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内的空气似乎已经超过了三十五度,老章的心情很坏。
老章的坏心情有充足的理由——偏偏这个钱小萍是分监狱长挂牌攻坚的重点人头,偏偏大队又给她上报了省局某个服刑人员亲情感化系列活动。机关宣传干事拎着摄像机出现的时候,老章的脸色就像狗屎下霜一样难看。
钱小萍的二十四年人生,三分之一是在牢里度过的。
十六岁那年因为贩毒进了少管所。在这之前,她趁着姑姑不在家,带两个吸毒的朋友进门,她拿钞票、金器,那两个抬大件。姑姑回家以后,直接报了警。
“我奶奶在家,幸好她没敢拦我,否则我已经把她杀了。”
毒瘾发作就是这样,站着想坐着,坐着想站着,脑子里一亿个声音呼啦啦地喊,钱小萍,钱小萍。理智不要了,只要毒品,谁拦就杀谁。
姑姑伤透了心,钱小萍的妈消失以后一直是她在照顾她,从没动过手,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凳子拐弯抹角地骂。她始终怀着一股道德优越的怨气,是她在尽心尽力维护这个家仅剩的体面,包括从不负责的哥哥那接手老娘和侄女。
钱小萍的妈许多年没有工作,帮人看麻将馆。女人的面皮始终是冷的,只有摸到麻将的时候才有温度。钱小萍才和桌子一样高,在男男女女的裤腿之间,拿刻着饼条万的小方块当玩具。
那时候她妈已经染了毒瘾,每天晚上家里总是很多人,烟熏火燎。白天钱小萍按她妈关照的,“来客人了”,就把防盗门开道缝,小塑料袋递出去,钱拿进来,一袋六十八,大吉大利。
钱小萍的妈抽大的时候,要给她抽,她不抽。她妈说,这个不上瘾。她说,“傻逼,滚。”她妈终于笑了,露出一口烂牙。
但钱小萍当着她妈的面问其他人要,甚至跪着求他们喂她两口。她在心里喊,瞧,这是我对你的报复。
直到她妈进了强制戒毒所。
钱小萍的爸妈离婚是更早的事。钱小萍记忆里,男人的眼里从来只有弟弟,女儿比他放的一个屁还不如。有一回,她和弟弟闹狠了,弟弟忽地举起凳子,她一把抓起沙子往弟弟脸上砸。她爸见了,无比流利地给她两个大耳刮。
离婚对这个男人仿佛是一种解脱,他以冲刺的速度投向了新的家庭,把那两个他早已厌倦的女性家人像吃剩的包装袋,丢在身后。
钱小萍下了队,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隔三差五和人吵,倒在地上嚎泼。老章说, 鬼一样的东西,就是犯嫌,吸引管教注意力。“缺爱呗。以为自己是谁呐。”
心理矫治支队的同志来了,在谈话室和她聊了两小时。出来说,据分析,钱小萍内心深处还是思念父母的,希望我们重视。
老章对心理矫治支队那几个书生的狗屁结论不以为然——每个人他们都说思念父母渴望亲情。她在劳改队和女犯搞了近三十年,见惯了她们的眼泪,“有些人在外面吃喝嫖赌祸害家里,进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想家。要不就是演戏,要不就是外面实在没什么可寄托,只好想家,否则在劳改队,日子哪能过。”
二
导航软件的语音吓了我们一跳,快到了。钱小萍皱成一团的哭脸又冒了上来,前两天她和管教讲,姑姑的亲情电话两个月没拨通了。“我感觉我这次进来她们对我态度不一样了。”她使劲吸着自己嘴唇上火的燎泡,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
老章说,她姑居然还肯跟她通电话,简直就他妈是圣母的胸怀。
到了。
钱小萍的姑姑在门口迎接我们,她很热情,似乎经过了一些妆扮,一望便知是那种当家的妇女,尽管有些疲惫,但还没失去生活带给她的那种强韧的韵致。
仿佛我们是一群久未谋面的亲戚。没等我们问起,她就从内屋拉出一个老太,解释说,前几个月老娘生病,所以没空理会钱小萍。
“痴呆了,不记得儿孙了。”钱小萍的姑姑摇着头。“以前她最疼细囡。”
老太平静地坐在沙发里,好像突然才发现屋里有一大群人,露出孩子般缺牙的,迷茫的微笑。我有一种感觉,仿佛痴呆把这个生活并不算美满的老人送回了圆融的内心世界,将她保护起来,免于再受外面的伤害。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让钱小萍的父母接见她。在宣传科的设想里,我们需要一幅新古典主义绘画,闪耀着“执法温度”的完美素材。
我们提出想和钱小萍的父亲聊聊,她的姑姑有些迷惑,一再强调,这几年都是她在料理钱小萍。我们又坚持了一遍,她的姑姑突然恍然大悟,继而有些受伤的气愤,说,他十几年都没管过她,现在会管?你们非要见,自己打电话讲吧。
电话通了,我们表明来意,那头的男声沉默了五秒,摁掉了电话。
猝不及防,钱小萍的姑姑失去了她的得体,她的肉全垮了下去。
我们措手不及地看着她从小声啜泣,转为嚎啕大哭,大声讲述自己的不幸与不易,如何周全两个家庭,如何艰难地维系,一个女人,一个吸毒坐牢的侄女,如何在邻居的指指点点下生活。
她十多年来积蓄的悲伤和委屈找到了缺口,倾泻而出。或许我们这群人就是她眼中外部世界的代表,她需要向世界索取一枚勋章,来证明自己。
她到底还坚强,在我们毫无效力的劝解之中,悲伤慢慢变成愤怒,勇气又回到了她身上,她重整河山,说,我带你们去找钱小萍的爸。
三
我们的车经过一栋栋相似的建筑,停在一座毫无特质的院子门前。门楣上的水磨石刻着四个心满意足的大字,“鸿福家园”。
我们始终无法敲开钱小萍父亲家的铁门,她姑姑的叫喊和院子里狗的暴吠混合起来,在正午的宁静街道上空搅拌,使显得闯入这里的我们更加不合时宜。
钱小萍姑姑咬定自己的哥哥一定在家,她不满地向我们抱怨,自己的兄弟如何被后来的妻子死死地挟制,别说钱小萍,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要他管——“敢管就离婚!”算计到了骨髓里。
“自己的老娘和女儿,还不如不知哪来的女人!”
我们无法反驳,尽管那也是她哥哥名正言顺的妻子,并不是“不知哪来的女人”。我从铁门缝往里看,阳光在干净的花坛上反着暖融融的光,墙边靠着一辆旧了的童车。这里显然也是被精心照料的世界,或许钱小萍的父亲早已习惯了这份舒适,现在,有人猝然让他面对那个女儿,拉他出来与不体面的旧日子对质,他自然感到慌张,并且像多年前一样,想要逃避。
“你们政府,怎么不管!”钱小萍的姑姑突然反应过来,这里站着几个“政府”。司法所的同志跟她解释着什么,她余怒未平,仍然不怎么信服。
不仅我们的权力限于高墙之内,即便那位司法所的同志,也没有要求家属配合的权力。他尴尬地朝我们笑笑,基层司法行政工作之难,体制内皆知。
无奈,我们只得向钱小萍母亲那头碰碰运气。
联系上她的母亲已经傍晚了。我们的车在往县城的路上颠簸着,老章的手机嗡嗡震,宣传科的人在催素材。
钱小萍的妈不愿意透露家的位置,我们只能等在一个小区门口。
钱小萍的妈靠近我们的时候,手上还牵着狗绳。到了近处,她的身影顿了一顿,随即一个箭步跨上前,爆发出夸张的热情。她的身体过于强烈地上下摇摆着,手伸向老章,欲握而犹疑。
我突然意识到,她是进过戒毒所的,看来她的鼻子很灵,闻出了老章身上那点子劳改干部的镬气。
没要我们多费口舌,她“是是是,好好好。”满脸堆笑,答应去看女儿,轻松得像是我们邀请她去新开张的麻将馆。
“她现在在哪?”
“她在哪你不清楚吗?”老章问。
她脸上的只笑容凝固了一秒,路灯在她身上现出锋利的明暗。“我回去和我老公商量一下哇。”她笑着,牙上像是长着苔藓。下一秒,以惊人的敏捷抱起了那条狗,冲刺一般消失在楼房的黑暗中。
根本没料到如此戏剧化的一幕,我们目瞪口呆,甚至来不及发声叫住她。
再打电话,关机,关机,关机。
司法的同志说,要不和上面协调一下,看能不能让派出所的同志做做工作。
“老逼队(戒毒所)里出来的东西。”老章呸地一声。
三
我不知道老章是怎么把宣传科的人对付过去的,回到监区,这件场失败的家访就像玻璃上的水珠,风一吹就消失了。
钱小萍没有问,在里面的日子使她学会揣摩脸色,知道什么不该问。她晦暗地坐在机位上,闷头踩缝纫机,似乎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模范犯人。
又能回答什么呢,难道要告诉她,她的父母各自奔向了新的生活,把她甩在了过去?
亲情会餐那天,老章让我把钱小萍带过去。我有些惊讶,事情有了转机?
钱小萍的惶惑更甚于我,她一路走,一路重复,“警官,我妈来了?我爸来了?”
会见室到了,钱小萍看到那里站着她的姑姑和奶奶,宣传干事和监狱领导立在旁边,围成一个罗网的形状。
她的背影晃了一下,经受住了一股喜悦与悲哀的启示。
钱小萍像一个熟稔剧本的演员,扑倒在她们脚边,嚎啕着“姑姑!我对不起你!奶奶!我会改的!” 宣传干事的闪光灯适时地亮了,监狱领导带着执法者高高在上的和蔼,递上给老人家的红包,主持人在一旁饱含深情地继续念:“……章监区长回单位后多次争取,说至少让她见一眼奶奶。”闪光再次亮了,掌声应声落地。
钱小萍的姑姑,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得体,用一种饱满而过于激昂的声线,作为家属代表,感谢了监狱的关心,“我们将鼓励她好好改造,早日重回社会。”
在众人的目光中,钱小萍瘫软在老人膝盖上,肩膀松弛。她已经无法从这个忘记她的老人那里得到回应了。老人伸手摸她的头,就像安慰路边一个走失的孩子。
我茫然地拍着手,这出悲喜剧里的感情色彩实在太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厘清。钱小萍的哭声又大了起来,那里面有某种东西,是我从未听过的清晰、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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