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送了一盆昙花给我。
说她养了几年的昙花,每年都错过它的花期。 她为这种错过自责,觉得跟这盆昙花甚是无缘。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想。
去年,我也错过了它短暂的花期。
今年,它只长出了一朵花骨朵。我仍然又惊又喜,心想,无论如何,今年不能再错过了。然而临近它快开的那几天,我却要和X先生出一趟远门。我也想过不出去,留下来静待花开,然而并没有勇气对X先生说。我怕他讥笑我矫情做作,也担心他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不及一株昙花的份量。这是外因。内因在于,我对于一株花的依恋和迷信,远不及我对远方的渴望。一旦打定主意后,就开始在心理疏导自己:你远没有那么热爱一株植物,你所热爱的,并不是植物本身,不过是它们带给你的喜悦罢了。你养它们,最多是一种索求和交换而已。
很多人都说我像三毛。然而我心里知道,我跟三毛十万八千里的差距,正在于此。
台湾作家林清玄在回忆起自己的几位老友时,动情地说:之前没跟三毛打什么交道时,曾写文章批评过她的眼泪太多。三毛看过那篇文章后,哭了很长时间,眼泪比文章提及的还多。后来成了朋友,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为了感动的事情,她可以几个月不睡觉,就像写《滚滚红尘》时就如此。一次一起吃饭时三毛说要搬到美国去,想卖掉自己的房子。我去看了她的家,很不错,当即决定买下。签约付钱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清玄,我的房子不卖了。”我当时很生气,因为为了买房子我四处借钱。她说:“屋顶上的柠檬花开了,我要等到它结果。”
结果那段时间她真的没有出国,一直等到柠檬结了果。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三毛为了等屋顶的柠檬花开,毁了卖房子的约和去美国的行程。她对于一株植物的疼爱真实而具体。而我,则会在心里安慰自己:明年,它们还会开的。
我回来那天,是下午的17:00,放下行李就冲了出去。看到那朵花并没有打开。拍了张照片问养昙花的朋友,是开了还是没开呢?朋友说,应该今晚开。我像捡了宝藏一样,心怦怦跳着,膨胀着的喜悦,快要炸裂:老天,它与我心念相通,一直在等我啊!我迅速搬了张小板凳,架起了手机脚架,调试好角度,我要守着见证、记录它盛开的过程。
为了这一次的如期而遇,我像等候了千年的情人,小鹿乱撞的情愫,一直蔓延着,直到夜幕合围,灯火四起。
我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在幽暗的角落里,它素白色的花瓣慢慢地打开,以我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当它淡黄色娇嫩的花蕊探出头的时候,花开过半。像黑夜里的白月光,漫过风漫过树影婆娑,漫过我的心床,流淌映着我虔诚的眼。花瓣是皎皎的白,清如朝露,透若素绫,脂如仙姬,皓若洛神;鹅黄的蕊,似春天的第一抹颤栗,小心翼翼地突围,冒出生命的希翼。
巨大的喜悦笼罩着我。生平第一次,跟一朵花相守。我敲开邻居的门,拉着她出来看花。眼前的美,我多希望有人一起分享。我说,这么美的昙花,你不想看看嘛?她的平静让我不解,看花的样子有点敷衍;那些从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视而不见的不屑,让我迷惑:他们有看过一朵花慢慢打开的样子吗?有过跟一朵花相守相约的美妙经历吗?
邻居说,今天朋友圈里好多人都在晒家里的昙花。
可我分外珍惜的,就是当下的这一朵啊。也许它明年还开,但明年开的那一朵,已经不是今天的这一朵了。我跟这一朵昙花的相遇,就是这朵花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啊。今晚别过,后会无期。
日本茶道践行“一期一会”,是禅茶相与的交会。“一期”,在佛教中意指“一生一世”。“一会”,乃一次聚会。一生中,与世间所有,每一次的相会都是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茶会也为“一期一会”之缘,即便主客多次相会,每次相会,都是一生中独一无二的唯一的一次,也许再无相会之时。因此,每次茶会,主客皆应以诚相待。
我与这朵昙花的相会,亦正是“一期一会”啊。如此,世间所有的人与事,都同理啊。
曾一起旅行的朋友,约了某年某月再行,却因俗世繁琐,世事无常而再难成行;即便成行,相同的人相同的路线相同的风景,亦再难有相同的心境。那一次旅行的美好,就是绝唱。
我每次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风景、人物,植物花朵、明暗光影不也是一期一会吗?即便下次再去同一个地方对着相同的景,人,物,相同的时间段,却也再难有相同的一张照片。每按下的一次快门,每张照片,都是唯一。
人生的每个瞬间,都不可能再重复。唯有念及“一期一会”,惜当下,惜有缘人,心存感念和欢喜,好好生活。