则能吃能喝,排泄玻璃珠大小的黑屎蛋子,撒苦杏仁味的浑浊黄尿,需得饲养的人天天清理打扫。养这些人畜无害的小生灵当然是为了卖掉赚钱,但这种生物最怕的是夏天,经常会有一两只在夏日的午后无缘无故吱吱几声,腿一伸眼一瞪死了。炎热的夏天既等不得收死家禽的上门,埋掉也可惜,王晓他爹这天就会歇了在家拾掇兔子。先剥皮,从嘴上开始一溜脱下去,剥出一个赤裸裸血淋淋的肉轱辘。兔肉口感硬实,瘦多肥少,但有股草腥味,应该或干炸或烤,佐以辣椒遮腥。但鲁西南农村对于肉类的家常做法只有红烧,葱姜蒜花椒大料佐以浓酱赤色,或许也因为肉源之不明病因,做出来的兔肉的味道多少有些怪,但毕竟是肉,在一年到头只有春节可以敞开肚皮吃蛋白质的那些年里,能这样吃上一顿肉也算打了牙祭了。
王晓出生在八十年代,她小时候到十七岁离开家乡,那时候的生活水平大概是一年能有两次正儿八经吃肉的时节。春节自不用说,腊月二十七八家里才停了活计茅肉,炖鸡炖鱼,炸丸子。普通人家过年要砍个二三十斤的肉,阔气点的要个前臀尖或后臀尖,手紧的人家最好也好砍十几斤的肋条肉。农家圈里养了一整年现杀的黑猪,肥肉白腻如玉,瘦肉弹性十足,肉皮便有半指厚,去得早肉还冒着热乎乎的气儿。现割的猪肉搬回来先用温水搓一搓肉皮的灰,再浸到大铁锅里先淤后炖,下半晌茅肉的香味便从烟雾缭绕的厨房里窜出来。王晓记得小时候肉茅好了,母亲总是用家里最大的碗盛几块骨头肉出来,热腾腾的骨头被鲜嫩多汁的肉厚厚包裹着,咬一口喷香。这是一年中可以敞开肚皮吃肉的开始,也是过年大餐中最夯实的一顿。啃罢大骨头,晚上出锅的炸丸子多半已经吃不下了。文火炖了半夜的红烧鲤鱼和白鲢鱼第二天早上从冷锅里整条捞出来堆放在一个厚瓷大盆里,预备春节后招待客人。下蛋少的母鸡或者最聒噪的那只公鸡这时免不了被开膛破肚的命运,也是炖好一大锅分碗装好搁在储藏间的大布篮里。菜包,糖包和豆沙包,枣卷子各家按着喜好预备,也有只蒸馒头或大卷子的,但无论准备几种主食,总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揉面,醒面,包馅,做花样,一笼接一笼地蒸出来。小孩子们在家里唯一能做的是帮忙烧火,以及被无数次警告少说话,多说过年话。若是有一锅馒头被热气砸实了,或者发的不够白暄,多半会怪到小孩的某句话上,会挨一顿呲,还不准掉眼泪,因为过年前后掉眼泪也是不吉利的。
过年的鼎盛时期是大年三十的早上,所有过年的吃食都已准备妥当,家长少有大度地让孩子自己选择喜欢吃的肉食,放到箅子上嘘热了端上来,这是冬天的早饭里少有的或者仅有的不是白菜炖豆腐粉条的机会,若仍有白菜粉条也是烩了大骨头的白菜粉条。大年三十的第二顿饭是肉饺子,在贴完春联,放了鞭炮的午后两三点钟准备好,差不多是下半年里唯二的肉饺子,也是饺子管够的一天,孩子们会吃得格外香甜。大年三十的晚上除了看春晚,家庭主妇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包下半夜的肉水饺和第二天早上的够全家人吃的素水饺。肉水饺是半夜十二点辞旧迎新的时候放过鞭炮吃的,素水饺则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吃的,素,取“素净”之意,希望新的一年顺风顺水无繁杂事。大年初一的确是一年中最清闲的一天,早饭只需烧一大锅水,鸡,鱼,炸丸子随便捡几样荤菜馏上,下两篦子头天包好的水饺。吃着饭便有亲友近邻过来串门,吃几口饭收了碗筷到厨房,也不着急洗刷。大人们跟了同辈们满村串游拜年,年长的老人留在家里接受一波波的问候,孩子们会被父母要求跟着串门,往往两三家之后偷偷溜回去或者找相熟的朋友们,蹲在电视机前尽情吃糖嗑瓜子。新年的第二顿饭往往是早上剩下的水饺和菜,端到厨房热一热,荤油打了几天底,越发吃不下去。大年初二开始陆陆续续会有外村的亲友串亲戚,或者去串亲,每家几乎一样的炖鱼,炖鸡,炸丸子,豆包,枣卷子。馒头热了一遍又一遍,大多原封不动地剩下。初七八后,过年的荤菜慢慢地被吃完,馒头到了正月十五还有,每两三天馏一回,也挡不住馊味。人的胃口就是这么奇怪,盼着过年的吃喝,真的到了眼下,又吃不下了。但等过了二月二,最能储存的人家腊肉都包完最后一顿水饺,又到了一长年盼过年吃肉的日子。
过了新年出了正月,便没有改善吃食的的节日了。清明当地是不过的,被农历七月十五称为鬼节的节日替代,不过是到祖先的坟上烧几个黄表纸捏的元宝,有小孩子的人家会煮几个绿皮的鸭蛋,没有鸭蛋的煮几个鸡蛋就算过节了。端午节不过是课本里学过的一个节日,很少有人过,在熬一顿大米粥孩子们都要雀跃几天的年代,更不要提糯米粽子了。有很少的机会在麦收之前的空闲里,会包一顿韭菜馅的饺子,若是碰巧从集市上割一斤五花肉便是大餐了。新鲜的五花肉煮熟切碎,粗粗的丁儿混合韭菜,擀了薄薄的皮,包上两三篦子,开锅就捞出,碧绿的韭菜衬着莹白的肥肉丁,鲜香而不腻。中秋节的主角是月饼,也是掰玉米收花生的农忙季节,大人们忙到无暇顾及过节,中秋的当天给孩子拿出一包串门剩下的月饼,多半是五仁馅的,若里面加了青红丝,便是高级许多的。再后来手头宽绰点,十有八家要去加工点打月饼,自家拿了米,面,糖,花生芝麻等原料,出加工费,做个二三十斤,孩子们再也不嚷嚷吃不够月饼。
卤牛杂是另一种漫长时令里的期盼。王晓的父亲在县城的菜市场发现了这种实惠的熟食。用足了红曲米的酱卤牛肉摊上摆着卤牛杂,它们口感软糯咸香,和一锅卤出的牛肉有着相同的口感,价格却便宜得多,十几块钱便可以包一大纸包。D城的卤味上色重,颜色深红,干爽不带汤水,口感在软糯和劲道之间,火候掌握在钝刀也可以切薄片不至于散架,但口感又软烂不柴。牛杂一般由牛筋,牛肚和牛头肉混合,软烂鲜香没有丝毫的异味。D城是个小地方,但凭着对肉类和一切馅料类美食如包子饺子的处理可跻身任何一个美食小城,D城大街小巷的包子铺随便进一个,肉包肉多汁鲜,皮暄软白皙,素包干净爽口,只有馅料咸淡,汁水丰盈程度的区别,绝无馅料腥膻或皮破汁溢的缺点。比起省内著名的XX大包和XX炉包,D城的任何一家小店都可以一骑绝尘。
第五章 舅舅
大巴掌村的邻村叫小巴掌村。小巴掌村一点都不小,大巴掌村方方正正像一方棋盘,小巴掌村则像一方长方形的砚台,村南的小河就是砚台的墨。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好像雨水特别多,大多数环村的河都是有水的,冬天不断流,春夏几场雨下来涨得与岸边平齐。小巴掌村的河在村子最南边,北岸是村庄,南岸是农田,过河只有一座两米多宽的石桥。桥不知道建于什么年代,桥面呈弧形,由几百块长长短短的条形石块垒起来,下面由圆柱形的桥墩支撑。桥面的石头被鞋底,自行车,板车磨得光滑如镜。大概因为修筑这个桥的时候挖了对面路上的土,从南岸上桥有一段很长的缓坡,骑自行车要很努力地蹬上来,到了桥面弧度最大的时候就算是挺有力气的大人也不过能保持车轮很缓慢地前进,有时候扭几扭要摔倒的样子,有连人带着掉进河里的风险,胆小的人则跳下来推着车过桥。坐后座的孩子则要跳下来跟着跑几步,有眼色的还给家长推一下助力,等上了桥要往下的时候又要抓准时机跳上去,因为北坡是又陡又短的,加上村里的路泥泞多褶棱,不及时跳将上去,就没法在又颠又快速的时候上车,误了时机多半会招来家长一顿骂。从北边过桥下南坡则是极大的享受。南坡是缓慢的长坡,且因为是田间的路,经年累月被磨得如水泥般硬实平坦。若是车速控制的好,几乎不用费力就溜到下个村的村尾。下个村叫大李庄。
大李庄是很小的村子,小到村里连条河都没有,只有村口南边有个两间房那么大的水坑,小却深。更奇怪的这么深的河边还盖了房子,竟然有人费了很大力气在河岸砌了十几级石阶,石阶通向上面新盖的水泥房子。院子四四方方,和普通的院子没什么区别,只是朝着河的一面全部刷成白色,且没有任何的标语刷在墙上。主人还别出心裁地在靠河的墙上开了一扇门,褚红色铁门和铁框,用青条石砌了台阶下到河里,大概是准备在水小的时候方便下到坑里去。可那水坑几乎没有干过,于是阶梯成了摆设,生了绿绣,像一条墨绿的腰带挂在白的墙和青色的石头上。这样无用的又费钱的设计在农村不多见。
大李庄的南村口是一家刨花厂或者叫刨花作坊,就在在路东的一片空地上,以两排高大的杨树与农田隔开。半敞开的棚子是放机器的地方,伴着呲啦啦的声音一节浑圆的树干被剖解成不同厚度的木板,表皮和下脚料则被压成一张张的刨花板,它们被工人随意码放在树枝搭成的架子上,散发着杨树,柳树和梧桐的味道。王晓住的那一片农村地处平原,平平无奇,既没有山,也没有出奇的水,不过是一些水坑和绕村的河,此外就是成片的农田和清一色的平顶房子。这一片灰蒙蒙的厂子显得突兀又特别,让王晓联想到狄更斯笔下的伦敦郊区,那些废弃的船坞,人迹罕到荒凉萧瑟的地方。但这里又是热闹的,每天有滋啦滋啦的机器轰鸣,来往穿梭的村民和工人,除了下雨的时候。通常在春夏之交,工人们在棚子里歇了或者放了假,淅淅沥沥的雨安静地打在黄白色的木屑上,发出冷而湿的气味,两旁的杨树像列兵一样默默地等待。冬天则有晶莹的白霜覆盖着木片。王晓骑车到这里的时候通常天刚微微亮,几个工具棚带着黢黑的阴影像几个怪兽蹲在远处,王晓这时候总担心有个像卡西莫多一样的怪人从那里走出来,或者跳出一只凶猛的狗,因此常常做了充足的准备,屁股从车座上欠起,手握紧了车把,眼睛扫视着两边又尽量不显出顾盼的样子,随时准备加力快蹬逃离危险。但遗憾的是,她从此处经过三年之中的无数次,都没有碰到过任何突发的情况。
从刨花厂向南骑行一里多地,拐上一条两边排立着高大白杨的柏油路,经过一条剪刀型的路口,便到了镇上的初中。初中位于小镇外围省道的外侧,里侧顺着一条水泥宽街向南走是小镇的主街。主街很宽,双向的街道偶尔有隔断,两边布满了门市,平时很宽敞,除非逢大集或者春会才会拥挤。镇子的南北头和中间零星散布着几家饭店和包子铺。此外就是零零散散的衣服店,杂货店,农药化肥售点,甚至中医诊所。主街之外不远也是普通的村落,镇上的人也种地,不过据说因为人口多人均田亩数少,他们主要还是靠街面上的生意过活。主街南头的西侧有条街是专卖活生灵的。鸡呀鸭呀,牛羊骡马,大概就是好多地方的骡马市,他们那里叫鸡市。王晓跟母亲去过很多次鸡市,有时候是去卖鸡卖兔子,有时候是去买小兔苗。鸡苗是不用去集上买的,春天有人拉着用麦秸编的窄席围的屯,堆了好几层的,走街串巷地卖鸡苗。猪崽也不去集上买,怕买着病的,或小坯子(骨架)不上膘的。要打听了去附近养母猪的家里亲自去看,看小猪崽的吃食情况,一定要逮吃食或喝奶的时候挤得最凶的带回去。
鸡市出来向西,有条路是通往王晓舅舅家的路,这条从镇上岔出去的路她只走过几次。一次是暑假的时候舅舅接她,绕到镇上置办些东西,从这条路回去。那是小镇的边缘,左侧有一个大水坑,右侧有个冰棍厂,路过就能闻到凉丝丝的香甜的味道。舅舅领着她进到厂里买了两根冰棍,那是一个双塔形黑糖色的冰棍,若干年后她才知道那叫巧克力味道。
舅舅家住在水坑边的高台上,那里挨着村后的大水坑,从门口到河边的大道修了一条长长的缓坡,坡道两边种着梨树,无花果和枸杞,水坑里养着大白鹅和叽叽嘎嘎的鸭子,从来没有听过水鬼的叫声,倒是听说有会凫水的人潜下去摸到了一堆鸭蛋。大水坑在王晓的印象里时大时小,有时候王晓记得只有二三百平的一个小坑,有时候她又依稀记得是一条通向村外的长长的河。夏天的时候她来来回回在河边的斜坡上跳房子,丢沙包,纳凉,吃西瓜。她还记得有时候绕过长长的河岸去田里找舅舅,这是她记忆中长的那条河。她去舅舅的田里不必像在自己家要干活,她只是溜达到那里,然后再走回来。在舅舅家王晓就算闯了糟蹋完表姐的化妆品这样的祸,不过是捱表姐一顿吓唬,舅舅舅妈也从不骂她。她可以安静地呆在房间里读书或写作业,左邻右舍的小孩都是亲戚,没有人既羡慕又嫌弃她是个书呆子。
舅舅家是王晓小时候最想呆的地方。每到放了寒暑假,过不了几天表姐就骑着骑行车过来接她。舅舅家的房子是她见过的农村收拾最干净的房子。正房有三间,西边是两间老式的土屋,东边是一间加盖的红砖顶的新房。王晓和表姐住东边的那间。靠窗有一张干净的床和一张褚红色的新桌子,窗户是木头楞子镶玻璃的新式窗,地面也是砖砌的。掀开白布鸳鸯刺绣半门帘,是两间土墙拱顶的屋子,光线有些黯淡。除了门,只有一个南窗,是老式的木头窗棂隔,以前是糊窗纸的,后来改了透光的塑料纸。夏天走进去会感觉立马觉得清凉许多。踩得像白水泥般硬实的泥地面,每天都被仔细地扫几遍浮土,扫完笤帚在铁戳子上磕一磕,笤帚是干干净净的。进门的正堂上是一组八仙桌椅,后墙悬挂着富贵缠枝花鸟镜框中堂,中堂上面挂着一位慈眉善目穿黑色斜襟棉袄扎绑腿的小脚老太太,那是王晓的姥姥。中堂的西边靠北墙有一个新打制的电视柜,放着14寸的黑白电视机。靠南是一张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床,床单平整得几乎没有褶皱。床边是一张敦实的樱桃色宽面矮橱,墙上以倾斜角度并排挂着两面樱桃色木框整装镜,左右上角分别描着月月红和喜上眉梢的画。王晓的舅舅个头适中,四方脸,轮廓分明,眼窝稍深,鼻梁高直,头发有自来卷的波浪,有点像苏联肖像画里的人物。他的脸上常年保持着不悲不喜的状态,那些年王晓从来没见过他笑的样子,也没见过他发怒或着急的样子。没有情绪的人在农村是罕见的,除此之外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种地,放羊,打扫院子。但也没有人因他的沉默轻慢了他,这在农村也是非常罕见的。舅妈是个年纪轻轻就得了喘病的女人,眉眼周正,性格温和,但因为从小染病身量不高,像个半大孩子的个头。因为身体原因舅妈干不了农活,连扫一扫院子这样的活对她也是很大的体力消耗。但她把屋子收拾得极为干净,饭菜烧得好,会腌美味的蒜茄子,辣白菜。这些活舅妈都是拖着一条常年浮肿的左腿做的,她的喘病也时好时坏,常年都在吃药。在那个时候这是一笔磨人的开支,但王晓从来没听过舅舅为此有过一句抱怨,他接受这一切就像接受空气,水和阳光的存在。他对小孩子有种若即若离的喜爱,他不会笑嘻嘻地去逗弄任何孩子,但会在放羊的路上薅一把青麦穗回来燎了搓一把清甜的麦粒给王晓,或者在雨后的傍晚王晓和小朋友们满院子逮蜻蜓的时候拿一把扫帚扑几个,不动声色地递给她。
表姐是九十年代乡镇里排得上的潮流女青年。她身材高挑,穿天蓝色牛仔裤,款式最新的夹克外套,出门还要戴副墨镜,最重要的是表姐会化妆。她有好几个香喷喷的粉盒,无论出不出门,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洗脸洗头扑粉描眉涂口红,去村里接王晓的时候很快被村里人称为“画着血红嘴唇抹得跟面缸似的”姐姐。她从来不会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骑行车驮着王晓的时候也不跟她搭话而是自顾自地吹旋律优美的口哨。表姐在镇上的地毯厂工作,在那个普通人连袜子都要缝缝补补几年的时候,镇上有个小老板开了一个小作坊做出口地毯的生意,表姐是那里的工人。她手脚麻利,脑子灵活,多复杂的花样都能按图织出来。王晓有时候跟着她到作坊里,看着手起落间一段厚厚的锦缎般的羊毛毯子密密地堆出来,觉得很神奇。王晓敬佩所有的手艺人,而她从小就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好一点,所有的家务和劳作方面她都显得笨手笨脚。这样自认为于家务方面笨拙的人竟然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不能不说是命运的不可捉摸。
第六章 中学
初中在离开王晓家七八里地的镇子边缘,实际上是在离镇半里地的国道边上,王晓和绝大多数同学从十里八乡的泥土路上汇聚到这条当时镇里最宽的柏油路上,出镇的水泥路和国道形成一个小角度的交叉路口,从左边的岔路出去,是几个自来水厂煤炭厂的单位大院,右拐是一片农田,一条高高垫起的水泥路在青色的麦田间穿过,尽头便是镇中学。新修的水泥路不到一年就变得坑坑洼洼,每天上下学期间整条路都是嘀哩哐啷的老旧自行车的响声。王晓骑的自行车大概和她当时的年纪差不多,一辆大梁的金鹿自行车。高挑结实的三角车架,宽距的车把,可以想见它是一辆崭新的车时行驶在路上一定像一只跳跃的健美的金色公鹿。但如今它的车身泛着点点锈迹,前后挡泥的螺丝松动,遇到一点儿颠簸就发出滴里当啷的响声,遇到大一点的水坑仿佛要散架了似的,车胎早没了炭黑色的弹性,混着灰白的泥土像灰突突的老人的脸。若还有一点保持了旧日的威风,便是它齿轮咬合极好,从不掉链子,且因为轮毂直径大,速度比一般的车要快。这样一辆旧车扔到车堆里从来没有丢失的风险,骑行的时候速度又极快,除了样子有些落魄,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燕子是王晓小时候的玩伴。和胖乎乎,土里土气的王晓不同,燕子是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王晓第一次见她的那天,燕子一家刚从矿上搬回来,她穿着一件蛋壳绿的娃娃领洋装,上面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白鹅,燕子和她的妹妹拿着小小的铲子围着土堆铲土玩。王晓没见过专门给小孩玩的“铁锹”,她也没见过燕子妹妹穿过的白色公主裙,像蛋糕一样一层层叠起来,那是电视上才看得到的衣服!噢,还有蛋糕,她看到燕子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蛋糕,装在一个四方的透明塑料盒里,上面雪白的奶油上装饰着绿色和红色的花朵,只是看看就觉得那该是人间最好的美味!燕子也上初中了,她留着齐肩的长发,用一个雅致的纹格发卡拢住,穿着白色皱纹洋装(来自她的表姐),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士自行车上学。女士自行车和王晓的车比最好的地方的它没有大梁,可以轻松地从前面搭腿上去,而不必从后面撩腿,跨过后座才能骑到车座上。
在王晓小时候从后面撩腿上车还被视为是大老爷们的做派,像王晓妈妈那样保守的农村妇女是要从前面弯腿跨过骑行车大梁上车的。有点类似骑马的时候跨骑还是侧骑的问题。但是前搭腿上车在穿着大厚棉裤的冬天就有诸多的不便,更何况前面大梁绑着着一个婴儿椅,或者驮着东西的时候尤其不方便。更不方便的是前面坐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既挡视线又把掏腿的空间压缩的极小。有时候试了两三次还是上不去车,这时候王晓便会挨骂,挨骂之后她便愈加不想跟她母亲出门。跟着父亲则不会有这个问题,父亲是后搭腿骑车,她可以稳稳地坐前梁等着,也可以趁机练习下怎么蹦上行驶的自行车,父亲拿车把够稳当,她随便窜上去也不担心车倒人摔。
自行车是那个时候农民的脚,王晓恨这个不方便的脚,她不会从后座上跳上去,她也不会自己骑车,因为她个子矮,够不到脚蹬。但她终究是要出门,到了王晓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她的个子并没有如期望的长到足够骑大梁自行车那么高。她还是学会了骑车,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或者说以所有矮个或腿短小孩的方式。他们用右脚溜车,等到速度和路况平稳后,左脚内侧迅速踩到脚蹬和车身连接的拐上,曲右腿跨过大梁,屁股稳稳坐到棕色的硬鞍座上,这算成功了一半,接着他们的脚要悬挂在链盒的两侧等待脚蹬的触碰,当靠惯性旋转上来的左侧或者右侧的脚蹬碰到脚面的时候要精确地判断并在它落下去之前蹬上助力的第一脚,之后便是水到渠成,像杂技演员般准确踢踏每一次轮转。他们下车的时候更如踩着祥云般行云流水,一般会省略脚踏这个步骤,半直身,右腿略过横梁,左脚点一下车拐,如小猴般轻盈跃下。个子矮的孩子还有一种骑车方式是左右屁股斜着去够脚蹬,如果个子越矮斜的角度越大,而脚蹬在不停地上下,上面的人就像一个忙碌的梭子不停地从左歪到右,又从右歪到左。王晓观察了几次放弃了这种方式,其一她觉得像一个忙碌的梭子有点傻,其二她觉得这样应该会比较费屁股。无论如何王晓在她五年级的时候学会了骑自行车,并为此沾沾自喜,直到她看到没有大梁的矮矮的女士自行车,还有像玩具一样带着两个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骑车这个技能一点儿都不炫酷了。
但如何把一个装满热水的铁皮暖壶带到学校是个很炫酷的事儿。以前暖水壶不像现在是塑料壳或者不锈钢的,最早之前的暖水壶是铁壳的,或者说父母默许孩子拿到学校的一定是家里最老最旧的老式铁壳暖瓶。自行车是个铁家伙,暖瓶外壳是铁的,内里是一摔就碎的银玻璃,除了仅有一条省道是铺着柏油路面,所有的土路都是疙疙瘩瘩布满车辙泥沟的。诀窍就是把暖瓶悬空在车把的中柱和把手之间,最好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能摁倒但又不至于滑落车把的位置,离中柱太近有下坡颠簸时候撞碎内胆的风险,离手太近有热水溅出烫到手或者晃到膝盖上的可能。即使做了这样周密的估测还是能经常在进出学校的路上看到一堆一堆的细碎内胆,也就一两个暖瓶的代价之后,家长们再不允许孩子带暖瓶出门,喝水只能拿着茶缸子去食堂。
食堂在初中最后面,绕过一排教学楼和几排给教师安排的家属院,是一座黑瓦拱顶的房子,乍看像一座古庙或者大户人家的厅堂,也许它的前身正是如此。食堂西边长着一棵树冠庞大的合欢树,春夏时节开满了粉色的绒花。入口的青石砖和踩得发亮的青石门槛显示着它长久的历史。这是一个有回廊的房子,西边的廊下用木板隔了一个空间,一正一竖放着两张课桌,一张放盛包子的条形框,一张的桌洞里放着兑换的零钱和饭票。每逢周二和周四有发面的素馅或肉馅包子卖。包子不是传统的圆形褶皱包法,像大点的饺子,北方也叫大饺子,但靠墙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包子”。若当天预报的菜单是胡萝卜包子,那便是素馅。若是写肉包,便是白菜肉的。肉馅是是看不到肉末或丁的,只是裹了些许酱色在剁碎的白菜上,但价钱和素馅一样,所以便不会有人计较。肉包的馅是干爽的,又恰到好处地渗一点酱色的汁到劲道暄软的皮上,和街面上包子铺里一般浓烈的酱香味,离着几步远便闻到香味。自然肉包更受学生欢迎,但食堂的大叔们似乎不了解这个,依然是做胡萝卜素包的时候多,肉包的时候少。这么好吃的包子两毛钱可以买四个,但不带饭肯额外花几毛钱买顿包子吃在那个时候也算奢侈了。大多数学生到食堂来,不过是打一搪瓷缸子热水,回教室就着拿来的馒头咸菜或包子馅饼吃中饭。
搪瓷缸后来改叫快餐杯,有高的和矮的两种规格,高帮的就是常见的白色缸身带一个纽扣盖,大人通常用来焖茶喝的那种。矮缸是扁圆柱形的,配一个向内凹的平盖,盖子单独拿下来就是个盘子,另有一个功能是打完水或粥之后把带来的饭菜隔上面温一下。
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在那个没有暖气的年代,食堂大叔们能给学生提供的只有滚烫的的水和粥。水在后面食堂的大锅里烧的。王晓的印象里整个食堂氤氲的水汽里只有一个像祭台一样高大的锅。左右各有两三墱台阶,走上去可以看到两个有着长柄的铁舀子。舀子手柄大概有两米,这就意味着如果你从左边的台阶上去打水,搪瓷缸子应该放在靠右的锅沿上,如果从右边的台阶走上去,缸子应该放在靠左的锅沿上,否则端着三四斤重的热水很难精准地回撤到恰好的位置。这有点像某个故事里说的拿长勺子吃饭的寓言,每个人把饭喂给对面的人大家才都能吃得到。虽然那时候没人听说这个故事,但当地中学的孩子们依然以生活的智慧践行了这个寓言。如若选错了位置,他们就帮对面的人灌满缸子,对面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白受人恩惠,顺手也会灌满一溜的茶缸子和暖瓶,毕竟端着船桨一样的舀子站在“城墙”上灌水是件非常好玩的事。而如何在泼泼洒洒的灶台下瞅准时机端下来属于自己的大瓷缸杯,不能泼洒又不能被烫到又是另一个智慧了。
去食堂灌水的时候随着冬天的到来而结束,每年的冬天食堂都会熬大锅的玉米粥供学生们取暖,玉米粥在北方某些地区叫“糊涂”,用脱了两层皮且磨得比较细的玉米粒熬成,上层是挂勺的浓汤,锅底沉淀着软糯有颗粒的锅巴,小孩子一般都喜欢吃浓稠的锅巴。熬的好的糊涂汤上层泛着奶白色,细碎的玉米粒像碎金子浮在热腾腾的碗里。据说更北的北方有一种颗粒粗犷的的玉米粥叫大碴子,山东另一些地方是用打得很细的玉米熬成勾芡状,比较起来王晓家乡的玉米粥算是介于两者之间。学校的玉米粥又与平常家里的不同,家里的是脱了两层皮之后的细碎玉米粒,学校供应的玉米粥推测是没有脱皮的玉米粒熬成的或者收集了两层脱掉的玉米皮熬制而成,简单来说就是口感粗粝,毫无谷物的香味。但是它唯一的好处是足够热乎。通常由班里的男生按值日表两人一组由大后方的食堂抬过来,装在一个半米多高的不锈钢圆筒里。班里的同学依次端着搪瓷缸子或者快餐杯舀满满一大杯,通常还有富余。打完粥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把拿来的馒头掰碎了泡到粥里,包子和馅饼放到平的快餐杯盖上热一热,最重要是把冻了一上午冰凉的手围着茶缸捂一捂。
新建的教学楼每层的中间位置有一个正方形直上直下的垃圾通道,每一层的垃圾和剩饭剩菜从垃圾口倒下去即可,按规矩每天都有值日的同学清理一楼的垃圾出口,但是一到冬天最冷的那段时间,一楼的垃圾堆混合了玉米粥和水便成了冻得无比硬实的一层层冰疙瘩。只有等来年春的时候上面的冰层渐渐酥化了,积攒了半个冬天的垃圾才能清理掉。每当教学楼背面的垃圾沟槽里开始流淌着一条条的泥沟,镇中学的学生们就知道春天来了。
和垃圾堆一起苏醒的还有老宿舍后面的蛆。垃圾堆化冻是在初春,教学楼前面的新植的柳树刚冒出嫩黄的芽,风开始有了暖洋洋的味道。当老宿舍后面的杨树也滋长了茂密的叶子时,在一排土墙的后面,宿舍和教师家属院之间通往西边厕所的路上每隔一段便出现一堆褐色的蛹。这段路幽静且背风,正对着家属院的出口,平时也还算干净,只是再过一阵这些蛹便变成白色的蛆,反倒是几米之外的公厕到了盛夏才能看到群蛆涌动的盛况。
九十年代的镇区中学厕所一般都是开放式,背墙一溜蹲坑设计成斜梯状,屎尿坐滑梯溜到厕所后面农田的集粪坑里,至少王晓上过的所有中小学的厕所是这样的。所以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学校的主建筑一定是坐北朝南,厕所分布在学校的东西围墙边上,围墙之外是大片的农田。农户会定期过来收集(清理)这些天然的肥料,学校也解决了请人清理化肥池的问题,唯一的难题是到了夏季麦收季节,也就是放暑假之前露天厕所气味最浓厚的时候,农户会无暇顾及这项额外的工作。但是人有一日三餐便有基本的排泄需求,厕所的蹲坑和农田的化粪池一般会有半米左右的高度差,最初那些固体排泄物能顺利滑落到下面的池子里,个别凝滞住了的,如若有人定期清理的时候冲一冲,也能畅通无阻。最怕的是时间长了,池子的空间渐渐堆满,每一节课下来都有一波同学涌进来解决生理需要,最后粪便会像个小山尖堆起来,进来的同学需要火眼金睛挑选能以高难度半蹲或者前后调整位置寻找可以下腚的坑。走读的同学这时候多半忍一忍回家再做打算,住校的同学比较凄惨,好在校长和老师们也用公共厕所,一般到无法下脚之前这件事总能解决。
相对来说高中的厕所设计更高级些,大概因为高中好歹是在县城里,因此是半开放式的。厕所一般分两排,每个蹲坑之间砌了一米多高的垛墙间隔,没有门但隐私性已经有了初步的保证。蹲坑下面呈U型分布,左右两边的蹲坑是连接的,从前到后有稍微的坡度,U型的两个开头各装了一个水笼头,不定时启动一股有冲击力的水流将排泄物冲到U型底部的化粪池里,定期有抽粪车过来清理存货。且蹲坑是直上直下的,有七八十公分的深度,若是你是在抽粪车刚清理完进来解决问题的,大概还能听到一坨屎落到水泥面上的回音。半遮蔽式的厕所深受同学们欢迎,周末的晚上经常有同学捧了一本书或几页报纸从容不迫地解决问题。这种厕所也是没有门的,且屋顶很高,窗户像大户人家的山墙做了一排瓦棱透气,春夏秋凉爽宜人,冬天稍有刺骨寒风透入。
说到厕所不得不说县中学的老鼠,你难以想象在一个县城能常年聚集如此多的老鼠,且没有引发鼠疫。这些原住民身手敏捷,头脑活络,爬墙走壁如履平地。学生们想了无数办法避免带来的口粮遭到老鼠们的啃噬,比如在二层铺的上面高高地钉个钉子,或把布兜悬到房梁上,都不能阻止他们的刁钻技巧。往往下课回来还是会看到被咬了一两个洞的馒头袋,更可恶的还会留下作案痕迹,一泡尿或者几粒老鼠屎。这些原住民身材肥硕,举止从容淡定,清晨经常能看到它们在房梁、床底甚或学生的被褥上奔走。午休的时间三五成簇在宿舍的空地上觅食,啃食残渣剩饭。晚自习第一个开门进来的人则算是打扰了它们的聚会。
县城虽小五脏俱全,布店和服装店在高中的西边,挨着古街,一间间七八平米的服装小店挂满千篇一律的塑胶模特,便宜且时兴的款式挂门头外的铁丝网架上,店里则是贵点的款式。当地人并不怎么招揽顾客,大都埋头整理货或做别的营生,所以店铺虽然繁多却并没有噪杂逼仄之感。菜市场在高中的东边,是一条不长的南北街,路口和拐到中学去的一段零星分布着几家饭店。除了冬天,天亮之前来自各个乡镇的农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近的来自县城附近的农村,远的可能来自二三十里外。他们用当地特色的驮篓带来自家地里出产的作物以期卖个好价钱,春天是各种蔬菜,夏天是西瓜,秋天则是花生地瓜和一米多高的大葱。这些“大宗”的货物一般在天蒙蒙亮时候以批发价卖给城里的商贩,一方面他们不擅长于零售,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必须赶回去收拾地里的农活。极少的人在赶回家之前会舍得花几毛钱在路口的饭店吃顿早餐,那些饭店油迹斑斑,但从早到晚散发着酱肉包子的香味,显然并不缺少顾客。白粥是当地的特色,用当地的黄豆,小米,芡实,菱角磨成粉熬制,有独特的糊香味,浓稠顶饿但又不糊嘴。再要四个肉酱包,盛一碟免费的咸菜丝,虽然大多数人摸黑出发前会烧一碗粥或者下一碗稀面条垫肚子,但骑了几个小时的车又与菜贩子交涉了许久,吃一顿热乎乎的早餐再回家总是让人觉得幸福的。
县城的南面有一片开阔的鱼塘。夏日的傍晚老师会放一会假,让他们去鱼塘放松身心兼背书。三三两两的同学各选一处幽静空旷的水面或坐或站,拿一两本政治或历史,度过珍贵的一小时。王晓最多的时候是和一个要好的同学谈心,在平淡局限的年代,只有那个情境才能有表达超出生活现实之外话题的可能。回去的路上她们则沉默,越靠近校园路两边的商铺越密集,宽的马路上尘土飞扬,橘色的夕阳依然毒辣地从马路的另一头照过来,细密的灼热感从额头蔓延到裸露的手臂。有时候她们走过校门口,去不远处的酱油铺买几块腐乳,再往西,北侧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口是一家艺术相馆。南街则是一条老城的石板路。一个夏日的傍晚她们溜达到夜色朦胧从老街的南头回返,天上飘了毛毛细雨,橘色的灯光从一家家临街的店铺透出,不知多少年前铺就的青石板衬着湿漉漉的光,层层叠叠地向北延伸,那一刻她们恍惚走在某个山城的街道。
第七章 城市
“希望”是一个巨大的没有门的房间里高耸的墙壁上唯一的一扇窗户,有一缕光从那里透过来,房间并不是暗的,灰尘在阳光里游荡。
2024年4月18日中午王晓像往常一样在午睡前划过一条条无聊的信息,一条介绍某个地方的直播视频引起了她的注意。在中国的最北边有个小城,当时以房价低廉闻名,视频里介绍了几个搬到那里的外地人以均价几万价格便可购买有产权的房屋,而他们在大城市的房租每月都达五六千。这些人里有抚养两个孩子不堪重负的单亲妈妈,卖掉了在中国南方某个城市的住房以低廉的价格置购入一套鹤岗的二居室,这次置换使她手头留存了足够的现金应付将来的生活,她给孩子们找到了合适的幼儿园,并准备在当地找份工作定居下来;有带着妹妹离乡背井谋生的姐姐,在那里她收获了邻居的关怀和热情,并发现虽然当地工资不高她从事的职业收入还足以生活。王晓在感叹之余,忽然觉得这难道不是命运的提示?她曾经在最彷徨的时候思考,如若她深陷债务泥淖又没有走到纵身一跳的极端,今后的生活应该如何安排。无论怎样好的结果出现,她都会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不要提故乡这个词,严厉点说故乡连墓地都没有留给她们这一辈的人。家乡的墓地集中在村小学的附近,那里埋葬了层层叠叠的先辈,无论生前多显赫的人物,只能保有一个冬天的坟头。第二年的春天,耕种那块土地的农民会毫不客气地把它推平,上面种植麦苗或玉米,每年的秋天,前来祭祀的后辈通过田垄和脚步丈量墓地所在,在两排玉米地之间的陇里烧一包袱黄表纸卷的元宝和冥钞。王晓不想要这样的纪念,她觉得且不如像电视剧中的桥段洒在江河的汇流处,若是这世上有灵魂的所在,这便是好的归宿。若灵魂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想,落在臭水沟渠和陵墓里没有区别。
逆着春天的阳光,拖得一尘不染的地板闪着洁净的光。桌子是新擦的,橱柜也是喷了清洁剂抹过的,种花的阳台也是刚挪动了花盆用破旧抹布仔细地清理了浇水溢出来的泥。这是一套装修了七年的四居室,王晓最引以为傲的是它的厨房几乎保持着最初的洁净。这不是没有烟火气的厨房,是操持全家人一日三餐的地方。四月初的室内还供着暖气,王晓喜欢暖暖和和的整洁的室内。这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战场,她保持了它,也创造了它,像一个小小的城堡。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房子在不久的将来会被贴上封条,写着法院查封,冰冷,荒废,挂满了蛛网。她精心维护的地板,瓷砖,白色的踢脚线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落满灰尘,棕色的地板上踩满看放任凌乱的脚印,陌生的人们对这房子的各个房间指指点点,褒贬不一。
有时候王晓会想起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那是四间水泥房抱厦房最靠左的一个屋,当地称为锁坯头,兼着储藏室。因为连着走廊,整个房间长而深,后半部放着一张旧木床,放着簸箕,步篮,成张的厚塑料布,成卷的塑料薄膜,过年的炸货和熟肉包子也会放在哪里。后墙的窗户很高,常年闭着,离窗户两米左右的屋顶埋置了两段拇指粗细的钢筋吊环,两段粗麻绳悬着一个H型的木架,上面堆着装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编织袋里盛着秋天收获晒干的花生,等待行情以一个好的价钱卖出去。房间的前半段靠墙放着一张床沿和脚蹬磨得光滑的棕色榆木床,没有床头,靠墙的两面用一段小猫钓鱼的粉色花布围挡。床头之外便是一扇占据了大半个墙的木窗,实际上有上下左右四个框,每个框里有对开的两扇玻璃,玻璃又被木格分为上下两块。大窗的设计最初可能是为取得良好的采光,但由于窗扇分隔太密,加上窗外为了防盗每隔十几公分嵌着一根指头粗的钢筋,整个窗户布满了横的竖的条条框框,整个屋子常年是暗且阴凉的。窗子下边立着一台做工敦实的金鹰牌的缝纫机,刷着厚厚棕色面漆的机身数十年不锈不腐。闪着蓝黑色光泽的马鞍状机身砧着一块黄铜铭牌,上面刻着一只雄武的老鹰头像,台面是亮棕色仿木纹的亚克力板,光泽细腻明亮。大多数时间机头被仔细地倒放半弧形的桌洞里,上面覆盖着一块棕黄相间的长条团簇图案法兰绒盖巾充作床头桌。
内陆的夏天炎热干燥,正午的太阳白晃晃火辣辣,即使四十度的正午,王晓也会从镇中学骑车回家,下一碗炝锅面条。白色的干面条在夏季迅速寄生出白色的面虫,肉眼看不到,但盛到碗里便看到一个个月牙形的短而肥的白色小虫漂浮在表面。吃完饭王晓会在阴凉的卧室里休息一会儿,在午后一点多包裹在最热的空气里骑车回学校。种着高大荫凉梧桐树的省道是最后一段路程,有时会吹来丝丝凉风,树叶的抖动是夏日午后的惊喜。
童年的记忆如同掉入水中的颜料,有些颜色瞬息隐入水底,有些丝丝缕缕飘散不绝。比如王晓始终忘不掉她小时候养过一只白色长毛小狗,那是她唯一养大的一只狗,有一天它突然眼神涣散,口吐白沫,走路歪斜,父亲用青色的茶盅盛了白酒,含一口喷到它的眼睛里据说可以治愈,但它不过多活了两日,死的时候蜷缩在柴堆里。王晓小时候经常见一种得了病的歪脖子白鸡,脖子像被横插到了翅膀里,从一个恰当的角度看,这是一个能自由旋转的无头鸡。一般人觉得这样的鸡可怜又晦气,可王晓觉得它们和被抹了脖子炖菜的同类差不到哪里,还免了被菜刀抹脖子血淋淋的模样。
还有一年她看到串乡要饭的人领了一个疯女人住在村子里一个荒废的院落,院子的主人外出多年不归,三间正屋和一间南屋的房顶坍塌,只剩下厚厚的泥墙矗立,这里是要饭的人落脚的地方。靠东的院墙坍塌了一半,泥土的墩子上长着野草,也有地黄和龙葵,地黄的花像紫色的铃铛,中间的花蕊吸一口甜甜的,当地的孩子叫他“酒杯”,夏天的时候他们找寻了凑在一堆“喝酒席”。龙葵的种子到秋天变成酱紫色,又酸又甜,在水果稀少的鲁西南平原,发现各种潜在的美食是孩子们游荡的目的之一。
荒废的院子一般都是孩子们的乐园,在无人管束的地域挥霍漫长的白天。在钟表稀罕的年代,时间是漫长而持久的存在。王晓家的后院曾经因翻盖房子推翻围墙,那个没有遮挡的后院也一度是孩子们聚集之地,凉风习习的午后几个孩子聚在空地上摔票夹,赢家拿走输家的票夹:一种用各种花哨的纸壳折成的正方形,比较谁的折纸来自何等名贵的烟酒或食品包装,以及折纸的技术,如何厚实且扁平不易被掀翻。或者一个人在明晃晃的午后坐在用来铺地基的青条石上发呆,直到家里人来叫吃饭。炎热而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是漫长的童年里深刻的记忆。那天也是爊热的午后,他们的围墙的外的阴凉里发呆,要饭的男人出去挨家挨户收别人施舍的硬馒头和发霉的卷子。疯女人端着一盆水,脱得光溜溜站在荒废的破院子里洗澡,她身材丰腴,赤条条的身体像白面一样,小孩子们趴在坍塌了一半的土墙上看着嚷着,那个白花花丰满苗条的女人追着出来,于是满大街的人都笑话她。
有一阵农村的田间地头和土路上会见到散落的三角形钱币,由一两张两角或者一角的纸币折成三角粽子样,有的里面包裹着一分钱的硬币,据说扔这些钱币的人是为了祈福消灾,而捡到的人必须照样散十个这样的币包出去,否则会遭遇祸患。谣言从何而起是不知道的,规则谁人规定也不知道,只是很少有人忍住了不去理睬赫赫然出现在脚下的纸币,一角钱意味着五块泡泡糖,两只冰棍儿,攒久了可以换一包瓜子诸如此类的,至于后果嘛,多半没有人理会,或者说无暇理会。
王晓在二十岁的冬天,从T城返回,走在Y镇的外围,这是一条她走了无数遍的路。寒冷的冬天从家里出发逆风行至学校,春夏时节在柳树和杨树的飘絮中独自骑行,她熟悉那条路上的每个村落,每个转弯,漫长寂寥的柏油路,临近Y镇的臭气熏天的养鸡场,柳荫浮动的城郊,热闹嘈杂的城里。最后一次返校那天天气很好,是个不热的夏天上午,天空湛蓝高远,有些微的风,柏油路被晒得绵软,王晓稳稳抓着车把,有些许的失落和兴奋,隐隐觉得今后的生活会是一个改变。当她走在冰雪覆盖的同一段路,还清晰地记得当初的忐忑与期待,但这未来通向哪里,她依然是迷茫的。
人的恐惧大多来自对未来的迷惘,如果我们提前预习了开头和结尾是不是能豁达一些。王晓站在四十岁的车站回看岁月的这列火车,目之所及她看到最远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学龄前小孩。胖乎乎,有圆溜溜的肚皮。她有时独自走在炎夏干巴巴的泥路上,有时和小伙伴走在麦田中间的田野上,她睁大眼睛努力识别这个庞大的世界,她还不知道这些记忆和感受将是巨大痛苦的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