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立春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跟王涛分到一个班的,从那之后我再没考过第一名。
从三年级到小学毕业,我最好的成绩是全班第二名。除了我之外,其他同学也是如此。我们削尖了脑袋,只为争一个第二名,因为第一名的宝座从来都属于王涛。
三年级重新分班的时候,王涛被班主任王老师选为班长,班主任还把班里的钥匙给了他。他每天都用一根红绳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跟奥运冠军的金牌一样,那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勋章。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也带着钥匙,一跑起来钥匙就会跟着飞舞起来。玩警察抓小偷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敢抓他,怕一不小心把钥匙拽下来弄丢了,被班主任骂。那时候,钥匙就是他的免死金牌。我很羡慕他,甚至有些嫉妒他。
到了四年级,我父母工作太忙了,顾不上接我放学,他们就把家里的钥匙放在我的铅笔盒里,让我放学后自己回家。我要求妈妈给我找个红绳,戴在脖子上。妈妈说,为什么非要戴在脖子上?怪不方便的。我说,你别管。
第二天早晨,我跟王涛一样,脖子上戴着钥匙来到学校。我的心里不由地升起了一种自豪感,虽然我脖子上的钥匙跟王涛的并不相同,但是我觉得自己终于离王涛更近了一些,有一种可以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错觉。我甚至想像王涛那样,把钥匙从校服的外套里面拿出来,露在外面。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我们的钥匙并不相同,意义也不一样。不过,在放学的时候,我脖子上的钥匙还是露了出来。
我跟几个顺路的同学们一起走着回家。在路上我们追逐打闹,我背着书包跑得满头大汗,便把校服外套脱了下来,放进书包里,继续追赶我的同学。就在他们一边跑一边回头向我做鬼脸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脖子上系着红绳的钥匙。其中一个人突然停了下来,不跑了。其他同学也停了下来,看着我们,他们想知道被追上之后如何痛殴的。他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周文明,你学人家王涛,你也把钥匙戴在脖子上了,还是条一模一样的红绳。啊哈哈。
其他同学也纷纷看向我脖子上的红绳,哈哈大笑。我像《皇帝的新装》里一丝不挂却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的皇帝一样,突然被揭露了自己的虚伪和愚蠢。我的那点小心意全部被同学们看穿了。我羞得满脸通红,一边把钥匙从脖子上摘下来,一边跑着跟他们解释,我不是学王涛,是我妈妈非让我这么做的,她怕我把钥匙弄丢了。我还指着红绳让他们看,我的红绳跟王涛钥匙上的红绳并不相同。但是,想要找出两条红绳之间细微的差别并不容易,因为是我缠着妈妈换了三条红绳,才找到了一条跟王涛的红绳最像的这一条。
回到家里我哭了。妈妈回来的时候我还哭得抽抽搭搭的。妈妈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说话。她以为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家,鼓励我要勇敢。我哭着摇头。她又问是不是其他小朋友欺负我了。我一听就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把我搂在怀里,轻声说,好了,以后还是我跟你爸爸轮着去接你吧。
我又哭了一会儿,才停下来。
2.雨水
赵小蕊跟我是前后位,她一直坐在我的前面。她喜欢扎丸子头,很可爱。赵小蕊长相甜美,声音甜腻,我很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她,所以喜欢她的丸子头,还是因为喜欢她的丸子头,所以喜欢她。我只知道长大之后,我做了场记,跟女演员说戏的时候,我会优先选扎着丸子头的小姐姐。
赵小蕊学习成绩不借,虽然不及王涛那个挂逼,但是名次一度超过了我。她是我们班的自然课代表,我是社会课代表。其实,我非常讨厌上社会课,我不喜欢背那些人名、地名和无聊的历史事件。我反而对自然课很感兴趣,那些自然实验什么的,极大程度地满足了我对科学家的幻想。那时候,小朋友们的梦想大多是成为一个科学家。只有王涛和赵小蕊跟我们不一样。王涛想成为一个大商人,而赵小蕊一心想当大明星。
王涛的梦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实现,因为他是班长,负责收班费,还负责元旦的时候买气球和拉花,带领同学们准备元旦晚会。而赵小蕊的梦想一直都没有实现,她当了三年自然课代表,一直没有如愿成为文艺委员。其实,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在讲台上,穿着漂亮的白色公主裙,用红色的皮筋扎着丸子头,打着拍子,对着台下端正地坐着的我们指挥:让我们荡起双桨,一二三唱!
她一直未能如愿,就像我一直都没能超过王涛成为真正的全班第一那样。那时候我就知道,人生不可能处处如愿,除非那个人是王涛。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社会课包括中学时的历史、政治、地理三门,而自然课包括的是物理、化学和生物。对自然课浓厚的兴趣,奠定了我高中文理分科时选理科而不选文科的基础。我对社会课没兴趣,这门课的成绩平平,但是我的整体成绩不错,算是被班主任喜欢的好学生之一。她以帮助我提高社会成绩为由,让我当了社会课代表。那时候人生虽然不能处处如愿,但是老师都是好的。
自然课和社会课一般都在下午,而且两节课紧挨着。自然老师和社会老师在实验楼办公,离我们的教室比较远,每周上自然课和社会课之前,我都会跟赵小蕊一起去实验楼那里抱回我们的作业本,拿我们上课用的教具。社会课没有教具,照着教参念就行,平时作业也不多。每次上课前我去实验楼抱回作业本并不是出于敬业,而是为了跟赵小蕊单独走一小段路,顺便展现一下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帮她拿一些比较重的教具,或者我一个人把社会和自然作业本都抱着,让她空手走在我的身边。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盖世英雄,我在捍卫她,守护她。我没有让我喜欢的女孩子吃苦,我很厉害。
然而,我终究还是不如王涛厉害,他永远都是第一名,无人可以撼动他的位置。他的勋章早早就以钥匙的形式,被班主任用红绳系在了脖子上。
3.惊蛰
我虽然也渴望自己能考第一名,但是对于第一名并没有太多的执念。能考第一名固然好,不能考也无所谓。我最关心的是他脖子上用红绳系着的钥匙和跟赵小蕊一起走过的那一小段路。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赵小蕊喜欢的人是王涛,我才觉得自己非考个第一名不可了。那是一个大课间,我依然跟坐在我前面的赵小蕊打情骂俏,故意惹她生气,摸她的丸子头,笑话她头上有犄角。在她挽起袖子,拿着用练习册卷起来的棒子打我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了她戴在脖子上的红绳。她以为我会跟往常一样,灵巧地躲开她的攻击,但是那一次我没有,练习册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胳膊上。我愣住了,她也愣住了。她以为打疼了我,而我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做什么、说什么,当然也不知道躲避她的攻击。
我阴沉着脸坐下。赵小蕊说,谁让你嘲笑我的丸子头的,活该!我没有理她,还在想她脖子上红绳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也一件一件清晰了起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一下课王涛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警察抓小偷,而是去跟小女生玩老鹰捉小鸡了,他可能跟我一样,也想把赵小蕊护在身后。我也有点明白赵小蕊每次看王涛回答问题时那种痴痴的近乎崇拜的眼神了。他们很可能早就开始私相授受了,我记得有一次赵小蕊偷偷摸摸塞给王涛一个纸条,王涛第二天也偷偷塞给赵小蕊一个纸条,两个人还经常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当时我只当是自然课代表跟班长说点班里的事情,打个小报告什么的,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他们可能在那张不大的纸条上写满了不堪入目的情话。真不要脸,呸!
赵小蕊说,我是不是打疼你了?对不起,周文明,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能躲开的。
我想说声没关系,但是这句话梗在了喉咙里,让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我仿佛背不过社会课本上的年份一样,老师一提问我就会卡住。只是这一次,卡住我的是一条红绳,而不是一个年份。我只说了一句嗯,就把数学课本拿了出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直到语文老师进来我才发现,自己拿错了课本。
在消沉了两节课之后,我重新振作了起来,因为下一节课是体育课。同桌看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跟体育老师请假。我说,我感觉我快要死了。他说,那你还是起来上体育课吧,再不踢球等你真的死了就来不及了。我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再加上我刚买了一双足球鞋,我实在是应该痛痛快快踢一场球。
那节体育课我们是跟四年级三班一起上的,两个班的班长一见面就掐了起来,因为争球场、争面子、争旁边加油的女生。于是,两个班决定来一场足球赛,一决胜负。
足球是我的长项,在别的小朋友还经常因为踩到球而摔倒的时候,我已经能轻松盘带和在奔跑中射门了。我带球的时候,足球仿佛黏在了我的脚下,寸步不离;我射门的时候,足球仿佛长了眼睛,直挂死角。我自己一个人进了两个球,帮助我们班赢得了比赛。每次我一拿球,我就能听到球场边我们班女生的加油,她们高喊着我的名字,为我欢呼,为我呐喊。其中有一个女生的声音虽然细小,但是我能清楚地知道,那个女生就是赵小蕊。于是,在球场上我就像一道闪电那样,从所有人身边一闪而过,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包括四年级三班的同学,也包括我们班的同学。
整个球场都在看我一个人表演。那一刻,我无所畏惧,我觉得自己一定能把赵小蕊从王涛手里夺过来。不,是拯救出来。因为只有我才能把赵小蕊护在身后,只有我是真心喜欢她。
4.春分
我用了一节课的时间,将我跟王涛的优缺点进行了反复对比,除了学习成绩和他脖子上用红绳系的钥匙之外,王涛并不比我优秀,他踢球没我好,长得也没我帅。
王涛长相一般,腿短身子长,在他的右脸上还有一块青色的胎记。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水浒传》,大家都叫他青面兽王涛。这个称号多少有点拿人家的短处开玩笑的意思,但是比我的称号还是要好很多,因为我的称号叫周衙内,将我对标《水浒传》上踢球最好的高俅。
根据我的分析,王涛之所以能当班长带钥匙,纯粹是因为三年级重新分班的时候,他是我们班的第一名,而三年级一整年,还有四年级上学期,王涛一直都稳坐第一名的宝座,没有人能在学习上打败他,所以他才能一直拿着我们班的钥匙。如果有人能在学习上超过他,必将继承第一名的王座和以钥匙形式出现的勋章。那么,问题就只有一个了,如何在学习上超过他。
问题变得越来越简单,只要我学习比王涛好,我就能得到钥匙和赵小蕊,两个我最在意的东西。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心都变成了两个字:学习。
从那天开始,我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完成作业,考试的时候不提前交卷出去玩,即使是口算题也要再检查一遍。我把王涛作为我追赶的对象,只要他下课不出去玩,我就不出去玩。只要他上课回答了老师的一个问题,我就要把手举得高高的,也回答老师一个问题。一切的一切只为一个目的,追上他,打败他。
我失败了。整个四年级的下学期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但是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还是败给了王涛。语文、数学、自然,三科的成绩我跟王涛不相上下,甚至比他还要高几分,但是我的社会成绩太差了,导致我只拿了个第三名,第二名是赵小蕊。
我不知道怎么学社会,里面的内容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鸦片战争发生的1840年,而不是1839年,也不是1841年。我不知道为什么1840年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情是鸦片战争,而不是终南山上下了一场大雪,或者是武当山上的铁树开了花。我搞不懂这些。我更搞不懂为什么有的时候几百年一件事情都没发生,而有的时候一年发生好多事。在我看来,历史并不是连续的,它仿佛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管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它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它吃饭也从来不分早晨中午晚上,只要它想,它就可以。
社会跟数学不一样。数学课本上说,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产生怀疑了,我都可以随便画出一个三角形,用量角器把三个角分别量一下,然后加一起,不管我什么时候去测量,不管我画出的是什么样的三角形,三角形的内角和永远都是180度。于是,我对数学深信不疑。但是,谁又能证明1840年发生了鸦片战争呢?不是1839年,也不是1841年。谁能证明1840年没有发生比鸦片战争更重要的事情?说不定在遥远的昆仑山脚下,一个小女孩在1840年失去了妈妈,对她来说,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而她根本没有听到鸦片战争的炮声。我理解不了社会,我受不了社会,我一直在怀疑社会。
即使我只拿了第三名,赵小蕊还是恭喜了我,她说我的进步她全都看在了眼里,还夸我聪明。我觉得她的恭喜充满了讽刺,因为她是第二名,而她的小男朋友是全班第一名,人家两口子才是绝配,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第三名,一个小三。
等着瞧,狗男女!
5.清明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找了很多原因,但是并没有发现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而我的成绩始终没有王涛好,我可能在学习方面真的没有什么天赋。我应该当一个足球运动员,带领中国队勇夺世界杯,或者提前结束学业,去技校学习美容美发挖掘机。这样就能不再被他们两个人一起羞辱了。
有一天早晨,我对着镜子反思自己,非要从脸上找到哪个地方不如王涛,以此证明我是命中注定比不上他的,而不是我自己还不够努力。我看来看去,发现与王涛不一样的地方只有脸上少了一块青色的胎记。我哭了,如果胎记是他考第一名的倚仗,那么我永远都无法追赶并超越王涛了,因为我妈妈给我生了一张很白净的脸,不但没有胎记,甚至连个痣都没有。我输定了。而这,都赖我妈妈。
那天我赌气没吃早饭。妈妈说要送我去上学,我没好气地说了声,不用。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让我很烦。爸爸跟妈妈说,孩子长大了,也应该有他自己的小秘密和烦恼,我们只管替他加油就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自己去解决吧。
听了爸爸的话,我忽然鼻子一酸,觉得自己把打败不了王涛的责任全都推到妈妈身上很不公平。我不是个好孩子。不过我没有道歉,我从餐桌上拿了一个水煮蛋放进书包里,自己走着去学校了。
我开始重新观察王涛,我从他身上发现了新的秘密,这里面可能就有打败他的方法。我发现,不管我去多早,王涛都已经把教室里的门打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温书了;不管我走多晚,王涛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直到所有同学都被家长接走,他才离开。
一放学,同学们都跟刚从笼子里出来的小鸟一般,一哄而散,瞬间就全都飞走了。除了王涛之外,只剩下磨磨唧唧的赵小蕊和心事重重的我。我一边观察王涛,一边假装不慌不忙地收拾书包。这时候,王涛不但不收拾书包赶紧回家,他还拿出了家庭作业,在教室里写起了作业。
我无法理解他这种变态的行为,放学不回家,在学校里写作业。他的爸爸妈妈难道不会担心他吗?但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如果这就是他能够一直考第一名的秘诀,那么我也能做到放学不回家,在教室里写完作业再走。
我跟爸爸妈妈撒了谎,说放学之后老师要给我补习功课,不能按时回家,什么时候回家不一定,不用去接我,我自己走回家。妈妈说,你都是第三名了,还有什么功课需要放学之后补习?我说,我的社会成绩还不够好,老师可能给我补习社会吧。妈妈说,我知道了,你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我说,谢谢妈妈的成全。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经过我跟赵小蕊的共同努力,封建家长终于答应了我们这桩婚事。一想到这里,我就莫名地开心。
就这样,我开始了跟王涛的死磕。他放学不回家,我就不回家。敌不动,我不动。随着我的努力,再加上当时呼声很高的小学生“减负”行动,写家庭作业用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在教室里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家庭作业写完,甚至再仔仔细细检查两遍,也用不了多久。
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王涛在写完家庭作业之后还是不回家,他有的时候会刷题,有的时候会预习第二天老师要讲的新课,有的时候会复习之前学过的内容。总之,他就是不回家,直到学校管后勤的大爷查看教室里还有没有人滞留,准备关大门的时候,他才收拾书包回家。
有的时候赵小蕊也很晚才回家,我们三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写作业,各怀鬼胎:王涛肯定是为了保住第一名的宝座和脖子上带红绳的钥匙;我则是为了追赶他,夺回赵小蕊和他的钥匙;最可气的是赵小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也不回家,难道她的爸爸妈妈不会担心她吗?她大概是为了陪她的小男朋友吧。
那段时间我们三个放学不回家在教室里学习的事情成了一段佳话,并且越传越邪乎:四年级一班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放学之后,在教室里偷偷用功。老师们都懵逼了,小学生都是这么卷吗?
而其他同学则认为,学习好的都有大病,放学不回家不就耽误看《圣斗士星矢》和《足球小将》了吗?
6.谷雨
五年级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率先退出了三人学习小组,因为班里都在传我们三个人的闲话。
女生们都在传赵小蕊同时跟两个男生谈恋爱,男生们则在传两个男生为了赵小蕊争风吃醋。面对闲话,王涛和赵小蕊都表现出了他们那个年纪不该有的平静,任由别人指指点点,自己从来都不解释什么,就像那些闲话说的并不是他们一样。
而我不行,我没有他们那般淡定,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他们的那般城府与心机。每当我在上厕所或者在校园里漫步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两个男生为一个女生争风吃醋的传言时,我都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因为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同学们传的都是谣言,而对于我来说,同学们传的那些话就是真相。我确实喜欢赵小蕊,我确实在争风吃醋。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级夏天的某个黄昏,我让妈妈给我找了一条红绳,把家里的钥匙戴在了脖子上,那一刻在我自己的心里,我跟王涛一样高大,但是,我的同学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他们无情地嘲笑了我。在我的心里,我瞬间从一个巨人变成了侏儒。我的身躯在一瞬间缩小,但是我的衣帽和鞋袜并没有一起变小,我渺小的身体蜷缩在自己的鞋子里。我曾经以为那就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如此无地自容了,直到我听到同学们的传言:周文明因为赵小蕊喜欢王涛而争风吃醋。
我想死的心都有。至少我应该转学,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读完五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五年级是小学的最后一年,我不知道自己在快要小升初的时候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她会不会同意。我想,她可能又会问东问西的,但是我爸爸应该能理解我,毕竟他说过,男孩子可以拥有自己的小秘密。我不想说起这件事,永远永远都不要说起这件事。我失去赵小蕊了,我也失掉了战胜王涛的信心,同时,在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中,我逐渐地丧失了全部勇气。我完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赵小蕊选的人不是我,而是王涛。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要她愿意选我,而不是选王涛。我也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变成她喜欢的模样,我也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但是我就是做不好,我就是考不了第一名,我就是打赢不了王涛。他太厉害了,而我又是如此渺小,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什么都比不上王涛。他从三年级就开始掌管教室的钥匙,从未易主,那是他身份与权威的象征。我又有什么呢?一个微不足道的第三名,一个人微言轻的社会课代表。作为一个第三名,我喜欢的人却是第二名,别说打败我的情敌了,我甚至连我喜欢的人都没能追上,我不配跟她站在一起。只有王涛配得上她。那就祝他们幸福吧。可是,我好不甘心啊。因为我好喜欢好喜欢赵小蕊,我愿意帮她拿教具,我愿意帮她把自然作业本和社会作业本一起抱回教室,我愿意为她而战。可是她就是不知道,她就是不看我,她的眼睛里都是王涛,她看我的时候满眼都是嫌弃,她看王涛的时候却是星光点点。她有的时候还会和王涛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而我,回家都跟她不顺路。曾经我跟她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那就是去实验楼拿教具时,我们一起走过的路。现在没有了,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总之,我失败了。
7.立夏
小男生可以拥有自己的秘密。我曾经为这句话而感到轻松,因为我可以不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妈妈听。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秘密竟然是如此沉重的东西。我希望能够有人跟我分享这个秘密,但是我自己又说不出口,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问我,你怎么了?我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哭了起来。我在妈妈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但是我依然没有办法开口说出我的心事,我难以启齿,我缺乏直面自己的勇气。我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不敢承认自己有多么想成为王涛,我不敢承认自己也想有一把能系在脖子上的钥匙,我不敢承认自己喜欢赵小蕊因为她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只敢告诉妈妈,我觉得自己在学习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天赋。
她说,可是你已经是你们班的第三名了呀,你比你们班,甚至你们全校的大部分小朋友都要好。我说,可是我只是第三名。她说,你已经很棒了,你们班主任也给我打过电话,说你最近进步很快,还说你肯定能超过王涛的,你比王涛聪明,他只是比你更懂事,更刻苦而已。
这本是一句安慰我的话,夸我努力,夸我聪明,但是我听到的却是王涛比我更懂事。我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比我更懂事。而在老师的眼里,他竟然又比我多了一个优点。或许我就是当局者迷吧,只能看到王涛比我学习好,却看不到王涛身上的其它优点。或许王涛身上的其它优点赵小蕊早就看到了,要不然她的脖子上怎么也有一根红绳呢?要不然她怎么会给王涛传纸条呢?要不然她怎么会加入三人学习小组呢?要不然她怎么会跟王涛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呢?原来,我才是最傻的那个人。我又哭了起来。
整个五年级我都闷闷不乐的,每天心事重重。放学回家我也不再看《圣斗士星矢》和《足球小将》,我爱上了唐诗宋词,我总能在古人的诗词里找到描写我当时心情的句子,我跟古人通过那些难以言说的烦闷联系了起来,结成攻守同盟。“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
这些句子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慢慢地读着读着,我全都背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没心没肺只知道体育课上踢球放学后看动画片的无知小朋友了,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诗人,伤春悲秋,凄凄惨惨戚戚。
我的成绩在一次又一次的月考中变得越来越差,最后变成了中游靠上一点点。王涛的成绩一如既往得好。班主任甚至在班会上放出狠话,说从三年级开始王涛就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快要小学毕业了,都没有一个人能超过王涛在考试中拿到第一,她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向王涛学习,成为王涛,超越王涛。为了鼓舞士气,她承诺,只要有人能在正式考试中超过王涛,取得第一名,她就请全班同学吃瓜子,举办嗑瓜子大赛。
那次班会之后,我们班的同学都杀疯了,每个人都在埋头苦读,那些平时不怎么努力,作业都不完成的同学,也开始学习了,就连我们班晨读的声音都比别的班大一些。一包瓜子,一个梦想。大概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超越王涛的梦想吧。最后一次机会了,谁不想搏一个无怨无悔呢?毕业后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
我并未受到他们的影响,依然做我的诗人,伤春悲秋。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试过了。没有人可以战胜王涛。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是一个神话,一段传奇。
8.小满
转眼到了期末考试。受到全班同学高涨的学习热情的影响,我的功课并没有落下,通过复习,好多知识点都融会贯通了。
数学是我的长项,答完最后一道题我就提前交卷了,没有检查。一方面是出于自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依然是那个爱耍帅的小男生。我知道,不管我检查不检查,最后都会是100分。但是,如果我提前交卷了,我的100分就跟王涛的100分是不一样的。我比他更强。
我在自然这门课上下的功夫最多,甚至比语文、数学这样的主科都多,拿满分轻而易举。语文并不是我的强项,平时只能拿一个中等靠上的分数,但是这次语文考试的题有点偏,估计大家的分数都高不了。拜赵小蕊所赐,我每天伤春悲秋背古诗,文学素养有了提高,平时最怵头的阅读理解题,我竟然做得很轻松。
在这三门考完之后,我忽然在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有可能在最后一战中打败王涛,一雪前耻。从前所有的不可能,在这一刻变成了可能。从前所受的所有屈辱,在这一刻都能洗清。我仿佛看到了光从不远处照了过来。只要我循着光的方向一直走,就能在前方遇到赵小蕊。她就在不远处等我,我坚信。只要我考第一,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将赢回属于自己的尊严,重新拥有跟赵小蕊独处的机会。我会亲手把她脖子上的红绳解开,丢掉,让它去见鬼。当然,有可能我会让赵小蕊继续戴着那个红绳,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那个时候班主任肯定会把象征荣耀的教室钥匙,亲手戴在我的脖子上。我会把红绳露在校服的外面。虽然过不了几天我们就毕业了,但是这不重要,我依然会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我的小学生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是我赢了。
我自信语文、数学、自然这三门,王涛不可能超过我的分数,但是仅凭社会一门,他就能实现反超,因为我的社会成绩太差了。社会课代表最后因为社会成绩太差,惨遭滑铁卢,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很有宿命感的东西。但是,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做主,一定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在短时间内提高成绩。于是,我与魔鬼做了交易,用整个小学生涯的诚实换取了短暂而虚假的力量。
当监考老师让我们把书包交上去的时候,我偷偷把社会课本拿了出来,藏在了怀里,只把空空的书包放在了讲台旁边的小桌子上。考试开始后,我先把自己百分百能做对的题答完,然后一边注意监考老师的动向,一边思考那些我不会的题在课本的哪一章哪一页。两位监考老师在考试时间过半之后拉起了家常,我拿出课本,偷偷地抄了起来。
我的旁边是一个三年级的同学,三年级跟五年级在同一个考场,相同年级的考生会被间隔开。当他看到我拿出课本的那一瞬间,他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可以在考试的时候把课本拿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胆敢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做不被允许的事情。他的嘴巴动了两下,没有说出话来,但是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因为他想说的话全都写在了脸上。他向着监考老师的方向缓慢地举起了右手。两位老师聊得火热,并没有注意这个方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迅速把手放下了。他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不敢看我。低年级的同学应该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去招惹快要毕业的学生,因为他们快要离开学校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直到考试结束他都没敢看我一眼,大概是怕我记住他的长相。老师一说考试结束,他撒腿就跑,大概是怕我约他放学操场见。
我看起来很凶,可是手心里早就冒出了汗,心脏砰砰直跳,因为一旦被他打了小报告,我将无法向监考老师解释为什么社会课本会出现在我的桌洞里,而不是放在书包里跟大家的课本一起躺在讲台旁的小桌子上静静等待考试的结束。我大概会编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例如我忘记了。这样的谎话没有一个老师会相信的,因为他们听过太多不写作业的同学说自己忘记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忘记,只有毫不在意和故意。
9.芒种
自打上学起,我就没向老师撒过谎,我不知道如何编出不让自己脸红的瞎话。我的谎言会在第一时间被监考老师识破,我会被老师拎出来,考试成绩判为零分,另外一个老师会去告诉我的班主任,让她亲自过来把我领走,不让我影响正常的考试秩序。
当同学们知道我考试作弊后,他们开始会难以置信,之后会小声议论,最后会大声嘲笑,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周文明考试作弊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的成绩说不定也是抄出来的,只是没有被老师发现罢了。
赵小蕊也不再理我。我再也不配跟她嬉笑打闹,我甚至没有资格再去看她可爱的丸子头。她站在讲台上打着拍子带着大家一起唱歌的时候,我也不敢跟大家一起唱,因为不诚实的人理应受到大家的唾弃。
王涛会走过来羞辱我,周文明,之前我还当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不配跟我一决高下,我鄙视你。
我作弊的事情会在全校大会上通报,校长亲自宣布对我的处分。他肯定想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溯本清源以正视听,让诚实这个可贵的品质再次充满整个校园,永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我不但会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还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检讨。我痛哭流涕,不停地说着自己错了,以后肯定改过自新。台下一片啧啧声,人群里忽然有人喊道:不要信他,狗改不了吃屎,考试作弊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肯定还会作弊的,开除他!
大家跟着那人一起高喊“开除他,开除他,开除他”。校长和各班的班主任虽然竭力维持秩序,都是关乎民心向背,校长临时召开了会议,研究对我的处理决定,保证给同学们一个合理的交代。虽然有我的班主任为我说好话,希望学校再给我一次机会,并且说周文明平时是个好学生,但是她人微言轻,学校里的大部分领导都觉得我给学校抹了黑,要开除我。
这时候,赵小蕊就站在人群之中,她没有跟大家一起喊“开除他”,但她也没有为我说一句话。我站在台上看到了她。对我来说,被开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换个学校再读一遍五年级罢了,或者从此便不再读书,去技校学个美容美发挖掘机之类的东西。对我来说最在意的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赵小蕊了。一想到这里,我流下了眼泪,带着悔恨与不甘。
幸运的是,上面我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顺利地结束了最后一门课的考试,我拿起自己的书包,假装若无其事身心放松,慢慢地走出教室,然后一点一点从考试结束后对答案的人流中分流出来,在一个我能找到的人最少的地方,蹲下,假装鞋带开了,从怀里把社会课本掏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放到书包里。等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操作之后,对我来说考试才算真正结束。我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当时,我认为考试作弊没有被老师发现,是我整个小学生涯当中最大的幸运。后来才知道,那是我最大的不幸,如果当时我就被抓到,哪怕出现再大的后果,我受到了惩罚,在品尝自己的苦果之后,现在也早已赎清自己的罪,重新获得自由。
然而,我并没有那样的幸运。我的灵魂从那一刻开始被羁押了,今生再无自由。
10.夏至
成绩出来了,我是第一名。我在小学最后一次班级考试中打败了王涛,登上第一名的宝座。全班都在为我欢呼,有的人是因为王涛终于被打败了,有的人则是因为班主任要请大家吃瓜子。全班不开心的人只有我一个。我觉得全世界都赢了,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输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王涛看起来也很开心。下课之后他跟我握了手,恭喜我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仿佛独孤求败一心只想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一战的对手。这一刻我的胜利仿佛是他的胜利。赵小蕊也很开心,她说,我就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能战胜王涛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周文明,你真棒,我没看错你。一直都是!
不,她看错了,她彻底看错了。她不懂我的喜欢,也不懂我的嫉妒,她更不懂我现在内心的苦涩。我强忍着心里的五味杂陈,说了声谢谢。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再也没说话。同学们当然不知道我内心的煎熬,他们只当我取得了第一名却依然保持谦虚谨慎,他们用更大的声音吹捧我,把我捧得高高在上。而他们的每一句夸奖,都是扎在我内心最深处的刀。那刀很钝,上面锈迹斑斑,插在我的心里,一点一点插得很慢,但是插得很深。我觉得这个伤口一辈子都无法愈合了。
吃瓜子大赛的时候,教室里一片欢声笑语和噼噼啪啪的嗑瓜子的声音,赵小蕊拿了吃瓜子大赛的第一名。赵小蕊说,我拿第一名是不是也有奖励?班主任说,当然有啦,那就让你给大家唱首歌吧,奖励一下大家。
同学们放下手里的瓜子,鼓起掌来。赵小蕊大大方方地走到讲台上,清清嗓子说,一首周华健的《真心英雄》送给周文明和全班同学,愿我们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经历过风雨,我们一定能够见到彩虹。
赵小蕊唱歌的时候看了我三次,每一次发现她在看我,我都会故意看向其它地方,避免与她的眼神接触。这首歌是送给我的,可惜我不是英雄,甚至连真心也已经不在了。我与魔鬼做了交易,我的真心抵押在魔鬼那里,换取了一些虚假的东西。
唱到高潮的地方,全班同学都跟着唱了起来。我们打着拍子,一起扯着嗓子吼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对于彩虹之前的风雨,我的心中早有准备,我熟知那些悬梁刺股的故事,也不怕闻鸡起舞的孤独和凿壁偷光的清苦,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对于我来说风雨竟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内心深处的煎熬。我还是低估了生活的苦难,我以为狂风暴雨已是极限,却想不到最可怕的是在内心里的刀风剑雨。
趁着同学们唱歌没人注意我的时候,我偷偷地把只吃了一半的瓜子用胳膊一点一点撒在了地上。那瓜子太苦了,我一颗都吃不下。原来,香瓜子真的能吃出苦味。
幸运的是,这种苦我并未吃太久,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拍毕业照,然后是小升初考试。直到毕业我都没能将教室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班主任并没有像我之前想的那样,把钥匙交给新的全班第一名,虽然我的成绩来得不光彩。我依然觊觎着那把充满象征意义的钥匙。
那一年,我失去了很多,但是一无所得。
11.小暑
考试之前,班主任为了给我们减压,在最后一次班会上讲解了什么叫做九年义务教育。她说,不管我们的考试成绩如何,我们都会成功升入初中的。听到她的这句话,全班一片欢呼。曾经无数同学以为自己如果考试成绩不理想,小学毕业后肯定要进厂打螺丝,或者骑着小三轮去收破烂了。现在听到班主任说,上初中不看考试成绩,瞬间轻松了起来。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成绩考不上初中,我只想快点结束我的小学生涯,去认识一群新同学、新朋友,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不过,班主任很快就浇灭了我的希望。她说,我们这些同学也不会因为毕业而走散,因为根据学区划分,我们学校的学生都会去第四中学读书。那个时候虽然大家可能不会再分到同一个班里,但是在同一所学校,我相信大家还会经常见面的。听到这句话,全班又是一阵欢呼,因为有好些死党早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不愿意分开,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走散。
对于大家还会再见这件事,我悲喜交加苦乐参半,喜的是我还能再见到赵小蕊,悲的是我依然无法摆脱王涛的阴影,他将在初中继续纠缠我。最后,班主任还告诉我们,虽然我们都能够顺利升入初中,但是有传言说,为了提高全市初中奥林匹克竞赛的成绩,第四中学有可能会成立奥林匹克班。
奥林匹克班?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班级。我们对奥林匹克的理解还停留在运动会上。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足球踢得好而进入这个班。赵小蕊唱歌不错,跳舞也好看,想来也能进这个班吧。王涛除了学习什么运动项目都不擅长,估计进不去。也就是说,到了第四中学我可以继续跟赵小蕊同一个班,而王涛却不得不因为一无所长而被奥林匹克班拒之门外。一想到这里,我便对初中生活充满了期待。
不过,班主任随后再次浇灭我的希望之火。她向我们解释了奥林匹克竞赛不只有体育项目,还有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等等,总之,奥林匹克班里都是一些学习成绩很棒的孩子。换句话说,奥林匹克班就是一群尖子生集中在一起组成的班级。
我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些成绩一般的同学,随即就把这事忘记了,能顺利升入初中已经谢天谢地,谁愿意初中再去奥林匹克班跟那些变态做同学呢?而那些平时成绩好的同学则开始两眼放光,希望能在新的环境中大展身手。
最后班主任说,对于即将到来的小升初考试,大家不必紧张,因为不管我们成绩怎样,我们都有学上,但是大家也不要太过放松,如果你们还想继续做同班同学,那就好好考试,在奥林匹克班再见吧。
下课的时候,赵小蕊回过头来对我说,周文明,奥林匹克班再见。我点了点头。我还看到王涛看向了我的这个方向,他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意味深长。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挑衅,亦或是其它?或许他想拿回属于自己的第一名,就在这次小升初考试中;或许他想继续跟我在奥林匹克班再见,然后用一次又一次的第一名来羞辱我,告诉我这次能考第一名纯属是我侥幸。不管是哪个,我都无心与他争斗了。
算了,我认输了。我知道自己永远赢不了他。或许他觉得曾经输给过我一次,所以才把我当成了他的一生之敌,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从未赢过他,一次也没有。在我的心里,王涛早就变成了一段神话,一个传奇。
他高高在上,他遥不可及。
12.大暑
成绩出来了。王涛是整个学区的第1名,我是第8名,赵小蕊第12名,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不管第四中学有几个奥林匹克班,我们三个注定都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我希望有两个班,我跟赵小蕊一个班,王涛自己一个班,这样我就能避免再次遇到王涛,而我又能跟赵小蕊在一起。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不管怎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顺利拿到奥林匹克班的入场券,算是成功的第一步。以后不管还有多少步,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是这样想的,爸爸也是这样想的,妈妈没有提反对意见。于是,在公布成绩的第二天,爸爸就为我拿回了一台小霸王学习机。小霸王学习机当然不是用来学习的,虽然有一个学习卡,但是谁都知道小霸王学习机最大的用途就是打游戏。如果单纯是买一台游戏机,妈妈可能会反对,于是爸爸拿捏了她的这种心理,买了一台学习机,美其名曰学习游戏两不耽误。但是,从他拿回来的那些游戏卡来看,他根本不相信我会用小霸王学习机来学习。大概只有妈妈会有一些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女人就是爱幻想。
那个炎热而漫长的暑假,我沉迷在超级玛丽、魂斗罗、三目童子、忍者神龟、90坦克等游戏里,将有关学习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唯一跟学习有关的一件事就是我用来打游戏的小霸王,叫做学习机。
开学第一天,我们走在第四中学的校园里,四处寻找分班表,但是谁都没有找到,我们找到的是考试的考号和座次表。新生报到处张贴了一个大大的通知,让我们准备好文具,下午进行分班考试,只考语文和数学两门。这次考试的成绩将决定我们未来三年的分班,前100名的同学会被分到两个奥林匹克班里,每班50人。奥林匹克班采取末位淘汰制,每个学期奥林匹克班的最后几名同学,将会被淘汰,分到普通班,而普通班的同学成绩优异的将会被分到奥林匹克班。如果普通班的同学,没有人能超越奥林匹克班的最后一名同学,则不进行调整。
这对于我们这些已经在小升初考试中取得前100名成绩的同学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既然不以小升初的考试成绩为准,那么为什么还要组织我们考试呢?既然要在开学的时候组织分班考试,那么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们呢?我可是打了一个暑假的游戏呀,我脑子里全都是拯救公主的超级玛丽和保护老巢的90坦克。如果让我考超级玛丽和90坦克的话,我一定能拿第一。可是,它考的竟然是小学学的内容,而且下午就要考试。我的课本都卖给收废品的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买几块橡皮,遇到不会做的选择题,多抛几次橡皮,验算一下。
对于这次考试有老大难的不只我一个,大家的脸上全都是愁容,谁会知道初中老师不做人,我们都毕业了他们还要考试。监考老师的脸上倒是满满的微笑,好像看着我们这群小傻瓜为难很开心一样。
考试的时候,我的手都是抖的,一个暑假没摸过笔了,写出来的字都东倒西歪。考语文,提笔忘字,那个字就在手边上,但是怎么写都写不出来,写出来之后又越看越不像。写作文的时候疯狂避字,因为有好多字都不会写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古代,我不会写的那些汉字都是皇帝的名讳,坚决不能用,用了就株连九族,只能换个字,换个词,换一种表达方式。考数学,公式全都忘记了,幸运的是推导方法还记得,想用哪个公式,自己先要在草纸上推导一遍。三角形内角和多少度我也忘了,在考场上现拿量角器量的。
就这样,我勉勉强强应付了这一次分班考试。考试结束后放假两天,再上学的时候成绩单和分班表贴了出来:赵小蕊第10名,我第93名,王涛第122名。我和赵小蕊都分到了奥林匹克班,我在一班,她在二班,王涛在普通班,六班。赵小蕊考第10名,我并不意外;我自己考93名,我也不意外,我甚至觉得自己超常发挥了,或者说,我多买几块橡皮是对的,遇事不决抛橡皮,让我成功进入了奥林匹克班。但是,王涛考122名,我是不接受的。
我拉着刚刚看完成绩的赵小蕊问,是不是弄错了,六班的那个王涛肯定不是我们班的那个王涛,四中这么多新生,出几个重名的并不奇怪。赵小蕊淡淡地说了句,没错,就是他,他对过准考证号了。
那一次分班考试,王涛被奥林匹克班拒之门外。我感觉天都塌了,比我自己没考上还要难受。赵小蕊的平静让我感到陌生。我觉得只是一个暑假没见面,他们全都变了。
或许,这就是渐行渐远的前兆吧。
13.立秋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发现,奥林匹克班里果然是一群变态。学生是变态也就罢了,老师也都是狠人。
数学老师上课从来都不带课本,教参、备课之类的东西全然没有。第一次上课倒背着手就去了,我还以为是学生家长来找孩子的。当他喊了一声“上课”,班长喊了声“起立”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他不带课本,但是记得课本上的每个道例题,记得课本上的每一个公式,甚至课后习题在第几页他都记得。他不带课本,因为课本都在他的脑子里。
英语老师也是个狠人,她很年轻,除了英语口语很标准之外,其它学科也很擅长。在英语自习课上,如果问她两道化学奥林匹克竞赛题,完全难不倒她。有一次,我们生物老师突发阑尾炎,做了手术,英语老师给我们代课。要不是因为有一章生殖系统的内容在那里卡着,我们英语老师就把一学期的生物课都讲完了。生物老师再回来上课的时候,发现同学们还在,他的课没了,都被英语老师讲了。他迫不得已,可能会去讲几节物理课。
生物老师不在的那段时间,我们的生物课和英语课是混着上的,有的时候上着生物,刚讲到花有雄蕊和雌蕊,她突然叫起一个同学,就问flower怎么拼。刚拼完flower,她又问什么是单性花,什么是双性花。我们都快混乱了。
有疯狂抢课的老师,也有不爱上课的老师。语文老师一周只讲一节课,一节课讲一个单元,讲完这一节剩下的课全都上自习。自习课上可以做题,写日记,也可以看杂志,甚至读小说。有的时候语文老师心血来潮,也会给我们讲诸子百家,讲楚汉争霸,讲唐诗宋词,也会讲人生的诸多不如意。有的时候讲星辰大海,有的时候讲花草虫鱼,有的时候直接带我们去体验大自然。
记得有一次,上着语文课突然下起了雷阵雨,我们正在幸灾乐祸,那些刚好上体育课的班级估计泡汤了,只能上自习。这时候,语文老师问我们,你们带伞了吗?同学们有的说带了,有的说没带。语文老师说,现在全班去一楼集合,谁都不准带伞,我们去操场淋雨,体育委员负责整理队伍,班长负责查看清点人数,语文课代表给我拿把伞,我岁数大了,不能淋雨。
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全然不把这点小雨放在心上。即使浑身湿透了,也无人逃回教室避雨。操场上,我们的欢声笑语比雷声雨声更大。老师在雨中为我们讲了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是一篇在课本上没有的词,肯定也没写入考试大纲,但是他还是给我们讲了,而且讲得很仔细。他说过,语文的学习总在语文考试之外。他不想培养出一群只会考试的学生。他还说,入学时的那次分班考试,就是要找出真正懂得学习是什么的学生,而不是应试制度的畸形儿。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奥林匹克班的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会对应试素质抱有如此大的敌意,我们这个班本来就是为了参加奥林匹克考试而准备的呀。我同桌悄悄地对我说,因为语文没有奥林匹克竞赛。
不管语文有没有奥林匹克竞赛,我最爱的就是语文老师,他带给我的东西,让我一生受益。那节在雨中漫步的语文课,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雨后天空挂上了彩虹,语文老师又为我们讲了何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雷雨过后,空气变得异常清新,我们跟大自然一起接受了一场洗礼。我们都感到了心旷神怡。语文老师问我们,快乐吗?我们说,快乐。他问,为什么快乐?有的同学说,是因为灵魂得到了净化;有的同学说,是因为读懂了苏东坡的洒脱;有的同学说,是因为雨后的彩虹让他坚信付出总有回报。语文老师说,扯淡,全是扯淡,这分明是一道综合竞赛题,里面包含了物理现象、化学反应和生物知识,打雷产生负离子,负离子有净化空气的作用,同时作用于人类的神经系统,促进多巴胺的分泌,使人感受到了放松和愉悦。小小年龄,也不知道跟谁学来的这么多没用的浪漫,回去写日记吧。
回去写日记吧,这是我们语文老师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但是直到毕业他一次都没让我们交过日记。我不知道当时有几个人真的听了他的话,坚持每天写日记,我只知道我写了,而且这一写就是二十年。
14.处暑
我依然惦记着赵小蕊。
加上我们语文老师的影响,我不但每天写日记,还把对赵小蕊的思念写成了诗。开始是格律诗,后来是自由诗。我把自己写的诗一笔一画誊写到一个精致的日记本上,形成一本诗集,为它取名《草心集》。草心就是蕊字拆开了。《草心集》的第一页写着:献给Z。Z就是赵小蕊的赵字的首字母。其中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不懂爱情,不懂你
我读不懂一棵草的心
在它遮遮掩掩的绿里
我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这诗虽然写得说不上好,但我自己颇有几分得意,这种得意有时候会让我暂时忘记对赵小蕊的思念。
入学的第一年,初中一年级的师生组织了一场元旦晚会。在晚会上,赵小蕊的丸子头变成了马尾辫,她跟另外几个女生跳了一支舞《浪漫樱花》。我现在还记得赵小蕊跳舞时的样子,直到现在一说起樱花,我就会想到赵小蕊。
元旦晚会之后,这个长相甜美舞姿动人成绩优异的女生,成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女神,而我对赵小蕊的喜欢,也彻彻底底变成了暗恋。93名的分班成绩,长相平平,一无所长,小学时踢球的那点本事在初中根本算不得什么,除了背过很多诗,写过一本《草心集》,我再没有什么能够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出来的东西了。我死死地抱着《草心集》,以为自己抓得住诗,就能抓得住赵小蕊。在不经意间,我把诗和赵小蕊等同了起来。想她的时候就去读一首诗,很想她的时候就去自己写一首诗。
我这种奇怪的行为,最后还是引起了语文老师的注意。他读了我的诗,脸色阴沉,我以为他要训斥我早恋,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告诉我,诗不是这样写的,诗最重要的是诗意,而不是华丽辞藻的堆砌。他在《草心集》最后一页写了八个字:好好学习,好好感悟。
好好学习我是懂的,好好感悟又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鼓励我谈恋爱?语文老师告诉我,我们先得活明白,然后才能写明白,心中没有丘壑,笔下就没有山水。别写诗了,写点别的吧。我说,写什么呢?他说,我对你的作文印象很深,你可以试着讲讲故事。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写过诗,不写诗是我对诗歌的最大的尊重,也是对语文老师的尊重。想不到,为赵小蕊写的第一本《草心集》竟然是我最后一本诗集。或许,赵小蕊永远都不会知道,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男生为她偷偷写了好多情诗。或许,有很多跟我一样的男生为她偷偷写了好多情诗。
初中的时候,赵小蕊谈过好几场恋爱,有她自己班的,有别的班的,还跟一个社会上的男孩交往过,我看到过那个染着黄毛的小痞子骑着摩托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她坐在后座上,戴上男孩递过来的头盔,搂着男孩的腰,伴随着摩托车发动机在轰鸣声,一溜烟地消失在人海之中。就这样,她被一个不良少年带走了。我心中五味杂陈,伤心失望,孤单寂寞。我不知道赵小蕊为什么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假如小学的时候,她的脖子上系着跟王涛一样的红绳会让我伤心的话,那她现在搂着黄毛的腰坐在摩托车上,则是让我彻底失望了。我觉得,像赵小蕊这样优秀的女孩子,一定要由王涛这样的男孩子来配,即使我配不上赵小蕊,那她也应该是王涛的,而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不良少年。心中女神的光芒就这样黯淡了下来。
那一年的路灯昏黄,下晚自习的时候总是照不见我前行的路。我的心中充满了苦涩,眼前一片漆黑。
15.白露
我去初一六班找过王涛,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嘴巴上长了淡淡的胡须。我听说他的成绩依然优异,稳居初一六班的第一名。只是,他的成绩放在我们班,已经算不上好了,甚至有点糟,我们班的最后一名都要比他多几分。
我在班里的成绩属于中等靠下,但是总分比王涛高了二十多分。想不到,我小学时心心念念想要追赶的目标,一不小心就超越了过去,而且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艰难。我不知道是自己变强了,还是王涛变弱了。我只知道,一切变得都是那么的突然。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这种变化很不适应,我已经习惯了追赶王涛,习惯了跟赵小蕊打情骂俏,习惯了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吃几口闲醋。
初一下学期的时候,五班有一个女生成绩超过了我们班的最后一名,年级主任兑现承诺,末尾淘汰,我们班的最后一名被调到了普通班,而那个女生调到了我们班。我记得那是一个很骄傲的女生,她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应该算是一个女版的王涛,分班考试的时候没发挥好,考了第109名,一直不甘心,非要到奥林匹克班分个高下,最后如愿以偿,进入我们班。她淘汰了倒数第一名,然后自己成了倒数第一名。在我们班,她完全不适应我们的节奏,她无法理解英语老师代课生物,也无法接受语文老师一节课讲一个单元,每个同学看起来学习都不怎么用功,但是成绩却很好。她学得很拼,但是成绩始终都是最差的那个。她的骄傲被击碎了。最后她又离开了我们班,回到了原来的班级,继续做她的第一名。
王涛曾经也因为成绩超过了奥林匹克班的最后一名,而获得了调到赵小蕊那个班的机会,不过他放弃了。他本来有一个能跟赵小蕊做同学的机会,可是他放弃了。我不理解。我去六班问王涛为什么。他说,不喜欢。我又去问赵小蕊为什么。赵小蕊说,可能他不喜欢吧。我说,可能?她说,对,可能。因为还有一种可能。我说,还有一种什么可能?她说,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我是班里的最后一名,他来了,我就得走了。我沉默了一会,说,他喜欢你。赵小蕊笑了。她说,谁不喜欢我赵小蕊呢?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全身都是骄傲,光彩照人,但这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赵小蕊了。我说了一句“好好学习”就走了。赵小蕊在后面喊,我不介意。
我不知道她的不介意是什么意思,她是对学习不介意,还是对王涛喜欢她不介意,是对调到普通班去不介意,还是对跟无数男生谈恋爱不介意,还是对我的平庸不介意呢?我不知道。我已经读不懂赵小蕊了,她对于我来说模糊得像朦胧派的诗。
在剩下的时间里,奥林匹克班的人员再无变动,普通班已经没有人能够超越奥林匹克班的最后一名。赵小蕊一直都在谈恋爱,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从她教室门口路过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男生给她偷偷塞情书。
准确说来,到她教室门口并不算顺路,不管去食堂,去操场,还是去图书馆,无论去哪个方向都不会从她的教室门口路过。但是,每次我一从教室里出来,在校园里散步想透口气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走到她的教室门口去。
我的心可能一直都在她那里,现在我胸腔里跳动的,已经不是完整的心,而是把爱她的那部分切掉之后剩余的边角料。我的心在渴求完整,所以一直想要靠近她。
16.秋分
我不再写诗,开始在日记里回忆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在十四岁就开始写回忆录了,那时候我觉得以前发生的事情才是生命至关重要的大事。我对以后的生活一无所知,我浑身透露着一种只有那个年龄才会有的青涩的愚蠢。
关于王涛、赵小蕊,还有其他同学的故事,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在日记里写一遍他们的故事,仿佛不把那些记忆定期拿出来晾晒一下,就会发霉,就会腐烂。而当那些记忆腐烂之后,我也会随之消失。我越来越相信,使我们成为我们,而非他们的决定性元素就是记忆,而不是组成人体的碳元素、氢元素、氧元素、氮元素。
他们的故事每一次写都不一样,都会变换一种情绪,都会更换一种色彩,以至于到最后,我也不确定故事本来的样子是什么。或许,故事本来的样子就是变幻莫测的,它们的每一次呈现都与上一次不相同。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印成一本书,把它交到赵小蕊和王涛手里,三个人一起对照着,看看我的哪些记忆出现了问题。
在这期间,学校里传出了关于赵小蕊的新谣言。我对这些谣言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人红是非多,赵小蕊从跳《浪漫樱花》那个晚上开始,关于她的各种八卦就没停过。奥林匹克班会跳舞的漂亮学霸,这个标签任凭哪个男生都不会拒绝吧?
我听同学说,赵小蕊跟她班里的一个男生上床了。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赵小蕊的爸爸出差,赵小蕊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睡觉总是做噩梦,便邀请班里的某个男生去她家陪她。对于这件事,赵小蕊并没有否认,那个男生也没有否认,只是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赵小蕊睡在卧室里,那个男生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但是,大家听了之后就不乐意了。有的人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又都是青春期,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不发生点什么呢?除非那个男生生理有问题。还有的人说,赵小蕊都把男人勾搭到自己家里去了,又当又立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大方承认。就这样,谣言越传越邪乎,最后那个男生为了捍卫赵小蕊,直接说自己生理有毛病。
当大家都传赵小蕊谣言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太过伤心。一是这事未必就是真的,我没有必要自己去脑补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情,让自己不痛快;二是谣言传得越邪乎,越能证明谣言不是真的,而是那些嫉妒赵小蕊的女生编造出来的谎话,恶意中伤她。但是,当我听说那个跟她一起传出绯闻的男生果断站出来,哪怕说自己的生理有问题,也要誓死捍卫赵小蕊清白的时候,我忽然悲伤了起来,狠狠地吃了一口闲醋。如果那个人换成我,我未必能有那个男生的勇气和决绝。果然,是我配不上赵小蕊。小学的时候我比不上王涛,中学时比不上那个自称生理有问题的男生。我忽然就沮丧了起来。
另外一个谣言是关于王涛的。他们说王涛的父亲去世了,原因是家里的小吃摊被同行针对,惨遭毒手,被人活活打死。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上小学时,学校门口的那个小吃摊是王涛家的,我还去那里吃过馄饨。有的时候我能在小吃摊上看到赵小蕊,她叼着油条,或者啃着烧饼,有的时候会双手捧着大碗喝豆汁。因为王涛忙前忙后的,很是殷勤,我以为他是因为喜欢赵小蕊才那样的,现在想来,可能就是因为赵小蕊是顾客,而他是未来的老板。
王涛的父亲被人活活打死,我是不信的,毕竟这是法制社会,没有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那段时间我并没有从新闻上看到有什么恶性案件的报导,所以这事肯定是假的。
后来,有一次我在校园里偶遇王涛,他的胳膊上确实戴着黑纱。黑纱上有一个大大的孝字。想来一定是家里有什么亲近的人去世了。我假装没有认出他,转身离开了。
我不喜欢与人谈论悲伤的事情,因为有的时候这种谈论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伤害。
17.寒露
高中的时候我们分开了,去了不同的学校。我选了理科,王涛选了文科,赵小蕊学了艺术。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三年高中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再次听到彼此的消息时,我们才知道,不管是学文的,还是学理的,不管是奥林匹克班的学生,还是普通班的学生,我们都没有了曾经的辉煌,全都回归了平淡。我们成绩平平,不突出,也没有落后太多,读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子,过完自己平平淡淡的一生。想不到,最波澜壮阔的生活竟然在我们小时候。那时候,王涛脖子上系着教室的钥匙,赵小蕊会站在讲台上打拍子唱歌,我能连过八名防守队员把足球射进大门死角。我们一身武艺和绝活,不知在何时被废掉了。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在跳蚤市场买了一把二手的吉他,想用大学里挥霍不尽的时光自学吉他,写几首歌出来,纪念赵小蕊,祭奠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少。因为断了一根弦,那把吉它只花了我三十块钱。买来之后,那根弦一直没有修,被我挂在墙上一挂就是四年。毕业的时候,我在跳蚤市场把它卖给了一个大一的小学弟,因为断了一根弦,只收了他三十块钱。大一时三十块钱买的,毕业的时候又三十块钱卖了,我什么都没有损失。唯一损失的,大概只有那段昂贵的时光吧。
大学分211、985,但是网吧是全国连锁的。当时只觉得这是一句笑话,后来才知道,我们终于还是把自己活成了笑话。逃课挂科补考,这都是家常便饭。我们更在乎游戏赢没赢,而非考试过没过。每次上课都是一个宿舍去一个代表,点名的时候替整个宿舍的人答到。我们的时间都荒废了,没有用在学业上,也没有用在增长见识上,我们一头扎进网络游戏,在虚拟的世界里拯救天下苍生。
我记得有一个学期,我们刚过完寒假,在开学的第一次班会之后,我便整个学期再也没从宿舍楼下来。我每天都在宿舍里打游戏,困了就躺在床上睡一会儿,醒了就打开电脑玩游戏,饿了就让室友帮忙带饭。他们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先是把自己的饭卡给了我的室友,方便他们帮我带饭。之后又把自己的银行卡给了我的室友,方便饭卡里没钱的时候帮我充钱。头发长了就自己拿电动剪发器给自己推个光头,身上有味儿了就去洗手间冲凉水澡。我只有在玩游戏的时候才能忘记赵小蕊,忘记王涛,忘记我失败的过往,还有忘记虽然还没有到来,但是我知道注定会失败的明天。我们的失败是可以预见的。我们早该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那时候,马加爵事情轰动了整个校园。我的室友大概也怕我成为马加爵第二,半夜趁着他们熟睡,用电动剪发器把他们的脑袋推掉。即使不推掉他们的脑袋,把他们的头发剃光也是毁灭性的,因为他们之中的好几个人都沉迷谈恋爱无法自拔,浑身透露着爱情的酸臭。于是,他们诚恳地邀请我下楼来,跟他们一起出去走走,透透气,看看美丽的风光。那个学期,我走上宿舍楼的时候大家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等我下楼的时候,大家已经换上了半袖。当我穿过宿舍楼前的小树林时,阳光照在稠密的树叶上面,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我仰着头看太阳,有一些刺眼。从冬天一下子到了夏天,我不知道春天去了哪里。
上大学的时候,我也交往过几个女朋友。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小旅馆里夜不归宿,把年轻身体里淌出的液体涂抹到劣质的床单上。我们刚刚发誓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很快又分了手,一个回归游戏,一个回归学习。那时候的爱情虽然纯粹,但是弱不禁风。我们还没有经历风雨,就已经走散了。原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这些都只是歌里唱的。
考研,考公务员,找工作,一事无成。我在学校附近鬼混了一年之后,经朋友介绍,在一个小剧组里找了份临时的工作,打打下手帮帮忙,管吃,管住,每个月视工作量发工资。开机和杀青的时候会给个小红包,图个吉利。
想不到,最终让我找到工作的不是我接受的高等教育,而是初中时语文老师为我们培养的那点兴趣。我选了理科,大学学的是数学,因为会写点小故事,被朋友介绍进了剧组。当编剧什么的,肯定不能胜任。开始的时候只是跟在导演身边打杂,拎包端水跑腿什么的,有的时候也帮导演传话。后来干着干着,导演觉得我多少有点聪明劲,人缘也不赖,颇合他的心意,就让我当了场记。
场记一当就是十年,从新人场记变成了场记大牛。从开始的小周,变成了后来的文明,再到后来变成了小明哥。在娱乐圈里,能叫小明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周文明,另一个是黄晓明。
除了确实没有找到适合我的工作之外,一直混剧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赵小蕊。我听说她去拍戏了,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我找剧组的朋友打听过她,都说自己没听过一个叫赵小蕊的年轻女演员。
我有些失望,但是并没有放弃。我觉得,只要我还在一个剧组接一个剧组地跟,我终究会有一天再次见到赵小蕊。
她就站在不远的前方。
18.霜降
场记的权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小的时候只不过是导演的传话筒和现场的记录员,不过就是一个打板的;大的时候拥有导演话语的解释权,从前期拍摄到后期剪辑,从服装道具到剧本镜头,没有场记不能管的。一个好的场记能顶半个导演,这也就是我被称为小明哥的原因。
有的女演员想出名想疯了,晚上敲不开导演的门,就去敲场记的门。她们觉得自己虽然敲不开导演的门,但是场记能敲开导演的门,如果自己敲开了场记的门,那就等于敲开了导演的门。对此我不接受,但也不拒绝,跟剧组跟久了,我也陆续和四五个女演员发生过关系。
有一天,圈子里的一个朋友给我电话,拜托我给一个女演员“说说戏”,还说她是我的老乡,说不定认识,名字叫赵大红。“说说戏”是我们圈内的一个梗:导演有个夜光剧本,晚上趴在被窝里才能看到,演员想要加戏,就得晚上去导演房间里,让导演说说戏。
我说,我不认识一个叫赵大红的老乡。他说,晚上说说戏不就认识了吗?我说,我只是一个场记,我不会说戏。他说,怎么?现在连我的朋友,小明哥都不愿意说说戏了吗?我说,哥,你是我哥,你是我亲哥哥,说戏,今天晚上就说戏,您的朋友,我肯定当姑奶奶供着,绝对给侍候好了。他说,好兄弟!
晚上,我洗了澡,穿着睡衣在房间里抽烟,等一个叫赵大红的女演员来找我说戏。我们剧组就住在影视城里,影视城的夜过于喧嚣了,即使晚上没有剧组在拍戏,我也会被无数人心里的明星梦吵到。梦想这种东西,可以有,但最好不要太多。太多了对睡眠不好,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曾经有过梦想,不过后来戒了。戒掉之后,我开始嘲笑梦想,以及拥有梦想的人。
敲门声把我从沉思之中拉回现实。我穿着睡衣开了门。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子站在我的门口,她用双手把用各种颜色的笔画得乱七八糟的剧本紧紧抱在怀里。她恭敬地向我鞠了一躬,喊了一声小明哥。鞠躬的时候,我看到她的丸子头上插着一支笔。她说,你好,小明哥,我叫赵大红。我说,你好,赵小蕊,我叫周文明。
我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将赵小蕊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说,赵小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她也抱住了我,剧本夹在了我们中间,将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隔开了。她说,小明哥,你平时就是这样给女演员说戏的吗?我说,赵小蕊,你平时经常找导演说戏吗?她说,第一次。我说,难怪,你真的拿着剧本来的。她说,我真的是听你说戏的。
赵小蕊挣脱了我的怀抱,剧本掉在了地上。她赶忙蹲下把剧本捡起来,我拉着她的手,让她进来,顺手把门关了。我说,你真的是来找我说戏的?她说,一半一半吧。我说,另一半是什么?她说,我知道你跟我是老乡,听名字我觉得可能是你,就想来见见。如果是你当然最好,如果不是你,知道我们是老乡了,应该也能对我照顾一点。我说,如果你的老乡小明哥,非要跟你一起看夜光剧本,给你说戏呢?她说,我自己带了剧本,如果非要看他的,我就跑。
我笑了笑,拿着她的剧本翻了一下,上面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我说,哪个是你的词?她说,我没有具体的名字,有的时候叫路人甲,有的时候叫群众乙。我说,哦。她说,说戏吧。我说,在说戏之前,能不能先说说你。她说,好,我听小明哥安排。
19.立冬
我拿了两罐啤酒,打开,一罐放在赵小蕊面前的桌子上,另一罐自己拿着喝了一口。赵小蕊没有拿那罐啤酒,而是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烟,抽出一支,用我的打火机点上,吸了起来。从她拿烟点烟到最后吸烟的动作看,她也是个老烟民了。
她坐在沙发上,深深吸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觉得她可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说,先说说你为什么叫赵大红吧。她笑了笑,在烟灰缸的边沿上磕了两下,弹掉烟灰。
她说,大学毕业后,我陆陆续续在几个小成本剧里跑了几次龙套,也演过一两次女配,但是都不温不火的,没有出名。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后来,一个圈内的大佬跟我说,想红先要改名字,他还给我举了白百何、张馨予、陈紫函她们的例子,改名之后才红起来的。我一想,有道理,赵小蕊这个名字实在是红不了。你想一下,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就是赵小蕊红了,那也不过是百日的红,不长久,何况花蕊还不是花的全部,只是花的组成部分。
我说,所以你就改名赵大红了?她说,对,大红大紫的大红。你知道倪大红老师吧,你看看,人家有多红啊!我说,他也是因为名字红的?她说,那倒不是,倪大红老师靠的是演技。
赵小蕊的烟吸完了,她在烟灰缸里把烟蒂撵灭,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小口,润了一下喉咙。我说,就因为你改了这一下名字,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四处打听一个叫赵小蕊的女演员,他们都说不认识。她说,你找我干嘛?我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吧?
赵小蕊笑了,眼睛里闪着光,她用牙齿轻轻咬着啤酒易拉罐的边缘,笑眯眯地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我也笑了笑,喝了一大口啤酒,把这一段话说出来需要鼓起勇气,要用啤酒壮一下胆子。
我说,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偷偷喜欢你,初中也喜欢,高中也喜欢,大学也喜欢,现在也是。她说,这就讲完了?我说,嗯,讲完了。她说,喜欢了我这么久,你用一句话就讲完了,你好意思说喜欢吗?你展开讲讲呀,我爱听。我说,也不是一句话讲完的,只是以前在日记里讲过很多很多遍了,讲得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过于俗套了。她说,你以前为我写过日记吗?我说,是呀,现在还在写呢。她说,哇喔,忽然觉得自己好幸福,一直在别人的日记里被狠狠地爱着。我说,我还为你写过诗,那些诗被我抄在一个日记本里自己搞了个诗集,我还给诗集取了名字,叫《草心集》。她说,草心?我说,对呀,你的名字,赵小蕊中的蕊字,不就是草心吗?她说,那不应该叫草三心吗?我说,可是我爱你的心只此一心啊。
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应该很红了吧,可能啤酒喝得有点多了。我拿着啤酒想要喝一口,用来掩饰自己无意间说出一句情话的尴尬。当我仰起脖子想要喝啤酒的时候才发现,啤酒已经被我喝光了。我摇了摇易拉罐,里面空空如也。赵小蕊把她的那罐递给我,说,喝我的。
我没有拒绝。小时候,小男生和小女生在一起吃东西,表达的是一种亲密和暧昧。我一直都想吃她吃了一半的零食,喝她喝了一半的饮料,就像是通过易拉罐我间接地吻了她。
我说,可惜那本诗集后来被我烧掉了,不然我可以拿给你看一眼,说不定能提高你的演技,特别是演喜剧笑不出来的时候,你可以想想我为你写的诗,说不定一下就笑喷了。她说,你能背下自己当年写的诗吗?我想听。我说,只记得其中的两三句,大部分都忘记了。她说,背给我听听吧,我想听。我说,我只记得其中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不懂爱情,不懂你
我读不懂一棵草的心
在它遮遮掩掩的绿里
我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她说,写得真好。我说,不觉得无聊和矫情?她说,不觉得。只是有点可惜。我说,可惜什么?她说,可惜我现在不叫赵小蕊了。
20.小雪
夜深了。我喝光了房间里仅剩的两罐啤酒,赵小蕊抽了三颗烟。她脱掉高跟鞋,侧卧在沙发上,玉体横陈。我忽然想到了玉体横陈这个词。赵小蕊还是像原来一样好看,只看一眼就会让人怦然心动。
她发现了我盯着她看。她说,你说自己喜欢我,那么那么喜欢,可是你却忙着写诗,忙着写日记,怎么就是不来告诉我呢?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么缺爱,一个接着一个谈朋友。我就在隔壁班,我就在你的眼前。
我说,我就是想等到你没有男朋友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那个时候你已经是明星了,全校的男生都喜欢你,你的档期排得满满的,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无缝衔接,我根本没有机会。
她说,你说出来才有机会,我一直在等你说出来,只要你开口,我就跟他们分手。可是你就是不说,你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把自己锁起来,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你为我写了那么多诗,都弄出诗集了,却叫《草心集》,为什么不直接叫《写给赵小蕊的诗》呢?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心思,万一你的心里没有我,我怎么办?我那个时候很缺爱,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当时全校的男生都喜欢你,谁会不喜欢赵小蕊呢?长得好看,会跳舞,学习成绩还那么好。她说,全校男生都喜欢我,就你跟王涛不喜欢我。我就知道,哼。我说,喂,赵大红,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好不好?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喜欢你了。她说,我不记得,我只记得你总是嘲笑我的丸子头。我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你的丸子头,我觉得很好看,但是你懂的,小男生哪里会跟小女生表达自己心里的喜欢呢?他们只会拼命惹她生气,好让她关注自己。她说,这都什么歪理邪说?我说,可能小时候我的演技太过浮夸了,真的惹你生气了。难怪我做不了演员,最后只当了个场记,大红大紫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说,你小时候祸害小蕊还不行,你长大了还想跟大红扯上关系!呸,渣男。
开始的时候我倚在墙边喝啤酒,赵小蕊坐在沙发上,后来啤酒喝光了,我也站得累了,就跟赵小蕊坐在了一起。后来她也累了,索性脱掉了高跟鞋,她穿着丝袜的小脚丫蹬在了我的大腿上。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暧昧。
她说,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个渣女?我说,渣女谈不上,就是初中的时候恋爱谈得有些多了点。
她说,上了初中,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妈妈一次又一次抛弃我,跟那个青年导演跑了,去追寻她的明星梦。那时候我很自卑,很缺爱,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才能把自己内心的那个洞填满,用一场又一场恋爱来证明自己是美好的,证明自己是值得被善待的,证明妈妈的离开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起过家里的事情。她说,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爸爸跟我妈妈离婚了,妈妈抛弃了我,跟一个导演跑了。小学的时候,我每天都扎丸子头,那是因为我爸爸根本就不会给我扎小辫。我看到别的小女生满头的小辫,不知道心里有多么羡慕。你这个冤家,还老是开我丸子头的玩笑。我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种事,那时候我只觉得你很特别,比别的女生都要好看。她说,滚滚滚,就知道骗小姑娘。
啊哈哈,我笑了起来。我说,我先是暗恋了你很多年,又找了你很多年,我们算扯平了。她说,好,我们扯平了。
或许,人生并没有那么多亏欠,有的只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罢了。
21.大雪
赵小蕊穿着肉色的丝袜,小脚丫蹬在我的大腿上。我把她的左脚搬到我的大腿上面,对着她的脚心按了两下,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叫出了声来,疲惫与困意一扫而光。
我说,你的肾不太好,在我这里办个会员吧,每天找我捏捏脚,提升演技,保证你以后大红大紫。她说,好家伙,想不到你不但干场记,你还干兼职。我说,不会捏脚的场记不是好作家。
我又在她的足底按了一下,这一次力道没有之前那么大,赵小蕊只是呻吟了一声,没有大喊大叫。我说,你们真的上床了吗?她说,谁啊?我说,初中的时候你们班的那个男生呀。她说,当然没有,我可是他的姐姐。我说,你们有血缘关系?她说,这倒是没有,当然也不是结拜的那种姐弟关系,准确说来,我算是他的女王。我说,啊?女王。这段你得展开讲讲。赵小蕊,想不到当年你玩得挺花呀。
赵小蕊把脚抽回来,摆脱了我的魔爪。她坐在沙发上,倚着沙发的扶手,双手抱着膝盖。她说,我当时也不太明白,长大后才一点一点知道,这是他的癖好。他跪在地上,喊我女王,请求我用脚踩他,还让我打他的屁股。
我说,那你打了吗?
她说,打了,轻轻地打了几下。他对我很好,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乖了,我觉得不该打他的屁股。我也踩过他,幸好我多少有点舞蹈的基础,不然我真怕自己把他踩坏了。他对我是真的好,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全都是忠诚和捍卫。他大概是我中学时期唯一真心交往过的一个男生吧。只可惜,我把他当男朋友,他却只把我当做女王。
我说,当年我就是因为他放弃的,我一直觉得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直到听到了他和你的谣言,我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学习了,想你想得厉害的时候,就写写日记,把我们的故事写到日记里,一遍又一遍地写,每一次写都仿佛重新发生过一次一样,只是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与大上一次也不同,到最后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次才是真的。
她说,好家伙,你有当作家的潜质,你到底自己脑补了多少内容?我还不知道在你的日记里被写成了什么样子。
我说,一直是女王陛下,一直是完美无瑕。
她说,哈哈哈哈住口!
我说,我也真是倒霉,初中的时候遭遇了他,小学的时候遭遇了王涛,一个性癖打不过,一个成绩打不过。
她说,哈哈哈,你又自行脑补了些什么内容?王涛怎么了?我印象中小学我没怎么旷课,我错过了什么?
我说,那时候你不是跟王涛传纸条谈恋爱嘛,我吃了好多年的醋。
她说,啥?我跟王涛什么时候传过纸条?
我说,我都看到了,你给王涛写了纸条,第二天他还回了你。你们两个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成双入对的,夫妻双双把家还。我都快酸死了。我每天都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呸,狗男女!
她说,哈哈哈,你那时候的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呀?天天都在想这些东西,亏你还能考全班第一,打败王涛,让我们跟着吃了一顿瓜子。那时候真是开心呀。
我说,哎,这事可能只有我不开心吧。
她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那时候你是唯一一个考试能考过王涛那个变态的。
我说,说来话长。
她说,那就长话短说。
我说,说短了又说不明白。这得从头说起,可能你不会喜欢的,就是挺纠结的,也挺枯燥的,这个放到最后说吧。先说说你跟王涛的事情,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一腿?
其实,我是想把考试作弊这件事讲给赵小蕊听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缺乏一点把它讲出来的勇气。讲出来我可能就会获得救赎,但是啤酒喝完了,我缺乏直面自己过往的胆量。
她说,我想起来了,那个纸条是我爸爸写的,写给王涛的爸爸的。那时候,我妈妈已经抛下我跟爸爸去南方演戏了,爸爸工作比较忙,没有时间照顾我,我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王涛家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吃摊,这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还在那里吃过早餐,王涛招待过我们。
我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开始并不知道小吃摊是他家的。
她说,我爸爸给王涛爸爸写了个纸条,希望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可以去他那里吃饭,吃一次记一次账,每个月月底的时候他去结账。我爸爸那时候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怕给我太多零花钱会学坏。不过,到初中就不管我了。
我说,所以到初中你就学坏了,不但谈恋爱,还给人家当女王。
她说,你走开啊!这个梗今天晚上过不去了是吧?
我说,啊哈哈。你接着说。
她说,王涛爸爸同意了,就给我爸爸回了几句话,也就是王涛第二天我的那个纸条。
我说,竟然是这样。
她说,你以为呢?
我说,我以为你们两个在谈恋爱,互换情书。这两张纸条在我心里打成了一个死结,在我心里堵了整整二十年。
她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名人名言,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
我说,谁说的?
她说,另外一个小明哥。
22.冬至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我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晚风吹了进来,屋里的烟雾慢慢散去。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让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我觉得压在心头的石头,被一点一点挪开了。
赵小蕊说,这些年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当年王涛爸爸对我很好,已经超出了小吃摊老板跟经常赊账的客人之间的关系。他一说话先笑,对谁都笑眯眯的,很乐观,完全看不出得了绝症正在静待死亡。那时候他的身体状况还不是太糟糕,还可以在小吃摊帮忙。后来就不行了,只能躺在床上。
我说,是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去世的吗?我记得有段时间,王涛的手臂上戴着黑纱,我没有问是谁去世了。
她说,对,是他的爸爸。在我们小升初的那个漫长的暑假里,王涛爸爸的身体急转而下,一病不起。王涛又要照顾爸爸,又要去小吃摊帮忙,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用来学习,这大概是他没考入奥林匹克班的原因吧。话又说回来,你知道演戏靠什么吗?
我被她突然插入的这句关于演戏的话弄得有点懵逼,中间连个转折都没有,直上直下的,仿佛用刀切过的豆腐,我甚至能看到这一句与上一句之间的横切面。
我说,靠演技?
她说,不,靠的是天赋。从本质上讲,我跟王涛都没有那种东西,所以他最后有时间专心学习了也不过是成绩平平,而我至今也没有大红大紫。可是你跟我们两个不同,你有天赋。
我说,我有吗?
她说,你有,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你有,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当时我就觉得,如果我们班能有一个人超过王涛,那个人肯定是你。果然是你。最后证明我并没有猜错。
我说,有可能你猜错了。当然,这并不赖你,要赖的话应该赖我。当时候班主任也说过,我很聪明,一定能超过王涛。从某种意义上说,班主任的这两句预言也都实现了,只不过超越王涛那是初中以后的事情,而所谓的聪明,却让我一直背负着始终都难以得到救赎的罪责。那么,后来呢?
她说,后来王涛的爸爸死掉了,王涛跟我说,他的爸爸或许并没有看起来那样乐观。爸爸死前握着王涛的手跟他说,我的一生都很低贱,给人当牛做马,任人欺负,被人踩来踩去,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我埋在高山上,不要再被别人踩了。
我说,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她说,没有。我们家乡没有高山。王涛和他的妈妈最后还是把爸爸埋在了公墓里,只是尽量找了一个没有人去的角落,虽然看起来孤零零的很清冷,但是应该没有人能踩到他了吧。
我说,所以,初中时的那个关于王涛爸爸被打死的谣言是假的。
她说,假的,不过那段时间确实在集中清理学校门口的商贩,他们家的小吃摊是被清理的对象之一。没有被打,但是被驱赶了。有空你回母校去看看王涛吧。
我说,他在那里当了老师吗?我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这几年我没怎么回去,跟同学们也断了联系。
她说,算是子承父业吧,他在学校门口摊煎饼。远远看一眼就好,他可能并不想见你,毕竟他也视你为一生之敌。
我说,不,我不配做他的对手。我从未真正赢过他。
她说,哈哈哈,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们两个放学都不回家,非要在教室里写作业的事情。我在教室里等王涛放学,好跟他一起去他家的小吃摊吃饭,那时候我家里已经没有饭吃了,我爸爸下班太晚。可是,王涛写不完作业就不走,你也很有意思,作业写完了也不走,王涛不走你就不走,王涛看你不走,他也不走。我又不好催你们两个赶紧回去,只好陪着你们,偷偷看连环画。那时候别的班的老师还夸我们,给我们三个取了名字,叫什么三人学习小组。我看你们两个男生就是神经病,幼稚鬼。
我说,那时候我以为放学不回家是一种神奇魔法,可以让王涛每次考试都拿第一。
她说,并没有什么魔法,他一直靠的都是勤奋,靠的是比我们多很多倍的努力。他不回家写作业也不是因为用功,而是因为他家就住在小吃摊,他没有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写作业的环境,甚至找不到一张专门用来写作业的桌子。班主任人很好,提前知道了他家的这种情况,就把教室的钥匙给了他。早晨天没亮他们家就出摊,准备早点,晚上很晚了才收摊,王涛可以随时出入教室,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读书学习。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班主任把钥匙用红绳系在他的脖子上并不是因为……而是……
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用颤抖的手掏出了一颗烟,站在窗户前背对着赵小蕊,抽抽搭搭地把烟吸完。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那些情绪如同巨浪,奔涌而来。
我说,赵小蕊你知道吗?
我想跟她说说以前的事情,当我转身时才发现,赵小蕊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了一宿的烟。
23.小寒
我们三个人都曾经立志,长大后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但是我们终究还是以不同的方式一败涂地了。我想,与其做一个平庸的场记,靠虚假的恭维和偶尔晚上的说戏来麻醉自己,不如带着三个人的梦想,再试一次。毕竟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我可以,一个将我视为一生之敌,另一个认为我有天赋。
在最后一部戏拍完之后,我不再做场记,而是回到家乡租了一个房子,闷头写小说。我试了很久,心里面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是总写不出第一个句子。我写出的第一句话,要么平平无奇,要么虚张声势,都不是我要的。
赵小蕊在圈内也变得小有名气,不过不是依靠天赋,也不是依靠演技,而是因为说戏。圈里人都说,她晚上找场记说戏,把一个从业十年的优秀场记说得不干了,回老家每天闭门造车写小说。
我和赵小蕊住在了一起。跟她好了之后,我就没再接活。这几年当场记挣的钱虽然不多,但是我平时也不怎么花钱,倒是攒下了不少,足够我们两个人一段时间的生活开销。我没有什么钱,但是也不缺钱。没钱和缺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有的人有很多钱,但是依然很缺钱;有的人没有钱,但是依然很富足。这不是一道数学题,通过简单地比较两组数据的大小就能得到答案。
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一直想把赵小蕊内心的那个空洞填满,让她不再缺爱,变得完满与富足。当我脱光她的衣服,我再次看到了小时候她系在脖子上的红绳。那条红绳下面系的并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枚黑色的扣子。那是赵小蕊妈妈离开的时候,赵小蕊从她的风衣上扯下来的。
在赵小蕊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和妈妈就经常吵架。赵小蕊知道,妈妈早晚有一天会离开的。每次他们吵架,赵小蕊总是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整夜整夜不敢睡觉,生怕自己一觉醒来,爸爸或者妈妈不见了。就这样,从她记事开始,她都在竭力避免亲人的离开。然而,妈妈还是离开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后各自休息,但是赵小蕊并没有像大人那样睡去。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她的耳朵能听清外面发生的一切。赵小蕊先是听到了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小,但是赵小蕊听得一清二楚。她光着脚,穿着粉红色的睡裙冲了出去,她紧紧地抱住妈妈,哭着求妈妈不要走。妈妈将赵小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还是走掉了。赵小蕊拼命地扯着妈妈的衣服,最后只留下了妈妈风衣上的一枚扣子。那枚扣子被赵小蕊用红绳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赵小蕊说她恨妈妈,但是睡觉的时候,那枚扣子依然被赵小蕊戴着。我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我,那枚扣子却隔在我们两个人中间,硌得我生疼。
赵小蕊说,我真傻,我真傻,妈妈走的时候我该抱她的腿,抱住她的腿,她就走不掉了,我不该扯她的衣服。一个人的腿被抱住了,他肯定就走不掉了,对不对?
我紧紧地抱住了赵小蕊,没有说话。我只能抱她更紧一些,用一种几乎窒息的拥抱来告诉她,我一定不会离开的。
然而,半夜的时候一觉醒来,我发现赵小蕊已经挣脱了我的怀抱,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腿。
24.大寒
她还是走了。她在桌上留了一封信: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学过的一篇课文吗?叫做《小蝌蚪找妈妈》。小蝌蚪在找妈妈的旅途中慢慢地长大,最后变成了青蛙。可惜我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遗弃了我,同时把我长成青蛙的能力一并带走了。如果找不到她,我只能做一辈子小蝌蚪,永远无法变成青蛙。周文明,谢谢你爱我。但是,我不想你们都变成青蛙跳上岸的时候,我还是一只没有长大的小蝌蚪,只能在水里傻傻地看着你们。对不起,周文明。”
最后的署名不是赵大红,而是赵小蕊。
我回母校看了王涛,就跟赵小蕊说的那样,我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的身材变了不少还戴着口罩,但是他在摊煎饼的时候,我看到了脸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一块青色的胎记——青面兽王涛。没错了。
不远处,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驱赶学校门口的商贩。王涛正在全神贯注地摊着煎饼,浑然不觉。我对着他大喊:“王涛,快跑!王涛,快跑!”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到了什么,推着三轮车跑了起来。他在逃避管理者的追赶,我在逃避王涛看过来的眼神。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落荒而逃,疲于奔命。最后,我们都逃掉了。只是,这一逃便是永别,我们再未见面。
他们曾经是我心里的男神和女神,永远熠熠生辉,永远闪闪发光。他们的光芒曾经很耀眼,甚至让我不敢直视。现在他们却全都熄灭了。我宁愿自己从来都不曾赢过王涛,一直在他身后拼命追赶;我宁愿自己毕业之后再没遇到过赵小蕊,让她成为我一生的意难平和白月光。那样至少我不会失去方向。但是现在他们全都熄灭了,我从此灰心丧气,不再相信光。我的心像被塞满了坏衣服的滚筒洗衣机,再也转不动了。
那些曾经被我认为的至暗时刻,想不到却成了我人生中最难得的回忆。那时候我们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无论悲剧还是喜剧,都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虽然经常感到无能为力,为剧情过于跌宕起伏而心事重重,但是,毕竟我们的命运由自己做主,即使是失败了,我们也不过是又一个死在自己手上的菜鸡罢了。
想不到长大后,我们却被看不到的洪流裹挟,站在人群里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区分开来,泯然众人矣。我们消失在人群之中,成为人群。我无法分辨这到底算是一种融入,还是一种吞噬。在更大的叙事背景下,我们的小情小爱都消失了。最后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值一提,我们在茫茫人海之中溺亡。我努力地想从水中探出头来,但是很快就被巨浪拍入海底。那些早早沉入海底的人们,他们的眼睛逐渐适应海底的黑暗,不再去寻找光明,他们眼睛里的星辰点点全都熄灭了。他们的皮肤不再柔软,开始长出坚硬的鳞片。他们的双手不再温暖,逐渐进化成鱼鳍。他们血液不再温热,变得跟海水一样冰冷。我大声呼喊着,妄图唤醒他们,但是苦涩的海水在我张嘴的一瞬间涌入我的口腔,充满我的双肺。海妖在引诱我,她说只要我也变成一条鱼就能在海水里呼吸。我拒绝了。我在挣扎中逐渐失去意识。或许,最终我也会变成一条鱼,谁知道呢?我一点一点沉入海底,我忽然全都明白了,海里本来是没有鱼的,那些鱼全部都是人类。
回到家才发现停电了,我拉开窗帘,让午后的阳光把屋里的黑暗驱赶。我整理赵小蕊走后留下的东西,我打扫房间,带着绝望与不甘。我在沙发下面,找到了赵小蕊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丝袜。她曾经因为这双丝袜跟我大吵一架,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只觉得她无理取闹。现在我有些懂了,拥有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最怕失去,不管是家人、爱人,还是一条丝袜。她最怕的是突然不见了,就像这条丝袜一般。
我检查了电闸,不知道什么原因跳闸了。我把电闸重新合上,一切都在电闸合上的那一刻重启。在电子万年历的一声刺耳的长鸣之后,我听到了它报告日期和时间:现在是2024年2月4日16点26分,星期日,农历腊月二十五。今日立春。祝您生活愉快。
我又听到了冰箱制冷的声音,我听到扫地机器人开始自动清扫,滚筒洗衣机里没有洗完的衣服再次转动,自来水龙头把水哗啦哗啦注了进去。日月星辰,各归其位。
我把赵小蕊的丝袜套在头上,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朦胧,但我感觉赵小蕊从未离开,她始终跟我在一起,我的内心又充满了光亮。我觉得自己像个悍匪,浑身充满了力量。从现在起,我要像一个悍匪一样活着。我的心中充满了勇气,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我打败。
我拿起赵小蕊给我写的信,又读了一遍,确定她是真的离开了,而且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有用的信息。我把信纸翻了过来,用已经磨得有些秃了的铅笔,在信的背面写下了第一个句子:“我是在小学三年级跟王涛分到一个班的,从那之后我再没考过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